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測試第三天，麗城氣溫還是一如既往地悶熱。

唐淩雲一進包間，立刻窩進了椅子裏。旁邊練九龍適時把餐食推車推過來，一臉得意地向她展示推車的奧秘——下面居然藏著一個小冰箱。

“喝什麽？”練九龍問。

“可樂！”

練九龍拿了可樂給她，又問劉璞：“劉璞同學喝什麽？”

“和淩雲一樣就好。”

練九龍極盡紳士地服務完包間內的女生，最後說：“小弟今天能不能出獄，就看兩位女俠的了。”

林輝耀冷哼一聲：“我就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你搞清楚，我們隊現在最沒用的就是你和阿展，我雖然人在牢裏，昨天至少賺分了！”練九龍說。

林輝耀神情無奈地聳聳肩，“那也不至於一瓶可樂都不給吧？”

“當然至於！”練九龍不知道在和誰較著勁，“要喝可樂自己買。”

“別吵了，游戲開始了。”劉璞沈聲道。

唐淩雲戴上頭盔，進入游戲。

昨晚她思考過今天的行動線，由於劉璞和林輝耀已經問出一些頭緒，她決定還是先單獨行動，再去一趟王樓。

她忘不了那天在案發現場，宋慈盯著屏風看的神情。

游戲裏，僧人道潛把小狐貍抱進僧房，袍子揭開，唐淩雲得以看清房內陳設，非常簡單的床榻和打坐用的蒲團。

室內照明是一盞小小的油燈，放在桌案。

門開著，火苗隨風動，帶得室內燈影搖曳，唐淩雲看見墻上的掛畫，有山水有佛陀，昏黃的燈色烘托著墨色，使整間屋子泛出別樣的肅穆。

“施主就在此休養片刻吧。”道潛說。

“師父要走？”

“貧僧有貧僧的任務。”

“萬一那個蘇小妹又來？”

“她不會再來。”道潛說，“至少在貧僧這道者院，她來不了。”

話說完，道潛徑自走去門口，月光從木門敞開的縫隙裏照進來，照得地面一片銀光。

“門開著一角，若施主休息好，可自行離開。”道潛說，“就此告辭，後會有期。”

唐淩雲還想喊住他多問幾句，不知道什麽原因，或許是道潛本人超脫的氣質和佛門清靜的氛圍，她沒有大喊，任他離開了僧房。

體力值在慢慢恢覆，唐淩雲靠手環的感應來獲知。

等待的時間，隊伍語音裏沒有人說話。她摘開眼罩，探身去看左右兩旁的隊友，林輝耀和劉璞在租車，練九龍在和獄卒閑聊。

唐淩雲打開和葉展的私聊對話，問：“你還在外面？”

“嗯。”

“你先回？”唐淩雲道，“我在等體力值恢覆。”

“回哪？我不認路。”

“……一直往東走。”

唐淩雲揮了揮手環，感到操作終於不那麽僵緊，於是鉆出袍子，跳下了床榻。

而就在這時，靜寂的僧房外傳來腳步聲。

唐淩雲楞住，無法判斷來人是誰，為避免再次涉險，她連忙鉆到榻下，躲進光線完全照不到的地方。

腳步邁過門檻，在門口停住。

“你知道我可以看見你吧？”門口的人說。

唐淩雲聽出他是蘇軾，很快，室內響起關門聲。

“出來吧，聊聊。”蘇軾又說，“剛做完一個任務，有時間。”

“NPC 也需要跑任務？”

“說的什麽廢話，在這個世界，誰不是為任務而生。”蘇軾道。

“你自己前不久還說大宋不是只有做任務這一件事。”唐淩雲一邊咕噥著說話一邊從榻下鉆出來。怕再發生和蘇小妹那樣的意外，小狐貍特地跑去門口，和榻上蘇軾維持著一大段距離。

“你們年輕人啊，就是愛跟大人擡杠，把反抗大人當成爭取自由。”蘇軾明顯聽到她的咕噥，又道：“說吧，想問什麽？”

“你妹妹為什麽要殺我？”唐淩雲問。

“小狐貍讀不讀史？”

“讀。”

“既然讀史，應該知道正史中，蘇小妹這個人根本不存在？”

