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等待的時間，唐淩雲坐回座椅，打算給葉展發私聊，想到剛剛他們私聊對話也會暴露，她搞不懂游戲音軌設置，擔心談話被偷聽，於是重新站起身，葉展剛好看過來。

像是提前預知到她會問什麽，他面色平靜地說：“問李清照之前，我也不知道她會不會救你。這個游戲裏目前有幾個派別是我們知道的，正史裏的人物，先籠統歸為一派，野史裏的算另一派。”

“因為蘇小妹？”

“那個抓你的方士，你問他是誰，他沒說。”葉展道，“當然，他的身份並不能說明他所屬派系，關鍵在——”

“他會法術。”唐淩雲道出他的推論。法術這種東西，確實不是正史中會有的記載，多存在於一些志異類的野史。“有沒有可能，他是玩家？”

“只有半 NPC 晚上可以看見我。”葉展道，“普通玩家，包括隊友、你，看不到。”

“半 NPC？”唐淩雲嘴比腦子快，其實已經明白他的意思，只是這會兒思路很混沌，好像到這時候才切實感受到，這是款架構很覆雜的游戲。

葉展給了她一段反應時間，接著說：“這款游戲裏除了玩家，NPC 目前已知有兩種，一是純 NPC，二是半 NPC，半 NPC 更智能，掌握的信息更多，且半 NPC 之間存在派系。”

“有沒有可能，他們根本不是 NPC。”

“你想說，他們是 AI？”

唐淩雲搖頭，“他們其實也是真人玩家。”

葉展沈默。

疑問得解，唐淩雲立刻坐回游戲椅。

剛剛過去的一段時間，她太集中在和葉展、劉璞交流，一下忽略了他們的另一位隊友。

這位隊友此時正在隊伍頻道說話：“我找到他了。”

“誰？”唐淩雲問。

“拿鼎的男人。”練九龍說。

唐淩雲和葉展同被收在鼎裏，看不見外面情形。

他們同時聽見練九龍的大喝：“我朋友是不是在你那鼎裏？”

“你是哪位？”方士問。

“是他嗎？”練九龍又在隊伍頻道問，“這角落就他一個人。”

“是他。”唐淩雲道，“你打算怎麽辦？”

練九龍沒有告訴唐淩雲他打算怎麽辦。

他用一種異常簡單快捷的辦法解決了眼下的問題，打架。

當林輝耀驅車帶著救兵趕到現場時，方士被練九龍揍得連鼎都沒拿就跑了。

拿到鼎，練九龍萬分得意，道：“之前在牢裏打老鼠的時候我就發現了，這副身體好用得很，有點功夫在身上的——怎麽放你們出來？”

“鼎用法術封了印，普通人打不開。”一道陌生的聲音說。

“介紹下，這位是趙明誠，李清照女士的，丈夫。”林輝耀及時道，“李女士還在遇仙樓主持雅集。”

小隊分別和趙明誠問了好。

唐淩雲剛開始玩這游戲，還對宋代名人的出現感到突兀，現在已經完全適應，就連林輝耀把堂堂李清照叫成李女士，她也不再覺得違和。

這游戲已經解構了她對宋朝的既往認知，以全新的方式重構了這個世界。在這個宋朝，她會和鬼被關在同樣一尊青銅方鼎裏。

趙明誠表示，他們夫婦有熟識的道人朋友，或許可以幫忙。

小隊別無他法，只好由林輝耀駕車前往。這期間，幾人游戲畫面上都彈出一則新提示：

在李清照的雅集奪冠，隊伍積分+50

“太棒了，劉璞！”林輝耀率先在隊伍頻道發送了讚美。

“謝謝。”劉璞難掩開心地說。

“恭喜劉璞同學。”練九龍的語氣聽上去不如林輝耀那麽激昂，因為他知道這將是劉璞最後的高光時刻。

“劉璞詩詞很強。”唐淩雲道，“後續如果還有詩詞創作、唱和之類，都可以交給她。”

“我們隊伍名還是空白，劉璞同學可以幫忙？”葉展道。

“可以，我想想。”劉璞爽快道。

4、

馬車帶著三人一鼎前往由趙明誠指路的鹹寧坊。

途中，練九龍對鼎裏的葉展很好奇：“你會擠得慌嗎？”

“沒感覺。”

