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沈素站出來的那一刻, 後方的連疏影再也維持不了鎮靜，他想沖上來，雙臂卻被護衛死死鉗制住, 只能徒勞無功地掙紮。

連疏影的瞳孔一縮, 恐懼之色在臉龐浮現, 他似乎想開口叫住對方，但沈素卻平靜異常, 連頭都沒有回。

“和連家無關，他們並不知情。”沈素微垂著頭，“幻術符陣是我偷來的, 還有連家……”

“你給我閉嘴！”

連疏影終於怒了, 他掙不開護衛的桎梏, 只能隱含著怒意吼道：“在陛下的面前你撒什麽謊？！你以為宮廷衛隊查不到嗎，誰他媽要你一個人背鍋了！”

連疏影不再掙紮，只聽他“撲通”一聲響，毫不猶豫地跪在了地上。

“我會交代。”連疏影的額頭抵著冰冷的地磚, 磕破了皮，滲出鮮血，“是, 沈素從小就生活在連家，他的符陣是我給的, 人也是我藏的，這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

……

人們都說，連家這一代的少爺, 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

連家夫婦只有他一個孩子, 因此從小就是嬌慣溺愛著長大, 要星星不給月亮, 這不僅把連疏影養得紈絝自大，也養出了膽大包天的個性。

在大多都廢除了仆從制只保留機器人的世家，唯有連家覺得活人的伺候比機器人舒服，因而還是選擇雇傭仆從。

大約是命中註定，連疏影在又一次調皮逃家時，偶然碰見了在雜亂臟汙的小巷裏，被肆意欺淩的、臟兮兮的“小乞丐”。

欺淩他的大多是比他大一些的孩子，那些人把他圍在墻角，對他拳打腳踢、扔石頭、辱罵唾棄，還帶著稚氣的嗓音卻變成了最鋒利的刀刃，血淋淋地剜著肉做的心。

“長角的怪物！”

“媽媽說，不要去碰這個怪物，會被傳染的。”

“我家前些日子炒股失敗了，虧了好多錢，肯定就是這個怪物總是經過我家門，才帶來了黴運……”

“打他！打死他！”

人們總是喜歡排除異己，而這個又臟又臭、滿臉汙泥，還長著犄角的怪物，不就是最好的靶子？

尤其在戰後，人們對蟲族的仇恨情緒達到了頂峰的狀況下，乍一看到和他們長相有異的“人”，會做出遷怒一類的事情來，實在再正常不過了。

沒有原因，只是為了發洩，孩子們的排擠和欺淩，變成了最大的暴行。

連疏影註意到，那個男孩縮在墻角，承受著大孩子們的毆打辱罵，卻像是習慣了一般，僅僅用手護著頭部等要害，一聲不吭。

本來連疏影是不想管的。

他並不是正義感多強的人，對他人更稱得上刻薄和冷血，這世界上不公平的事多了去了，連疏影享受著世家子的優越地位，對下層人也是發自內心的不屑。

連疏影只是隨意地瞥了一眼，就打算轉身離開了，他只擔心自己的衣服會不會沾到臭味。

可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小乞丐”忽地擡起頭來，兩人在一瞬間視線相交。

連疏影的腳步頓住了。

他看到了一雙眼睛——雜糅了鴿血的寶石，深處埋藏著熊熊火焰，狼一般的野性蟄伏其中，比野草還頑固的韌性。

就是那鬼使神差的一眼，讓連疏影破天荒決定出手那麽一次，他還有閑心想，給自己撈回一個專屬仆人也不錯。

之後的結果，毋庸置疑。

連疏影是異能者，無數高階異能道具傍身，哪怕不親自動手，光是嚇都能把那些孩子嚇死。

隨手把嚇暈過去的胖男孩扔到一邊，連疏影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手指，蹲下身來，對“小乞丐”笑道：“餵，我救了你，你以後就是我的人了？”

那個男孩只是盯著他，緩緩地點了點頭。

連疏影或許只是一時興起，順手而為，但是在當時幾近麻木的男孩眼中，他簡直就像驕陽射下的一縷強光，撕開了籠罩著他的晦暗陰霾。

連疏影把小乞丐帶走了，並得到了他的真實名字，沈素。

是的，連疏影的毛病一大堆。

他紈絝傲慢，目中無人，他嬌生慣養，蠻橫到無法無天，並且固執地有一套自己的“尊卑觀念”，很難說是不是和連家保留至今的仆從制有關系。

但也許正是因為連疏影對“下人”都是同一套的態度，沈素反而在他這裏得到了最可遇不可求的“一視同仁”。

趁著家仆還沒有找到自己，連疏影帶著沈素繼續逃家游玩，他一旦把人劃入了自己的地盤，出手就格外闊綽。

他送沈素去澡堂好好搓洗一番，給沈素買了新衣服，把小乞丐打扮得人模人樣之後，驚異地發現他長得居然還不錯。

哦對，還要解決沈素一些小小的人外問題。

“給。”

像是丟垃圾一般，一張薄薄的貼紙被扔到沈素的面前。

“看你也不知道，這東西叫符陣——符陣你懂不？把你賣了都買不起的高級裝備，別管那麽多，貼上去就是。”

連疏影滿不在乎地說道，仿佛他費盡心思甚至動用家族人脈才找到這一款符陣的艱辛過程不存在，用他習慣了的命令口吻，指使著對方把符陣貼上。

就在沈素把符陣貼上去的那一剎，猶如蒙上了一層迷幻的紗，他的犄角和鱗片，所有異於常人的地方都被遮蓋下去，變成了一個黑發黑眼的普通男生。

連疏影滿意極了：“以後你就一直貼著它，除了我，其他所有人看你都是普普通通的人類模樣，這下你放心了吧？”