“正史中不存在，不妨礙游戲裏存在啊。”唐淩雲說。

蘇軾輕笑，盤腿上榻，又搬過茶桌，給自己倒了杯茶。

“喝不喝茶？”他問唐淩雲。

“我能喝？”唐淩雲反問他。

“這說的什麽話，你想喝自然能喝。”蘇軾說，“只不過天冷，道者院窮，沒有炭火，只能喝冷茶。”

他煞有其事的話說得直令唐淩雲恍惚：“我們是在游戲裏？”

“自然。”

“既然是游戲，我哪喝得進去茶，又怎麽感覺得到茶冷茶熱？”

“我先問你，我是誰？”蘇軾喝著茶問。

“蘇軾？”

“我是真蘇軾嗎？”

“不是。”

“那你為何說我是蘇軾？”

“不是你自我介紹說——眉州蘇子瞻——嗎？”

“我說我是蘇子瞻你信，為何我說茶能喝、有冷有熱你不信。”

唐淩雲說不出話來。

“蘇小妹屬於野史，和我不歸屬一套系統。她為何要你性命我不知道，問了，她也不會告訴我。”蘇軾說，“但她今日是借了我的名頭誆你同行做她的任務，所以，你遇險，我也有責任。”

“如果今天道潛不來救我，我會死嗎？”

“會。”

“我的意思是，會——”

“你會徹底退出游戲。”蘇軾接過她的話，“在大宋，每個人只有一條命。”

“不是還有鬼嗎？”唐淩雲道，“鬼也會死嗎？”

“他也是另一套設定，超出我知道的範疇。”

“我還想知道——”

“差不多得了。”蘇軾說，“你這才哪到哪，若不是受故人之托，我可沒這份閑心陪你一個小姑娘在這做十萬個為什麽。”

“故人？哪個故人？”

蘇軾將茶杯猛地放在案上，道：“你要是命大，以後自己有機會遇見他。”

14、

唐淩雲被蘇軾趕出了僧房。

月光寥寥，唐淩雲一邊往山門走，一邊在腦中回轉和蘇軾的談話。雖然談話軌跡淩亂，當中的重要線索還是很快被她提取出來。

“這個游戲沒有覆活功能，每個人只有一條命。”唐淩雲在隊伍頻道裏說。

“誰說的？”葉展問。

“蘇軾。”唐淩雲道，“他還說，不同的 NPC 分屬不同的系統，正史和野史都有。”

“這話歐陽修也說過。”葉展道，“游戲人設和任務系統不屬於同一套機制。”

“NPC 可以和玩家說這個？”練九龍道。

“說這個有什麽關系？”劉璞問。

“玩法設計上的細節，跟玩家說，不是讓人出戲嗎？”練九龍道。

“是不是因為還是在測試的階段，NPC 的對話設置沒有過濾掉這些內容？”林輝耀問。

“這不是我們要考慮的，別分心。”葉展道，“唐淩雲，你在哪？”

“馬上出來。”

“接下來去哪？”

“回城，去王樓。”

“怎麽又去王樓？”劉璞問。

“想到一些線索。”

“我跟你一起。”葉展說。

隊伍頻道暫時恢覆靜默，轉又變成小隊分頭行動。

離開道者院，一鬼一狐往城內走。由於四周看不見葉展，唐淩雲走著走著，步子不自覺就恢覆到狐貍的正常速度，直到聽見耳機裏葉展發來的私聊：“跟不上你。”

唐淩雲不得不慢下來，“你最好還是和劉璞他們待一起。”

“我可以進王樓。”葉展道，“你發現什麽線索？”

“到了再說。”

唐淩雲的眼前、耳邊、四周全體靜下來。

狐貍視線低矮，使唐淩雲在回城途中不斷開拓出新的視野。植被、夜露、不知名生物的鳴叫，游戲生態真實得令人沈醉。

就是在這個時刻，唐淩雲驟想起自己一直忽略的一個狀況。

“到目前為止，是不是你的身份線索最少？”

“嗯。”葉展沈聲應道。

“剛剛在道者院，我問蘇軾鬼會不會死，他說他不知道。”

葉展沈默了片刻，“又是另一套系統？”

“對，他是這麽說。”唐淩雲道，“這屬於角色設計？”

“不清楚。”