“你可以來我這看看，這鼎有多小。”練九龍說，“小狐貍能關在裏面也就算了，怎麽你那麽大一個人、一個鬼，也能關進去？這是 bug 吧。”

“為何說是 bug？”趙明誠問，“道士用法器捉鬼捉妖的神話，你們年輕人沒聽過？”

“不是，我就是覺得，設計挺牛逼。”練九龍說，“策劃很敢想。”

“你們玩這個游戲，遇到不能理解的狀況，先想到的是游戲設計和策劃，倒是有趣。”趙明誠說。

“哪裏有趣？”練九龍問。

“換作我，遇到這種狀況，會想去歷史典故裏尋找出處，以解答我的困惑。若先是想到這個世界之外的事情，例如游戲策劃、游戲設計，那麽你對這個世界的投入是不是會打折，你想獲得游戲快感，得先相信這個世界存在？”

“您在說什麽啊？”練九龍道，語氣分明透著茫然無知，卻有一種理所當然的意味。

“趙先生的意思就是，你別整天琢磨游戲策劃琢磨的事。”林輝耀道，“好好當一個玩家。”

鹹寧坊在閶闔門附近，馬車進不去深巷，遂停在坊外，眾人一起下車，練九龍抱著鼎，趙明誠帶路前往尋找道人。

到得一處昏暗僻靜，環境略顯臟亂差的混居地帶，趙明誠從林輝耀手中接過提燈，率先走進一條狹窄到只能容得下一個人的巷子，林輝耀和抱鼎的練九龍緊隨其後。

“我現在有點在玩恐怖游戲的感覺了。”練九龍興奮地說。

趙明誠將提燈打過去，小小一片亮堂地，瞬間有貓鼠追逐流竄，可惜小狐貍被關在鼎裏，唐淩雲眼前所見都是黑色，她只能探身去練九龍的屏幕上感受開封陋巷的風光。

在一扇飄搖的小門前，趙明誠停了下來。

提燈照亮門上一塊招牌，上書簡單兩個字：賣詩。

唐淩雲開始好奇趙明誠要找的這個人是誰。

屋裏亮著燈，趙明誠擡手敲門，門搖搖欲墜，他敲得很輕。

“進來吧。”裏面一道女聲傳出。

“打擾了。”趙明誠客氣地說。

這間屋子從外面看很破，裏面看更破，屋內陳設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只有一張破床和一張破桌子，桌上點著油燈，放著香爐，桌子正上方掛著人物畫，看著裝，是位道士。

“鼎裏裝的，是那只狐貍？”破屋主人當先開口道。

隨著燈火移近，唐淩雲看見地上團坐著的人，束女冠頭，臉上清臒，伴著火光的搖曳，她慢慢睜開眼，銳利如鉤的目光徑直往練九龍懷裏的方鼎看過來。

“是它。”趙明誠說。

“怎麽還有個鬼東西？”女道士又問。

“都是小狐貍的夥伴。”

“這支隊伍倒是稀奇，人家隊伍成員怪，最多怪在三教九流，你們倒是把三界都集齊了。”女道士說。

“要煩勞道沖先生代為解印了。”趙明誠卑躬行禮道。

“你托了誰的情來找我？”道沖問。

“內子。”

“我和李清照不熟。”

“岳丈是蘇門弟子。”趙明誠又說。

“我不認識你岳丈，和蘇門也不熟。”道沖說，“蘇軾單方面評過我的詩，我又沒理他。”

“官家……”

道沖哈哈大笑，笑聲太脆，把整個屋子的人都笑楞了。

“抱著不累？”道沖看向練九龍。

“不太累。”練九龍傻呵呵地回答道，眼下他確實被帶進一種古怪的氛圍裏，全然忘了不久前自己在馬車裏和趙明誠的討論，關於總想到游戲策劃的討論。

“放下吧。”

練九龍聽話地把鼎放了下來。

“我讓你放到我面前來。”道沖又說。

練九龍楞了片刻，乖巧地說了聲“好嘞”，連忙又躬身搬鼎，在前方趙明誠特意空出來的空隙裏將鼎放下去。

方鼎放在道沖先生面前，堪堪到她團坐的膝蓋位置。

“看來，開封城最近多了很多鼠輩啊。”道沖感嘆道。

“確實。”趙明誠應和道。

“不過，跟我有什麽關系呢？”