沈素很難形容當時是什麽感受，他木訥地擡起頭來，問道：“除了你？”

“啊，對。”連疏影倨傲地一開扇子，“這款符陣是配套的，給你的是幻術符陣，我自己用的是破解符陣。所以在我的眼裏，你還是真實的樣子。”

他怎麽可能容許仆人對自己遮遮掩掩呢？開玩笑。

之後，連疏影露了個破綻，順理成章地被家仆找到，連帶著沈素一同回了家。

連疏影任性慣了，這次外出只是帶回來一個男孩，說要培養成自己的專屬仆人，他的父母雖然頭疼但也答應了，左右連家不缺一碗飯，能讓連疏影消停些比什麽都好。

沈素就此住在了連家。

連疏影慢慢長大，他的大少爺脾性也逐日見長，連家夫婦千辛萬苦搭橋牽線想讓兒子多交幾個朋友，可惜的是，不管是哪家的少爺小姐，在和連疏影相處了幾天後，無一例外都和他說了拜拜。

連疏影的性格，除了家裏的親人，還真沒幾個人受得了。

連疏影也是嘴硬，說道：“那是他們的損失，我也不稀罕交這幾個朋友。”

然而，當一個人真的沒有同齡人玩伴願意親近時，他真的心裏毫無波動嗎？

說來好笑，連疏影吃穿不愁，養尊處優，但從小到大，身邊唯一的同齡人……居然只有沈素。

只有沈素能包容得下他的脾性，能耐得住他的指指點點，聽他發牢騷，當心靈垃圾桶，偶有幾次連疏影遭遇危險，被人綁架時，也是沈素第一個不要命地沖上去救他。

人心到底是肉長的，連疏影的良心也沒有完全泯滅。

這麽多年了，他怎麽可能不動容？

或許連疏影自己都沒發覺到，他早就在潛意識裏把沈素當成了朋友，唯一的那種。

連疏影到了年齡，要被送去天瓊學院讀書時，他也是耍無賴鬧脾氣，在家裏砸碗掀桌鬧得雞犬不寧，非要父母把沈素一起送來給他當陪讀才滿意。

天瓊學院的環境，比沈素想的還要好。

天瓊學院以成績為本，不看出身，只要資質足夠，不論平民還是世家，都可以入學得到同等教育。

同學們心性純良，對沈素熱情相待，偏偏連疏影走到哪裏都是人嫌狗憎，要不是他實力足夠，A班怕是要集體排擠他了。

沒辦法，沈素只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乖乖在連疏影身後當個小跟班，連疏影的搞事頻率這才直線下降。

他們在學院安然無憂地度過了一年。

和過往的十幾年同樣，沒有人察覺到沈素的不對勁，除了連疏影，沒人能看到他的真實樣貌。

——直到學院杯到來，宮廷衛隊開始在學院內地毯式排查隱患。

不知道宮廷衛隊是用了什麽手段，或許皇家的實力本就深不可測，居然真的讓他們拍到了沈素的真面貌。

瞞了十幾年的秘密，翻車只在一朝一夕。

……

這是當庭審問。

臺上是帝國萬人之上的皇帝，兩側是無不聲名赫赫的池靈均和謝寒關，他們都是參與了蟲族戰爭的元老，對於蟲族血裔的處置……只怕會比連疏影想的更狠。

一看沈素這白癡居然想自己攬過全責，連疏影整個人都炸開了。

“沈素一個流浪荒星沒爸沒媽的孤兒，他要怎麽偷竊符陣，又要怎麽悄悄潛進連家，博得連家人的信任？”連疏影字字誅心，誅的是沈素的心，“他就是在撒謊！陛下，我說的才是真的——蟲裔是我藏的，符陣是我給的，從始至終都是我一個人的想法和做為，我的父母都不知情，請陛下明判。”

大概人的本質就是雙標吧。

連疏影瞧不起附屬家族的司長年，覺得她家脫離連家，入學天瓊是不給自己面子。但他卻打心底的想要維護一個真·無權無勢的蟲族血裔。

連疏影這一跪，顫的不只是沈素的心，還有跟隨而來的連家夫婦的心。

連家夫婦對視一眼，都能看到彼此眼中閃爍的淚花。

到底是寵了半輩子的兒子，看到他這副模樣，比起對於“私藏蟲裔”這一罪名的懼怕，他們心底湧現更多的，是暖流般淌過四肢百骸的欣慰。

這是第一次，他們的孩子不再耍賴，而是選擇擔責。

雖然做了天大的錯事，但他好像真的成長了。

下定了決心，連家的家主和夫人也相繼跪下，說道：“我們教子無方，才讓疏影犯下這種罪過，我們也有錯，願意承擔責任。”

滿堂寂靜。

隨即是一聲突兀的、清朗悅耳的笑聲，仿佛終於憋不住了一樣，打破了這凝重到空氣凍結的氛圍。

“咳……”池靈均亡羊補牢式收斂笑意，但眼眸仍然彎起月牙的弧度，對曲燁說，“陛下，你怎麽看？”

曲燁無奈地搖頭，在所有人都看向他時，他一個扭頭，征求了身旁那保持緘默的少女的意見。

“雲小姐。”曲燁溫聲詢問道，“你準備怎麽處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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