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擺脫這具人類軀殼。

但是他自己做不到。

遲無的靈魂被分裂成了兩部分。

一部分溺在軀殼裏, 被酸澀濃厚的情愫包裹著，熱烈如柴火般的情感無法宣洩，只能困在軀殼內灼燒自己。

另一部分則飄身於外, 帶著絕對的理智, 冷眼旁觀著他自己被感情糾纏捆縛的模樣。

越是面對著雲柚, 這股割裂感就越發的強烈。

到最後，他甚至舍不得下手, 舍不得擺脫這具“她最喜歡的”人類軀殼。

那就讓她來動手吧。遲無心想。

借她的刀刃，讓自己“死亡”一次。

……

轟隆——

方圓百裏，狂暴的大氣因子被攪動成漩渦, 極熱的溫度摩擦出肉眼可見的雷霆火花, 自天空中劈下, 一場無雨的雷暴。

水火不容的兩股能量每碰撞一次，便會帶起一連串的爆炸，硝煙未曾散開，就被席卷而來的氣流吹走。

僅僅兩個人, 就改變了天空異象。

沈清清呆呆地看著天空，她被安置得很好，一層若隱若現的護罩裹著她, 即使蟲族的衛軍停滯在不遠處，卻沒有能對她動手的。

祂們的神明當然不可能像雲柚一樣, 貼心之至地扔個護罩，也就是說，祂們現在自身難保。

曾經的人類, 只把女神的事跡, 當做故事書裏記載的童話。

“女神移山填海, 征伐星系, 拼接天穹，翻雲覆雨”。

——無法想象的場景，切切實實地發生在眼前。

再也不覆往先在人類世界的小打小鬧，血色霧氣甫一出手就是漫天，短短幾秒內染紅了半邊天際，而另一半則切割成了熒亮的白色。

逶迤的白練點在濃縮成水的血霧之上，輕輕一幀便蕩開所有，三千星辰墜落成一場暴風雨，這顆星球似乎瀕臨承受的閾值，瘋狂戰栗。

雨滴落下，腐蝕了大地。

風暴當空，摧毀了沙木。

比天災更加可畏，雙神殺機畢現。

一半汙濁，一半潔白。

其實，這還並不是雲柚或者遲無的全盛階段，他們也並沒有無所顧忌地使用全力。

他們都心裏明晰，清楚著一件事——

真正決定這場戰鬥勝負的，不是他們任何一人的傷亡，而是那顆泛著不詳之光的內核。

雲柚不願讓遲無回歸蟲族，正是因為清楚遲無回歸本族，就意味著極有可能覆蘇本體。她不可能坐視這件事發生。

她獨身一人來到蟲族，何嘗不是在賭。

賭她能趕在遲無之前毀掉內核，或是趕在遲無得到內核之前，把他綁回去。

只可惜，雲柚的運氣似乎向來不太好。

他們在千鈞一發的檔口對上了。

雲柚的全部力量盡數灌入權杖，只可惜並非神器，她臨時制作出的小權杖有些承受不住她的力量，發出了一絲絲不堪重負的聲音。

遲無似乎看到了這一點，於是他一晃身，抓住這微小的破綻，精神力凝聚成利刃直接刺來。

和這個人對上，雲柚早就把自己的大腦裏三層外三層裹好了，但這一下正面交鋒，依然讓她臉色一白。

正如她的力量節節攀高，他也在漸漸恢覆。

兩人空中交鋒，銀光對上血霧，迷蒙了二人的視野。

遲無對她出手，雲柚錯身而過，借著雙方能量爆炸時沖擊而來的熱浪，她猛地向內核俯沖。

指尖甩出白練，柔軟如綢，卻暗含殺機，揮到空中，硬生生劈開了雷暴，勢如破竹地射向內核。

正在此時，天空忽然靜了。

像是時間被按下了暫停鍵，急速掠來的畫面被切分成一幀一幀，光霧糾葛，那本該被她甩在後頭的人不知何時消失了。

而在那如瀑白練的前方，赫然是一道黑色的身影。

雲柚眼皮一跳，看著殺機的最前方那個依然保持著微笑的人，不知為何泛出一陣不好的預感，內心發慌。

但收勢已難，這道凝聚著她十成十力道的白練，徑直刺穿了那道人影。

——“這具軀殼，這顆心臟，都還給你。”