“官家——”

“你別老搬他。”道沖打斷他。“我問問小狐貍，你來說，你的命，跟我有什麽關系？”

“問我？”唐淩雲道。

“對，問你。”道沖說，“我修道挺忙，你最好可以盡快說服我。”

“道沖先生可是姓曹？”

“正是。”趙明誠代答道。

“道沖先生救我的理由很簡單。”唐淩雲的聲音混合著了方鼎空曠的回響，倒增添了幾分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沈穩。“無他，救其欲殺者而已。”

道沖先生聽笑了，她的笑聲回蕩在小破屋，斑駁墻上的人影也跟隨笑聲一起晃動，瞬間使周遭氛圍詭異起來。

“年紀輕輕，涉獵挺廣。”道沖說。

“先生過獎。”

道沖不再說話，她伸手按住方鼎上端，拂了拂，隨後輕輕把它推倒，緊接著，原本空無一物的方鼎下方慢慢顯出狐貍的形狀來。

到唐淩雲的視角，只見前方一道亮光，她不及多想，揮動手環前行，很快走出了方鼎，腳步實在地落在了破屋的泥地上。

“長得還挺靈巧可愛。”道沖的手此時輕撫在小狐貍頭上。

“多謝先生搭救。”趙明誠說。

“多謝先生搭救。”練九龍和林輝耀跟著說道。

唐淩雲也順勢跪伏在地，腦袋往前點了點，“多謝。”

曹道沖被小狐貍的動作逗笑，這次的笑聲與前兩次不同，眾人都聽出是發自內心的愉悅。

小破屋因此維持了一段時間的輕松氛圍，直到曹道沖臉色突變，盯住她右前方。

“我也救了你。”道沖說，“謝謝你不會說？”

雖然小隊其他人看不見葉展，卻都知道道沖在說他。

“謝謝師父搭救。”葉展從善如流道。

“道門中人，師父別亂叫。”

“多謝先生搭救。”葉展改口道。

道沖神情稍緩，手又開始拂上小狐貍的腦袋，唐淩雲註意到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它左前肢的鈴鐺上。

接著，在破屋眾人的註視下，道沖將小狐貍抱到胸前，唐淩雲的視角只見曹道沖越來越近的臉。

“你啊，原本是上天下地、無所不能的，無奈攤上一個衰人，靈力全失，在這鼠輩當道的亂世，只能任人宰割。”道沖附在小狐貍的耳邊說。

“什麽衰人？”唐淩雲問。

“天機，不可洩露。”道沖將小狐貍放到地上，轉變為嚴肅臉，正襟危坐。

“我還——”

“時候不早，我屋子小，容不下這麽多奇形怪狀的東西，也怕吵，趁我發火之前，趕緊散了吧。”道沖用那副嚴肅臉說。

“這就告辭。”趙明誠說。

唐淩雲還想說點什麽，再看道沖已經閉上眼，一副雷打不動的樣子，饒是她再不熟悉游戲，也清楚這個游戲裏，NPC 有 NPC 的行動準則，前面幾次已經充分驗證過了。

5、

眾人出得巷外，練九龍急不可耐地問唐淩雲：“為什麽你隨便說那麽一句話，她就救你啊？雖然知道你是 bug，但這也太 bug 了吧？”

“她說的可不是隨便一句話，是道沖先生的原話。”趙明誠道，“曹道沖的生平，知道的人不多，更別提她說過的話。你們年紀應該都不大，能對宋史了解這麽廣，已經贏了。”

“啊？”這個綿長的語氣詞充分表達了練九龍內心的驚訝。他壓根不知道曹道沖是誰，自然也不會知道她曾經說過什麽。因此，在他看來，唐淩雲解決問題的辦法簡單到不可理喻，但當他知道了緣由，不僅沒有緩過驚訝，反而更震驚了。

唐淩雲腦袋裏到底裝了多少宋朝相關的東西？

鹹寧坊外，趙明誠與小隊告別。

唐淩雲一路捋了不少線索，到作別時，她才想起逮住趙明誠問：“你跟道沖先生暗示說，官家跟我有什麽關系……這個官家，是徽宗？”

趙明誠輕笑出聲，“這個答案需要你自己探尋。”

