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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藥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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瓢潑大雨下了一陣,在山地變得泥濘難行前,兩個人終是尋了處遮風避雨的山洞。

冷雨澆透了半厚春衫,酥餅裏的藥性卻仿佛被這雨澆得更旺了。

跨進山洞時,趙冉冉回首望了眼天際,正是最沈最暗的濃黑,厚厚的雲層堆積著,包裹著這方天地,好似要永無天日的錯覺。

她面色赤白交替,本是拉著她前行的男人,此刻已經反過來靠著她借力了。

好在這是所高處向陽的洞穴,外頭交錯藤蔓遮去了風雨,洞壁內也還算幹燥安全。

“會生火嗎?”段征坐下後,從腰間摸出了個火折子,遞給了她。

他的嗓音並不低沈,細辨時,算得上是那種溫潤和軟的調子。

言語裏的氣弱,是兩人短暫卻驚心的相識以來,第一次流露出疲累來。

聽他未曾覺察出自己面色的異樣,趙冉冉忙穩下心神,篤定道:“我去攏些幹柴枝葉來。”

黑暗中,她蹲在地上,用手摸索著在洞底尋摸了一圈。很快的,她就將一大沓帶了葉子的樹枝堆在了他面前。

準備停當,掃了眼一旁似在閉目養神的人,她咬牙捏起一撮木柴,吹燃了火折子,就要去點手裏的木柴。

“啊!”得一聲驚呼後,冒著煙的木柴散落一地。

借著半點的火星點子,她急得用腳去踏半燃的木柴,卻又因了實在懼火,手忙腳亂的,沒一下落到實處去。

“這是要嗆死自己?”段征立刻擡腳,三兩下踩熄了火星,他撐著老樹樁子起身朝洞口邊走,挑揀著徹底幹燥的樹枝,一面讓她尋些石塊來。

洞中石塊多的很,趙冉冉一會兒就撿齊了,洞中一片漆黑的,她耳朵裏只聽著樹枝不斷折斷的聲響,每當折斷聲利落清脆時,段征就會將它們朝裏頭拋來。

篝火燃起的時候,眼前亮起他的臉,唇邊的馬血還留著,殷紅的厲害,更是透出那眉目間的蒼白來。

很快的,洞裏頭暖和起來,先前還尚能靠行路冷雨抵擋分心的藥性,此刻伴隨著劈啪的柴火聲,疏忽間催發得四肢百骸裏,俱是難言的熱意。

不過火光一亮起的時候,段征就忙著燙刀取箭,頭也未曾朝她那處擡一下。

這是種帶了倒鉤的三角頭鐵箭,若是用蠻力硬拔,少不得要帶下塊肉來。

眼看著他就要用匕首直接在傷腿處劃十字,趙冉冉想著了什麽,從懷裏摸出個半濕的紙包,小心地湊過去道:“含塊參片吧,等天亮了我到外頭尋些野果子吃。”

她是胎裏帶來的弱癥,今早出府前,隨手便拿了這麽一包老參。

參片遞到他唇邊,她忽然覺著,這血跡猶在的唇線,細瞧來竟是精致流暢。

她在看他,殊不知他也在看她。

只是,段征那雙桃花狀的微揚眸子裏,是刻骨的冷意和審視。

在良久的註視後,他執刀的手微頓。詫異過後,一絲不屑混著興味閃過,胡渣中的薄唇張了張,卷過了那片山參。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唇角合攏前,擦過了她的指尖。

這個動作,果然使得手指的主人似被燙了般顫了下。他暗暗挑眉,在火光下追逐著她眼底浮現的慌亂。

只是下一刻,段征斂下眸子,忽的擡手一把扯去了她面上一直帶著的鮫綃。

趁著趙冉冉去找面紗時,他含著參片下手利落果覺,匕首入肉寸餘,來回劃了道十字,深可見骨的,再用左手指節將傷處撐開到最大,‘噗’得一聲輕響,連皮帶肉的帶鉤鐵箭就被順利取了出來。

等趙冉冉尋了鮫綃再覆帶上時,面前人已然朝傷腿處灑了瘡藥,半截衣袖繞上五六圈,繼而長籲了口氣,朝枯葉上躺了。

火光下,冷汗爬滿他蒼白光潔的額頭。

她看得心驚,難以想象這種刮肉療傷的痛楚。雖然不滿他無禮打落她遮面的鮫綃,可見他受了這樣重的傷,也就沒有計較。

望了眼外頭雨幕如註,她撕開半截包參片的油紙包,快步又去了洞口。

回來時,手裏的油紙上積了一汪雨水,蹲下身隔開了兩步,趙冉冉伸長了手,將雨水送到他唇邊。

“傷得這樣重,這兒也沒吃食,水還是要多喝些的。”說話聲因血脈中的熱氣難受而明顯的有些不穩起來,聽著不自覺得帶了三分孱弱的魅色。

地上人張嘴喝了個幹凈,卻冷哼了聲,極輕得說了句:“爛嘴吐不出好……我看你帶不帶那層紗都一樣,帶著倒怪異。”

這句話一出口,趙冉冉心裏一抽,眉角立刻郁色濃重得傷痛起來。

容貌是她的軟肋,即便是已經同這張臉相伴了十九年,因著久居深閨的關系,能見著的外人到底是少之又少的,每一次旁人對她的臉指指點點,她的反應永遠是一如既往得劇烈。

明明早就知道自己生相醜怪,可為什麽,還是經不得旁人說呢?

