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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開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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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拆城門嗎?”領頭的以為自個兒聽錯了, 驚詫中不由得擡頭去瞧自家主上,仿若傻了一般磕磕巴巴地反問。

朔風混著秋陽拂過。

一絲染血般的笑意淺淡得在他唇邊漾過,他將額角抵在槨木浮凸的松柏紋理上,轉過臉一錯不錯地盯著反問他的將領, 重覆了一遍命令。

“去府庫調一箱震天雷, 再撥三百工匠, 一百馬匹牛騾。”

這一回,他聲調洪亮了些, 連拆城門的需索用度都安排了。

城門高闊幽森的甬道下,原本看熱鬧的百姓霎時間鴉雀無聲,一股子帶著壓迫的死寂在人群中湧動著。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離著近的一些婦孺,他們只覺著這位貴人瘋了,唯恐被波及, 便騷動著想要離開此地, 卻被軍士依例攔下。

一群人便幾乎同時跪地哀告起來。

段征不明所以地望了眼, 反應過來後擡擡手,示意軍士放行。

幾乎是眨眼的功夫, 城樓下數百民眾如獲大赦般作鳥獸散。

還不及左右將領來勸告, 便有那離著遠的人群裏, 有膽大的開始竊竊議論起來。

一些話越說越露骨大膽, 段征分明聽著了, 卻只作未聞, 只用一雙厲色蒼涼的眼去看幾個部將。

部將知道他的脾氣, 自是不敢直言,囁喏了兩聲也就咬牙領命而去。

從東華門往軍械府庫總要一二時辰, 眼見得朔風愈大, 部將一走, 段征看了看日頭,想著百姓也該謀生計生火造飯去了,到辰末時分,覺著也算是叫這滿城的人見證過了,便下令叫百姓皆散了歸家去。

“東華門是咱應天門戶,四百多年了,這可是要毀家滅國,是昏主所為啊!”

未料百姓歸家者寥寥,倒是盡皆遠遠聚著,三五成群地議論起一會兒要拆的東華門。漸漸的,議論的人多了,眼見的棺槨旁的貴人披頭散發的只是安然坐著,並不反應,就有一些頗有骨氣的士紳讀書人不怕死地高聲叫嚷起來。

法不責眾,很快這樣的言論就如星火燎原般,一些人就越發沒了顧忌。

綿針如雨,終是叫段征覺著不舒服起來。

耀目的日陽下,他撐著長刀靜默無聲地從地上撐坐而起。

微瞇了眸子好奇地四處逡巡一圈,而後他隨手將長刀橫去肩上,認準了一個方向,緩緩朝人群行了過去。

他一身白衣,衣擺隨風獵獵揚起,身形裏蘊滿武將的挺拔殺伐,而又姿容絕艷,清瞿如玉的面容上,一雙眼尾殷紅的桃眸,眼中除了悲愴更多的也是茫然。

行至方才叫嚷最響的幾個男人面前,只一眼,他就從這幾人華貴的穿戴和驚慌的神色裏,辨出他們該是富貴人家養出的書生。

長刀出鞘,就在眾人皆以為這幾人性命不保之時,刀尖險險停在其中一人的鼻尖前,但聽他神色寥落不帶感情地令道:

“幾位既如此憂國,不如就從軍去吧。”

那幾人瞬間臉色劇變,一人竟是泫然哭叫著求饒起來:“我不要從軍,本公子乃是江東崔家的族親,我不想上戰場啊。”

周遭百姓盡皆小心又不屑得避了開,而前頭下令的那人,卻置若罔聞,聽到崔家之時,連步子都未曾頓過一下。



不知是將士拖延還是府庫調撥費時,一直到了午時,工匠們才將那幾十枚震天雷排布妥當。

雖說為了喪儀要拆城門是亙古未有的荒唐事,可看熱鬧的百姓一則熬不住時辰,二則也終究懼怕,到午時前已然散去了九成,只剩下些實在好奇和游手好閑的遠遠瞧著。

“火線引子都布防妥當了?”

“回王爺,老工匠說火線濕了一截,怕到時候塌一半不好收拾,此刻要回府庫再申領一截。”

推辭拖延的話已經是過於明顯了,段征看著這人頻頻朝城外觀望,一顆心裏明鏡般透亮,他從部將手裏奪過火折子,兩步走到馬墻邊的起燃點旁,躬身點燃火線,只淡淡說了句:“只有一柱香的功夫,退遠些。”

緊隨的幾個將領知道震天雷的厲害,只怕算法有誤,連忙便招攬著眾工匠軍士盡可能再退到遠離城樓的河岸邊去。

然而等他們小跑著躲至河岸旁時,再一回頭,卻驚覺自家主上還在馬墻不遠處立著。

引線明滅火光游走,眼看著就要分作幾路朝各處墻磚下燃去。

而段征就那麽立在馬墻下,仰首遠眺,不知在想些什麽。

雖說那處馬墻並不在拆的範圍內,可震天雷威力巨大,有撼動天地之勢,一旦東華門主體倒塌,未免也有亂石崩裂而出,一個不慎,叫隨便一塊碎石砸了,也是能要人性命的。

一時間,幾個參將心急若焚,想也不想地便同時朝原路折返回去。

情勢危機之際,一隊快馬疾馳而至。還未待戰馬徹底停下,閻越山便從馬上一個鷂子翻身,幾乎是整個人從馬上飛跌下來的。

他闊步疾走,一張臉上是從未有過的怒氣憤慨,將手上馬鞭隨手一擲,趕到段征身旁時,竟是毫不留情地一腳將他朝馬墻下踢去,繼而不敢停留地,飛身沿馬墻而上,終是趕在火舌分散之前,將總火線碾滅了。

“姓段的!你他娘是瘋了嗎?”確認過城樓上徹底安全後,閻越山怒氣喧天地奔下石階去,拽起地上人的衣領就謾罵起來,“為了個女人軟了骨頭,看看你現下的樣子,比我當初在寨子裏救下的那小狼崽子還要落魄!”