“還有一句關鍵信息，也是蘇軾說的，就在我們剛到道者院的時候，他說你是一個入不了輪回道的孤魂野鬼。”

“這句話關鍵點在哪裏？”葉展問。

“輪回這個說法，佛教道教都有，你是道士，如果按道教的說法，你死了，不入輪回，也許是在修真。”

“道教你也懂？”

“我懂得很淺，我爸懂——”唐淩雲脫口而出又戛然而止。

幸好葉展沒有追問。

一鬼一狐漸漸走入城內，唐淩雲習慣性挑沒人的地方走。

“或許我的身世任務就是找出我的死因。”葉展的聲音被包裹在城市的擾攘中，卻一點不影響分辨。

唐淩雲怔了幾秒，感覺他把“我的死因”四個字說得太雲淡風輕，反而有一絲奇異的恐怖。

“啊，我想起來，其實你有一個重要線索——”

“上清宮。”唐淩雲說。

“上清宮。”葉展和她異口同聲。

一段不約而同的沈默。

王樓孤零零地佇立於河邊，河道有泊船，船上有燈，將岸景投到湖面。

“我準備爬樓，你呢，怎麽進去？”唐淩雲問葉展。

“爬樓。”

“你不能直接穿進去？”

“不能。”

15、

唐淩雲動作敏捷地進入案發現場。

包房內毫無照明，但有平坐外的河燈、月光，室內不至於太過昏暗。不知道是不是府衙要求，包房並沒有被打掃，墻上的血跡還在，地板由於顏色過暗，看不清。

唐淩雲的註意力在屏風上，屏風共四扇，扇面上繪有山水，在畫上一處巨大的留白區域，唐淩雲看見一道飛揚的血跡，正好接在上空一行飛鳥下。

由於受狐貍低矮的視角所限，唐淩雲看屏風只能隔了一段距離遠看，想要近看，得登高。

“你在嗎？”她私聊葉展問。

“在。”

“你能把我抱起來嗎？”唐淩雲道，“我想仔細看看屏風。”

葉展沒說話。

過了片刻，他說：“抱不了，你來我座位看。”

唐淩雲摘開眼罩、戴著頭盔走去葉展的座位。

當她真走到葉展身旁，看到他的顯示器畫面，她才後知後覺想到一件事：“忘了你是黑白機。”

為了獲得最佳視野，唐淩雲重新摘下眼罩，微微傾身，使自己視線與顯示器的中心視點齊平。

即使兩人身體距離不過幾厘米，葉展仍在游戲裏和她說話：“有個東西，你看一下。”

“什麽？”

隨著唐淩雲話音落下，她看到游戲畫面，葉展試圖用手去抱小狐貍，顯然，作為一個沒有實體的鬼，他不可能抱得了它。

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就在葉展的手拂過小狐貍的身體時，葉展純黑白的游戲畫面上出現了一點閃動的彩色。

來自小狐貍左前肢上系著的小鈴鐺，葉展手拂過的地方，鈴鐺上雲紋浮動，是鮮艷得近乎詭異的紅色。

“這是什麽情況？”唐淩雲驚道。

“不清楚。”葉展說。

“是只有你這邊能看見，還是——”話說到這裏，唐淩雲沒有再繼續下去，人已經快速動起來，回到自己座位。

“你再揮一下。”她說。

葉展照做。

這回，唐淩雲也看見了，小狐貍左前肢上小鈴鐺的雲紋像水波一樣浮動，只是，由於狐貍本身的毛色赤紅，加上她的游戲畫面不是黑白，這點顏色很容易被忽略。

唐淩雲暫時壓下驚奇，回到葉展座位。

“待會兒再讓其他人試試，看會不會亮。”她說，“先找線索。”

葉展沒搭話，避開她攔在自己眼前的半截身體，揮動手環，給唐淩雲留出一個對屏風的完整觀察視角。

“嘖，還是不行。”唐淩雲道，“你這都分不清血跡和墨跡。”