“大小姐,你莫這樣跑出去嚇著人。”

“呀!這是趙尚書的千金,許是上輩子作惡這輩子還債吧。”

……

她性子和軟敦厚,偏生記性又好,經年累月裏,那些傷人的話又在耳邊響起。掩下眸底的水霧,趙冉冉收好油紙包,忙忙後退兩步,刻意將話題引開道:

“你好生休息,火我會看好的,夜裏若是要飲水就喚我。”

說罷,她尋了處離火堆最遠的角落,是一個火光幾乎照不著的坳口裏,蜷著身子也躺了下去。

身體裏的異動燥熱愈發難受起來,趙冉冉知道,現下要緊的是挨到天亮,先將那股子邪詭的藥性壓制了才好。

淒惶酸澀中,眼前浮現起俞九塵那青衫儒冠的俊逸身姿。

難耐得挪了下身子,十指緊緊得絞在一處。

往事歷歷,好像著了魔一般,那張溫雅含笑的面龐似近在咫尺,她仿佛又陷在那一日江南大雪,頑童扯去她的面紗嬉笑叫囂,而俞九塵趕走那些孩童後,撫上她粗糙醜陋的右頰。

“承澤哥哥……”唇間無聲囈語,連呼吸聲都亂了,在靜謐的洞穴裏顯得有些急促可憐。

汗水順著額角鼻尖,一半墮入塵土,一半順著頸項沒入本就半濕的衣領。

指尖已在胳膊上挖出了血痕,可那股子勁頭已漸成燎原,這樣的痛,反倒起了快意,讓下一波來時更難抵擋。

原以為忍一忍也就過了,可趙冉冉哪裏知道,今夜裏為了暗刺主將,酥餅裏添的,是教坊裏都不大會輕用的一味奇藥。

不僅是必要得了歡愉才能解,且毒性要漫藏於體內三月,發作起來也是沒個定數。

清淚落下的一瞬,她聽得背後枯枝碎裂的腳步聲。

尤如驚弓之鳥般,她翻起身來下意識得就要朝洞壁裏躲。只是才剛挪了半寸,胳膊就被人牢牢制住了。

火光下的男人面色不佳,胡子拉碴輪廓不辨的一張臉上,困倦的眉眼死死地盯著身前的女子:“趁我還有力氣,你要是……”

“不必!”趙冉冉猛地打斷了他,“你、你自去歇著,我無事的。”

說罷,尤避洪水猛獸般朝後退著,奈何胳膊受制,一時間任憑她如何使力也抽逃不出。

見她這樣躲避,段征支起右腿,索性將人按在長滿青苔的石壁上,眸子微瞇著,神情冷漠得似一只危險的獸。

劈啪作響的柴火聲裏,兩個人越離越近。趙冉冉無力又堅持得掙動著,雙手被高舉著牢牢制住,廣袖滑落,露出兩截雪藕一般的玉臂來,四點指印紅痕映得纖弱腕子不堪一握。

她面色綢紅,晚霞一樣斑駁散落著,半邊沒有胎痕的面容如玉,籠煙眉下,薄薄的眼皮,一對霧眸似盛滿哀愁天真。

平心而論,倘若沒有那粗糙奇詭的胎痕,趙冉冉的眉目五官裏,自帶了三分江南女兒的柔婉輕愁。尤其是左眼尾那一點朱砂一般色澤的紅痣,情動時便活了一般,似在輾轉低訴。

耳邊是力竭的低喘,掌下溫熱的腕子,膚質柔膩到玉脂似的。

然而段征皺著眉,只是一錯不錯地盯著她眼尾的那點朱砂,像是陷入了什麽久遠的回憶裏。

他是天煞孤星一樣的命數,十二歲入匪幫,十五歲他就剝了匪首的皮取而代之,十六歲帶著兄弟造飯,只用了一年就做到了參將的位置……

十二歲以前的記憶,早就是灰白枯敗的,人世煙火,化作心墳是永不再回首的脆弱。

只要一只手,他就輕而易舉地捉住了她的雙腕,桃花眼底閃過涼薄迷惘,他用帶著重繭的指腹撫上她左眉。

這個動作讓趙冉冉一陣驚悸,不過是寸毫的肌膚相貼,就引得她魂魄震顫。周身上下好似沒一處,都叫囂著想要同人相擁。

可是她到底還是清醒的,扭過頭不住得讓他離開。

這副模樣讓他瞧得口幹,生死門裏幾度橫亙,大凡無益兵糧權勢的,段征從來都懶得用心,男女之事他甚至有時候會覺著臟。

今夜也不知是何處魔怔了,都已經傷了腿了,卻會主動來為這麽個貌醜無鹽的女子解毒。

湊近鮫綃下那張胎痕雜亂的臉時,段征覺著,今夜自己一定是瘋魔了,也或許那箭傷裏也帶了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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