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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離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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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

8月28日,星期日,上海下了一場雨。

左正誼今天出門沒帶傘,密集的雨滴斷線珠子似的從天幕垂落,他收回剛邁出超市大門的腿,被迫站在屋檐下,等雨停。

屋檐下不止他一個顧客,有一個老頭帶孫子來買零食,男孩應該是初中生,捧著手機,在爺爺的絮叨聲裏自顧自地開外放看直播。

是游戲直播,英雄語音和擊殺播報頻頻響起,夾雜幾句男主播的自吹自擂:“兄弟們,我打得怎麽樣?國服第二伽藍沒爭議吧?要不是我不去打職業,End哪有機會稱第一?”

初中生翻了個白眼:“呸。”

左正誼轉頭看他。

只見初中生在手機屏幕上用一根指頭打字,敲擊半天,發送彈幕:“彩筆,連國服前一百的邊兒都摸不到,還敢碰瓷世界冠軍?”

左正誼收回視線。

雨沒停,他緊了緊口罩,拎住裝食材的塑料袋,擡腳走進了雨幕裏。

雨急風大,竟然有點冷。

馬路兩側林立的高樓呈現出毫無活力的鉛灰色,天空暗沈,鳥雀低飛。

左正誼獨自走在人行道上,拂了一把沿發梢流到臉上的雨水,打開手機看地圖。

他住的小區離這家超市不遠,但附近路線很繞,他才搬來兩天,沒走熟。選擇親自買菜而不是送菜上門,也只是因為他閑得無聊,想出門逛逛罷了。

房子是租的,九十多平,一個人住不小。

除臥室、廚房和衛浴等必要空間外,他還專門收拾出一個特別的房間,稍作裝飾,用來直播。

話雖這麽說,從首爾回國到現在,一個多月過去了,左正誼一次直播也沒開過。

不僅如此,他甚至都不露面。

8月10日,EPL舉辦年度頒獎典禮,把賽季FMVP頒給了他。

聯盟官方提前打電話通知,請他出席領獎。可左正誼不接電話,人也不在蠍子基地,不知躲哪兒去了。

聯盟聯系不上他,竟也不覺得尷尬,照舊讓主持人在臺上把那篇提前寫好的讚頌End選手的千字頒獎詞讀了。

當時左正誼手傷的詳細情況已公布,大家都知曉了他帶傷出戰的無奈和苦楚——重點是,他竟然能在那種情況下登頂世界之巔,親手摘取桂冠,簡直是天命之子。

主持人讀得聲淚俱下,滿面紅光,還上了熱搜。

當天晚上,左正誼的微博評論又增加了幾萬條,粉絲紛紛來他面前哭嚎,求他給一個準信:手傷治好了沒?新賽季究竟能不能上場?

左正誼看完,把微博APP卸載了。

左正誼仿佛已經年邁,開始閉目塞聽,厭惡這世界的吵鬧。

那些哭聲像是在給他哭墳,可他還沒死呢。雖然現在活著的狀態跟死了差不多——他消失了。

所有人的電話他都不接,微信不回,微博不發,直播不開,游戲也不上線。

左正誼像一只離群的鳥,飛出了大眾視野。

一個月前,他在首爾的決戰之夜打出了一套堪稱完美的操作,猶如華山之巔的驚世一劍,為中國賽區斬下了世界冠軍獎杯,舉國狂歡。

但這無形一劍也斬在他自己的手腕上,下場檢查後,左正誼得到通知:“要麽冒險做手術,要麽職業生涯就這樣結束了,考慮一下吧。”

左正誼問:“術後能恢覆幾成?還能回到巔峰狀態嗎?”