恍惚間，誰的聲音隔著層層雲霧，似從天外傳來。

壓縮到極致的能量，驟然爆炸開來。

猶如一場世界末日的火山噴發，鋪天蓋地的巖漿火焰襲如滾滾巨浪，淹沒了所過之處的萬類生靈。

視野中，只剩下了茫茫焰色。

爆炸引發了星球上的生態危機，大大小小的天災接踵而至，灰塵仿若填滿大氣，人的眼中一片空無。

雲柚捂著口鼻，忍不住輕咳了幾聲，揮手散去灰塵煙霧。

四周安靜了下來。

她施加能量，把遮擋視線的煙塵通通沈澱下去，環顧四周，卻空無一物。

不見了。

不論是和她交戰的遲無，還是他帶來的那些蟲族護衛。剛剛發生的那一切宛如幻夢一場，過了無痕。

他們忽然人間蒸發了，連一點聲音都不曾留下。

雲柚回過頭去，勉強看到了她布下的防護罩還在微微閃爍著，沈清清被保護著並無大礙，只是難以消除沖擊力，她昏厥了過去。

這孩子沒有事。

那……內核呢？

雲柚心神一定，她閉上雙眼，把殘留到空氣的能量悉數匯聚化為己用，然後忽而擴散。

這些能量光點就是她的感知，範圍飛速擴張，分毫不漏的地毯式搜查。

時間過得越久，雲柚額頭分泌的汗水越是細密。

並不是力乏了，她的力量隨著封印解鎖，只會無窮無盡，她從來沒有用完力量的那一天。

她只是想到了一種可能……

驀然間，在她的不斷擴張的感知範圍中，出現了一絲熟悉入骨的氣息。

雲柚睜開雙眼，眸色如芒，射向彼方。

她身形一閃一現，瞬間從遙遠的高空落到地面，精準定位那道氣息。

撥開遮擋的碎石塊，雲柚的手，觸碰到了一股溫熱……正在慢慢變涼的溫熱。

雲柚微怔。

異能的能量由內而外鼓出斥力，把碎石草木全都推開，這道身影的全貌，也進入了她的視野之中。

黑發淩亂地貼在額頭，幹涸的血增加了粘性，如脆弱蝶翅的眼睫不再扇動，而是安安靜靜地閉合著。薄唇失了血色，同樣的蒼白如紙。

他的身形瘦削，比初見時抽長了許多，精致端麗的五官卻就此定格，胸膛沒了起伏，失去了呼吸。

雲柚只定定地看著他，荒唐又意料之中，兩股截然相反的情緒拉扯著她。

他還真就舍棄得毫不猶豫。

借由她的手，脫離這具軀殼。

或許對遲無來說，這早就成了他的負擔。

沒有了靈魂，這就只是一具美麗的皮囊，本來並沒有任何價值。

但雲柚思量再三後，還是決定帶上他。

這具軀殼是鎖，它的體內蘊藏了一些她都不敢輕易觸碰的能量物質，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能再次起到作用。

雲柚長長地呼出胸腔裏的濁氣，目光略有無神地仰望天際。

人類的軀殼被扔在這裏，已經昭明了一些事實。

這場暌違已久的爭鬥，是他略勝一籌。

她沒有料到他早就打著舍棄軀殼的主意，以至於讓他算計到位。

內核消失了，蟲族消失了，他也消失了。

世界很寧靜，風雨欲來的寧靜。

這顆星球上已沒有了生靈的痕跡，她帶著僅剩的人，走上了回程的路。

她的力量幾近圓滿，早就不受宇宙的限制，除了被蟲族封鎖的領域，如今任何角落都對她敞開大門。

只是雲柚再厲害也不能憑空捏出信號塔，光腦沒有信號，雲柚不得不臨時歇腳在人類於外星系的臨時駐紮點，把人安置好。

然後，她首次撥通了遠在帝星的子民的號碼。

沒有響幾聲，對面幾乎秒接。

“女神大人！”

虛擬光幕的對面，是一張容顏糜麗一如往常，但精氣神明顯憔悴了許多的臉。

雲柚看到他的眼圈有些泛紅，一眨不眨地註視著自己。

他幾次張口，想詢問她不告而別的原因，和這些天的動向，卻又把話語咽回了肚子裏。

在他看來，自己並沒有這樣過問的權力。

曲燁永遠是最掛心她的。

雲柚心裏有一陣熨帖，她眉目稍稍柔軟，說道：“讓你擔心了，我沒有事。”

“……嗯。”聲音悶悶的，好似還在鬧別扭。

雲柚沒有和他多加寒暄。

單刀直入：“我馬上就會回到帝國。在此之前，我要你替我安排一件事。”

曲燁在心底無聲地嘆了口氣，面上卻打起精神，認真聆聽：“您說。”

下一句話，石破天驚：“開一場新聞發布會吧。主題就是‘女神回歸’。我是時候在全帝國面前亮相了。”

“……？”

起初，曲燁還有些沒反應過來，呆呆地眨了下眼。

“我的意思是，不必再藏著掖著了。”感受著體內奔湧的全盛力量，雲柚笑意溫和，“我想重新拾回權柄，告知天下，沒問題吧？”

曲燁猛地一抖，他動作幅度太大，對面的虛擬光幕都晃了一下，傳來一些物品掉落在地的清晰響聲。

曲燁的情緒高漲，一掃先前的萎靡，眼裏仿佛能迸發出光來：“沒問題，當然沒問題——請問女神大人想定在什麽時候？我這就安排下去！”

“越快越好吧。”雲柚說，後面的聲音輕細而飄忽，“畢竟……留給我們的時間也不多了。”

再沒有隱藏下去的必要。不如說，越早取回權柄，她能做的準備就越多。

接下來，將會是一場兩族的正面戰爭。

作者有話說：

即將進入最後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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