多少年了,自從這狼崽子領著他們殺了匪首立足稱霸,在他們這群弟兄眼裏,這個人便即是煞神也是主宰者一般的存在,是他們立誓跟隨不容僭越的。

罵完這番話,閻越山壓下心虛,迫著自己將人扯著按在墻垣冰冷粗糲的磚石上,他定了定神,說起了這些日子以來的疑慮。

從薛稷能孤身逃走,到崔家聯絡浙東豪紳的一系列舉動,再到安和郡主的突然失蹤…

段征被他壓在城墻上,修長的頸項朝後略彎出頹喪的弧度,腦袋朝後仰著,一頭青絲如瀑隨風垂散在石墻上。耳邊聽著條理清晰的陳述,眼底裏是顛倒荒漠的城外郊景,太陽幾乎是直射進他後仰的眼眸裏。

他始終沒有反抗,像一個破布袋子,虛弱絕望無路可走。

“你自個兒好生想一想,這兩月來,她就沒有什麽異樣嗎?”

這一句話像是觸動了機括,叫他的眼底微微顯出了些光亮。閻越山沒有察覺,手上動作收緊,自顧自地贅言下去。

直到一片陰雲遮蔽了日陽,霎那間萬頃碧空如洗,湛藍無垠得映在他放大的瞳孔中。

閻越山頓覺手上一陣劇痛,但見一只手不知何時掐上了他虎口處。

“今日是吃了炮仗不成。”熟悉的森冷語調響起,那只手輕輕一撥,便將他推開了半丈遠去,威嚴涼薄的嗓音一字一頓地喚出他的名字來。

雖說知道這位對自己素來不大一樣,可閻越山仍是不由自主得心中一凜,立即再朝後退開一步,跪地行了個軍禮高聲道:“事急從權,大哥恕罪。”

閻越山出氣如牛,刻意喊的這一嗓子,一剎那間似乎沖破了最後的迷惘晦暗。

猶如醍醐,段征突然歪過頭,睜大了眼睛去睨河邊車架上的巨大棺槨。他沒去看地上請罪的人,一言不發,整個人翻過城墻,竟飛身從六七丈高的墻垛上翻了下去。

在眾人的驚呼聲裏,他貼著垂直的墻體俯沖著重重跌撞在地,而後忍著疼闊步朝河邊行去。

離著近了,步子卻越發沈重緩慢。

到了近前,一股子濃烈的檀木香氣從槨木上沁出來。段征齒關咬緊了,薄唇顫了顫,好像是無法呼吸了一般的沈沈嘆了一口氣,闔目喝令道:“開棺!”

部將們再一次不可置信地面面相覷,只是這一回不涉要事,只稍驚異了下就有七八個人一齊踏上車架,數聲吆喝後,便將重逾千斤的槨頂,木色暗淡醇厚的棺蓋依次小心得挪了開去。

當十字蓮花紋的棺蓋緩緩移開,段征原本蒼白漠然的一張臉上狀若癲狂,待反覆確認過棺底實實在在是無人的,他跳下運送投石機的高高車架,嗤笑著不住後退。

開棺不過轉眼的功夫,他卻判若兩人,從一個世界走到了另一個世界裏。

待閻越山過來時,但見他已然是笑著大咳著有些立不穩了,全然沒有去顧忌自己這副癡狂的樣子,瞧在底下人眼裏該是怎樣的心思。

閻越山忍住罵娘的沖動,用蒲扇般的大掌上前重重撐了他一把,轉頭朝著幾個參將喝道:“都杵著還等發喪呢?還不快他娘的去收了那些個鐵殼瓜瓜!”

一群人亦是如夢初醒般連聲應是,卻還不等他們動手,但聽身後人幽幽說了句:“本王何時說不炸了?”

閻越山‘啊’了一聲,回頭瞪眼去瞧他,但見他眸色悠遠,粗著眉面色妖冶並不似玩笑。



三日後,趙冉冉是在一陣喊殺聲血腥氣裏被顛簸著吵醒的。

她睜開眼,坤著遍身的無力酸痛強撐著坐起身。

頭暈目眩的腦袋昏沈著,伸手一片漆黑,耳邊也並未如預料般的傳來柳煙或是薛稷的說話聲。

刀劍交鋒的金石殺伐聲愈重,好容易平覆了暈眩,她伸手剛想著去攀車轎小窗上的簾子,耳邊驀然傳來一個沈郁蒼老的聲音:“世侄女留的好信,害的我崔氏百年榮光不覆。”

黑暗中,這突如其來的惡意叫她一顆心差點沒跳出嗓子眼去。

無暇去答他,趙冉冉手上動作不停,車馬顛簸中,她一把扯開小窗垂簾。

山嵐冷冽,彤雲暗淡,在不知是日出還是日落的壯闊崖景上,她瞧見了一個衣袂獵獵橫刀立馬的身影,倒抽一口冷氣的捏緊了垂簾,無法置信的慌亂滅頂般的懼意,叫她頓時脫力跌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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