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艮岳在開封城東北角，占了一大片區域。

唐淩雲猜測游戲裏艮岳應該是竣工後的樣子，她記得加入游戲之前，葉展曾說，大宋在研發期就請了大量宋史專家，包括建築領域。這十天測試下來，她已經充分感受到建築專家們的存在。

馬車到艮岳的最後一段路，路上已全無行人。

艮岳正門是華陽門，門口果然有守衛。段大把馬車停去距正門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先行跳下馬車，前後左右地環視，道：“這裏特別黑，大家小心。”

眾人隨後走下馬車，小狐貍仍然待在掌櫃娘子懷中。

就像是為了印證練九龍的猜測，漆黑的夜色下忽然走出一位身姿佝僂的老者，他把練九龍嚇得當場吐出一句臟話。

“……我明明沒看到周圍有人！”練九龍說。

老者拎著一盞提燈，在趙令呈面前駐足，皺紋滿布的臉上有一雙細小但精明的眼睛，他擡頭看著趙令呈，道：“小公子為何深夜來此，可是遇上了什麽變故？”

“敢問老人家是？”

“小公子不認識老夫了？”老者道，“某姓薛，都喚我薛翁。”

“薛翁老先生這麽晚來艮岳是為？”

“哎，小公子還像尋常一樣，喚我薛翁即可。”薛翁道，“你又忘了，老夫家，就在這艮岳裏啊。”

林輝耀連忙陪笑臉，耳邊聽隊伍頻道裏劉璞說：“千萬不要放過他，肯定是個重要 NPC！”

薛翁拎著提燈要往正門走，林輝耀連忙走上去與他並行，道：“學生有些忘了，是如何與薛翁相識的？”

“你啊，老不記事。”薛翁道，“自本朝開畫學一門，官家鐘愛花鳥，你們這些學生，總免不了要考些畫學題目。官學學生，大多心氣高，以為畫學無助於輔佐江山社稷，極少來此，只有你，常來此處，或賞花鳥，或踏園林，或遠觀奇石……一來二去，便同老夫熟絡起來。”

“薛翁是艮岳守衛？”

薛翁聞言大笑，“你瞧老夫這把身子骨，能當守衛？我乃官家特許之馴獸師。”

“馴獸師？”林輝耀大驚道。

“多日未見，小公子心性怎變得如此毛躁，一驚一乍，你是天賦之人，千萬別荒廢了畫藝。”薛翁道。

談話間，趙令呈已隨薛翁到達正門口，劉璞和段大跟在後面。

留給小隊的時間不多，唐淩雲決定抓住機會向薛翁打聽線索，於是交代林輝耀對老者道：“薛翁可還記得去歲天寧節之際，學生曾來艮岳看過綠孔雀。”

“記得，看的是那只蒲甘進貢的綠孔雀。”薛翁道。

“只有我一人來過？”

“是。”

“學生當日在此出入，可有記錄？”

“自然是有的，你因的何種緣由、受了何人差遣、在此待了多久，都有記錄。”薛翁道。

“太好了！”林輝耀情不自禁地說。

“老夫記得，你來那日，天冷，綠孔雀不肯出來，你便在園中守了整整一日。”薛翁道，“可教老夫佩服，真乃癡人也，怪道能將孔雀畫得那般傳神。”

“薛翁見過我的畫作？”林輝耀驚道。

“何止見過，你還獨贈了一幅給我呢。”好巧不巧，薛翁說完這句，人已經走進華陽門，林輝耀想跟進去，被守衛攔了下來。

“可有牌子？”守衛正色道。

林輝耀當然沒有，他下意識想向薛翁求助，卻見老人家步伐飛快地消失進夜色裏，連他那盞提燈也再難尋得蹤跡。

薛翁留下的提示，分明要趙令呈進艮岳才能得到，而眼下守衛在前，大門難進，小隊不得不暫時假裝駕馬車離開。

有了前幾次和 NPC 打交道的經歷，唐淩雲正沈浸於思考那縷從大相國寺開始的不明念頭是什麽，突然聽見耳機裏葉展的聲音：“趙令呈住哪？”

“什麽？”

“我在太學。”

唐淩雲定了定心神，思路轉到葉展的問題上，她仔細回憶了一遍，最終回答：“我也不知道，你問 NPC。”

“普通 NPC 看不到我。”

“問玩家，路人。利用你鬼的身份，玩點花樣。”

“……”

隊伍頻道，小隊在討論怎麽進艮岳。

練九龍在外駕車，看著艮岳附近的山道，形同虛設的木柵欄，他提議：“直接溜進去吧，這不難爬。”

林輝耀和劉璞聞言也紛紛探頭向外看。

“方法很粗暴，但好像還不錯。”林輝耀說。

“關鍵不是難不難爬，是裏面有沒有危險。”劉璞道。

“能有什麽危險，這麽大的園子，還有山，頂多被守衛抓？”練九龍語氣輕松地說。

“對於我們來說，危險性不高。可是小狐貍不一樣。”劉璞道，“沒記錯的話，艮岳也是道教產物，徽宗建這座園林，就是聽了道士的進言，裏頭應該……有點東西。”

“有點什麽東西？”練九龍好奇問道。

劉璞想了想措辭，道：“來自法師的法術攻擊。”