葉展推近了視角，到局部，上下移動，在他的控制下，唐淩雲發現一個自己先前沒有註意到的情況。

“這是什麽？”她問。

“一道口子。”葉展說。

經葉展提醒，唐淩雲再度仔細觀察，果真發現屏風上有一條長達十幾厘米的細線，它不是墨色也不是血色，而是透光的口子。細線不直，但很平滑，像一根頭發。

葉展繼續把視角切到最近，游戲畫面幾乎是到特寫的程度，唐淩雲因此看到切口。

“屏心的材料是絹，所以有毛邊，不對——你等等我。”唐淩雲話說到這裏，人又迅即跑動起來。

她腦中剛有的猜想在回到自己座位後，很快得到驗證。

她在屏風後的白墻上，那根細線對照的位置，看到一條纖細的血跡。為了繼續確認這一猜測，唐淩雲費大勁在包房推椅子，直到屏風前，小狐貍躥上椅子，學著葉展推特寫視角的操作，她也在屏風上找到那根細線，並最終在切口的毛邊上同樣看到了血。

“這太不可思議了。”唐淩雲說。

“你想到什麽？”葉展問。

“你記不記得九龍被捕的那把劍？”

“嗯。”

“你覺得那把劍能造成這種切口嗎？”

“我沒註意。”

“我告訴你，不能。”唐淩雲道，“這道口子一定是用特別薄的銳器才能劃出來，跟包間其他血跡完全不是一個層級。”

“有沒有可能，兩者不是同一個時期的現場遺留？”

“看血的顏色，時間應該差不多，再早，這顏色肯定就變黑了。再說，這麽大的酒樓，包房每天打掃，墻上有一條血跡，不可能不清洗掉。”

“你有什麽推論？”

“致命的殺器可能不是九龍那把劍。”唐淩雲說。

線索推導到這裏，兩人接著在包房裏搜索了一圈，確認沒有其他新發現之後，葉展在隊伍頻道問：“輝耀那邊什麽情況？”

“劉璞問到了關鍵，還在繼續。”林輝耀回道，“我們找到一個瑤妹的舍友，她說那幾個宗親經常來騷擾瑤妹，案發那天，瑤妹是被騙去王樓的。”

“段大和瑤妹的關系呢？”唐淩雲問。

“這個我們也問了，說是沒有什麽特別的關系。”林輝耀道。

“所以這個案子，我的情緣任務是英雄救美？”練九龍忽然說。

“最好別是，不然你就掛了。”林輝耀說，“我們還在找人打聽，先等等。”

隊伍頻道再度沈靜下來。

唐淩雲離開王樓，本想去州西和劉璞碰頭，無奈腦子裏裝滿了線頭，沒一條捋得到頭，她也就沒急著趕路，游戲裏小狐貍蹲坐在河邊吹風。

“不走？”葉展問。

“走去哪？”

“你剛剛說致命殺器不是九龍那把劍，是想到什麽？”

唐淩雲想了想，腦子裏還是一團亂麻，她不擅長推理破案，總覺得有什麽線索被自己忽略，遂道：“我腦子很亂，說不清楚。”

葉展的聲音過了片刻才再傳過來：“我們倒回到案件開始，你懷疑神秘女子是用毒毒殺了八個人，因為你覺得她很柔弱，不具備用劍殺人的能力。”

“嗯。”

“假如她具備用劍殺人的能力呢？”

“你說用九龍那把劍？”唐淩雲問。

“假如。”

“不可能，那把劍劍身的長度和厚度，要想殺八個人一點聲音都不出，做不到。”唐淩雲說。

“宋慈說那把劍是致命殺器。”

“萬一兇手是先用真正的武器殺死這些人，再用九龍的劍覆蓋原來的傷口——這樣想是不是太殘忍太黑暗了？”

“不會。”葉展道，“世界上所有離奇的兇殺案，真相都是殘忍並且黑暗的。”

“可這畢竟只是個游戲啊。”

“劇情冒險類游戲，策劃為了炫耀自己的智商，喜歡做一些反轉設計，不奇怪。”葉展毫無起伏地說。“你可以繼續按這個思路往下想，沒必要用真善美框住自己。”

唐淩雲沒接話，她不知道葉展是不是在開解自己，但她被他的話開解到了。她開始真正地放開思考，腦中不斷回溯各種兇殺類的古代小說、話本，試圖以古人的方式解題。

吹了半晌冬夜的河風，游戲裏小狐貍終於動身走起來。

“去哪？”葉展問。

“找宋慈。”

“我和你一起。”

“你走太慢，影響我速度。”

葉展沈默片刻，“剛在道者院，你被推進水裏，是速度救了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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