“為什麽你們 NPC 都喜歡說話說一半？”練九龍不忿地說。

“說太詳細，影響你們在這個世界的體驗，也影響其他人的任務進度。”趙明誠好脾氣地說。

“那你們還不如完全不說。”練九龍道。

“完全不說也不行，容易打擊你們的積極性。”趙明誠道。

“你們其實是真人玩家，對吧？”葉展突然說。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葉展很少說話，聽見他聲音時，街燈照出趙明誠臉上的詫異。不過很快，他恢覆了好脾氣的樣子，道：“這種問題，你們不能靠問的，問了就沒意思了。”

“畢竟相識一場，您起碼給我們留下一點點有價值的信息？”唐淩雲道，“您也知道，我還沒弄明白自己是誰呢，已經有好多人想我死，或許今天第一面就是我們最後一面——”

卻見趙明誠向街東揮手，“我的馬車到了。”

上車前，趙明誠頓足，道：“你們的朋友飛花令奪冠，能拿五十分，完成身世任務，可以賺一百分。”

“這麽多？！”練九龍大驚。

“許多人卯足了勁兒想上榜，目的很簡單，只有上榜才能被看見。一張榜只顯示前十名，十支隊伍，共五十人。”趙明誠道，“這個開封府雖然只有一萬人，但榜上五十個人，能被全世界看見。”

這番話說完，趙明誠沒再停留，一步上車，離開了眾人視線。

“他說的，算是有價值的信息？”練九龍問。

“是吧。”林輝耀道，“咱們也走吧，劉璞在正店等我們。”

“被全世界看見是什麽意思？大宋不是只開了國服嗎？”練九龍繼續道，“有人直播？”

“我搜過，沒有。”林輝耀道。

“那要怎麽被全世界看見？”

隊伍裏沒人能回答他的疑問。

一段短暫沈默過後。

“唐淩雲。”葉展輕喊道。“你有沒有註意到，那個女道士碰了你的鈴鐺？”

“她碰到了？”唐淩雲只看見道沖盯了那個鈴鐺一會兒。

“試探了幾下，動作很快。”葉展道，“鈴鐺沒反應。”

“你們在說什麽？”練九龍好奇道。

葉展沒接話，車裏人看不見他，唐淩雲卻能感應到他的存在，因為游戲裏小狐貍左前肢上，小鈴鐺的雲紋正在浮動。

車內光線昏暗，雲紋顏色像火，異常明顯。

“只有我能讓它亮。”葉展說。

練九龍和林輝耀同時看見雲紋，紛紛發出不同程度的訝聲。

“她說小狐貍遇到一個衰人，所以失去靈力。”葉展道。

“你是那個衰人？”唐淩雲接過話頭。

“或者我認識那個衰人。”

“你們在說什麽？”練九龍二次發問。

這回，葉展沒有及時解答他的疑惑，他繼續著自己的思路，道：“我對道教了解不多，有沒有可能，這個鈴鐺和方鼎一樣，是某種封印的法器，你的靈力被這個鈴鐺封印了？”

“有可能。”唐淩雲飛快道。事實上，在發現鈴鐺上的雲紋只有葉展能觸發之後，她已經想到這個可能。“按游戲套路，是不是解開這個封印，就能釋放小狐貍的靈力？”

“試試就知道了。”葉展道。

“可是，這個封印誰能解呢？”

“我知道你們在說什麽了。”練九龍插話道。

“什麽？”林輝耀道。

“小狐貍其實是神仙。”

“誰說它是神仙？”

“剛剛那個法師啊，女道士。”練九龍說，“她說咱們隊伍集齊了三界，三界不是仙界、人界、冥界嗎？我和輝耀、劉璞是人，葉展是鬼，剩下的仙，不就是小狐貍？”

眾人沈默。

“等等，我們是不是忽略了一個重要信息？”唐淩雲道，“那個讓方士來抓我的人，背後的主謀，我們就沒管他了？”

“這點，來之前阿展就想到了。”林輝耀道，“特地來我座位說的，本來是想讓我在那守株待兔，看看來接頭的人是誰。後來發現，我們可以實時語音溝通，他們也可以，九龍一出現，那邊估計就知道有情況了。”

“方士打不過九龍，丟下法器就跑，——這種做法不像 NPC，或許我們猜錯了，他可能也是玩家。”葉展語聲沈靜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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