劉璞這段游戲術語把練九龍逗樂了，他笑了足足兩分鐘才停下。魔性的笑聲生生把唐淩雲從思考題中抽離出來，道：“薛翁這條線你們跟，我去另外一個地方。”

“什麽地方？”劉璞問。

“大相國寺。”唐淩雲道，“我有個事沒想明白，跑一趟。”

“你自己去？”練九龍問。

“太危險了，能不能先去艮岳再去相國寺？”林輝耀接著道。

“時間緊急，可以分頭行動。”唐淩雲道，“相國寺對小狐貍來說，應該是安全的。”

小隊沈默了一段時間，唐淩雲不想再耽誤時間等全部人的同意，直接道：“暫時就這麽決定吧。”

“別你一個人去了，我陪小狐貍跑一趟。”練九龍道，“輝耀和劉璞兩個人，進這個園子沒問題。”

唐淩雲還在思考有沒有這個必要，林輝耀率先道：“可以。”

劉璞也說：“確實保險一些。”

23、

小隊一分為三。

艮岳往相國寺路途較遠，段大駕馬車，小狐貍也蹲在車外。

駕車途中，練九龍時不時看幾眼旁邊的小狐貍，小狐貍以為他有事要說，疑問的目光回視向段大，練九龍立刻說：“沒事，我就是幾天沒見，覺得小狐貍太可愛了。”

唐淩雲不再接話，靜靜感受半包裹式座椅送來的微風，想象這是古都郊外的夜風。

“你們說，排行榜第一名的開封五怪，他們是不是五個人五條線行動才會做任務那麽快？”林輝耀一邊揮動手環攀爬一邊道。

“是吧？”劉璞道，“張康不是說過，他們隊也是分頭行動。”

“一開始我們也是分頭行動的呀，我不是還接了好多隨機任務嗎？要不是有人想謀害小狐貍，搞不好我們也已經做完身世任務了。”練九龍道。

“話說回來，淩雲對相國寺有什麽想不明白的地方？”林輝耀問。

“說不上來，去了才知道。”唐淩雲道。

“還有阿展，你那邊什麽情況，怎麽半天沒聲音？”林輝耀問。

葉展此時正站在趙令呈的學生宿舍，有些束手無策。

鬼道士可以隱形進入任何空間，不被其他玩家或 NPC 發現，但他無法對任何實體物件施加作用力。

而對於怎麽形容自己現下的處境，葉展犯起難來。他太不擅長向別人交代自己的行動和想法。在他看來，他花一分鐘腦內完成的思路，需要花至少十分鐘去想該怎麽說出口。

“我翻不了東西。”葉展最終道。

“翻不了東西？”劉璞大惑不解。

“鬼道士是虛擬形象，沒法翻找物品。”唐淩雲很快理解他未盡的表達，代為解釋道：“上次去邸店搜查也是，我們都忘了這點。”

隔了片刻，葉展在隊伍頻道說：“我去相國寺和你們匯合。”

“你進不去相國寺。”唐淩雲道，“會被彈出來。”

唐淩雲的話只是陳述句，卻又把練九龍逗笑了，他說：“先前我還覺得阿展這個角色特酷，現在來看，好雞肋啊。你那二十道題怎麽選的，能選到這樣的角色？”

“管好你自己。”葉展說。

游戲裏，段大帶著小狐貍在往相國寺趕。

趙令呈和掌櫃娘子進入艮岳，盡管兩人身邊沒有任何照明設施，夜路卻是明亮的。劉璞心中想著，如果這是白天，她一定要仔細逛逛園子，看看裏面是不是真養著許多珍禽異獸。

林輝耀開了附近語音和她聊天，說：“真沒想到宋朝居然會有動物園。”

“艮岳在歷史上存在時間很短，宋金打仗的時候，一下就毀了。”劉璞不無惋惜地說。

“搞不懂古人，打仗就打仗，為什麽要破壞建築物。”

劉璞聽他這樣說，禁不住笑了一聲，“都打仗了，誰還顧得上保護建築物。對於戰爭發起方來說，掠奪和破壞是首要任務。”

“從經濟學的角度來說，也是這個道理。”

“其實歷史上，宋朝本朝，國民對修建艮岳是怨聲載道的。”劉璞說，“那時候國不泰民不安，宋徽宗為了修建這座園林，到處搜集奇石和木材，征召役夫成千上萬，你看游戲裏場景這麽美，可能只需要投入美術、程序和策劃少數一群人，但在古代，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每一只鳥獸，都是大量底層勞動力在做。”

“全世界的古跡曾經都是這樣。”林輝耀道，“科技水平低下的時期，都是靠人海戰術做成不可完成的任務，最典型的，金字塔。”

“金字塔現在是藝術。”劉璞說，“好比艮岳，如果有幸保存到今天，必然也是藝術。在同一根時間軸上，同一個存在，它曾經是血汗，可過了那一個小小的時間點，在未來更漫長的日子裏，它就是傑作。”

林輝耀不知道該說什麽，他總覺得劉璞對他說了一個什麽道理，可他無法同她對上話。因為歷史在他的思維結構裏，是已經逝去的死物，對逝去的、他從未親身經歷過的時代，他不知道該如何以感性認知去解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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