醫生說:“這不能確定。”

醫生只負責把他的病治好,不能保證他打游戲的狀態和以前一模一樣。

職業選手的“狀態”本就沾著幾分玄學因素,健康選手狀態下滑的都不在少數,何況動過刀子的?即使切開腱鞘,炎癥祛除,也不知哪條神經的反應會不會變慢。

倘若變慢,慢了毫厘,就差了千裏。

左正誼默然片刻,答覆是:“回國再說吧。”

他要好好考慮一下。

但他回國後也沒考慮出結果來。擺在他面前的選擇看似有兩個,實則只有一個。

他能不做手術嗎?除非二十歲就退役。

但他不想做手術,也不想退役。

左正誼的堅強仿佛在首爾的七月被透支一空,回到上海後,他每日盯著自己的手,整個人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

——冠軍是他的,但快樂是別人的。

他變得不愛跟人交流,聽不了任何一句普通的安慰或恭喜,不願被人用欽佩或憐惜的目光註視。他像一根燃到盡頭的蠟燭,只剩下一地的灰。

左正誼向蠍子請了長假。

他的合同還剩半年,手傷情況難以預測,新賽季很難上場,蠍子的管理層不為難他,批準了。

雙方都沒提續約的事。

左正誼原本可以留在蠍子慢慢治療,在合約期內,這部分花費俱樂部全數報銷,還能照顧他。

但左正誼實在是不想在人多的環境裏待了,他連紀決都不想看見,請假專門避開紀決,搬家也是挑了一個紀決有事外出的日子,悄無聲息地搬走的。

事到如今,跟任何人交流都會讓他心生煩躁。

他懷疑自己的精神狀態出了點問題,但他的外傷還沒治好,更沒心思去看心理醫生。

但這其實也只是猜測,他大部分時候心情平靜。

他已經參悟,大喜和大悲的最終結局都是回歸平靜,平靜才是生活的真諦。

左正誼打開門,把剛買回來的菜放進冰箱。

兩根茄子,一棵西藍花,三個土豆,一把香菜。大概沒人能想到,失蹤的世界冠軍此時正待在上海深處一個不為人知的居民小區裏,琢磨自己今天晚上該炒什麽菜。

左正誼很久沒碰游戲了,只顧著享受生活。

——勉強算是享受吧。

他最近突然意識到,他的前二十年,竟然從來沒有獨自生活過,這是第一回 。

幾個月前,左毅找上門告訴他自己得胃癌快死了的時候,左正誼傷情了一回,自哀自憐,“孑然一身,踽踽獨行”。當時沒想到,當他真正獨行的時候,他竟然感受不到那種情緒了。

左正誼平靜到近乎抽離,心想,古往今來的天才也好,庸人也罷,不論成功還是失敗,到頭來都一個結局——成為漫長歷史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最終塵歸塵,土歸土,大家混在一塊兒,一場大雨澆下來,都是爛泥。

他用如此超脫的思想來排解郁氣,難說是真的超脫,還是在故作高深。

總之,他心裏舒服了。

但每每看見擺在電腦桌上的鍵盤,左正誼還是會眼睛發酸。

所以他今天出門之前,把鍵盤拔下來,收進了櫃子裏。

手術是一定要做的。

就算變成爛泥,左正誼也是一灘會往前翻滾的爛泥。但他實在太累了,如果不暫時休養一陣子,他都有點活不下去了。

至於手術之後的事,他的技術是否會變差,左正誼自己不做設想,網上替他操心的人已經夠多了。

就在他手傷從初發到惡化的全過程被公布的第二天,微博、論壇和直播平臺的網友就聯合起來,給他搞了一出“三方會診”。

然後,他還沒說什麽,他們就先哭了起來。

各種煽情言論層出不窮,還有人剪了一個“End個人向”的冠軍紀念視頻,裏面用到他出道第一年時“諸葛出世”的名號,引用了一句古人寫諸葛孔明的詩:

“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視頻裏配的是決賽結束後,左正誼下臺時低頭擦臉,隊服濕透,手腕一片紅腫的鏡頭。

網上哭倒一片。

仿佛是在墳頭給他唱悼詞,讓左正誼懷疑自己真的死了。

並非是他對別人的好意心存刻薄,他只能這麽想,他不想和他們一樣,沈浸到那種無法遏制的悲痛裏去。

End選手還沒有退役。

世界第一中單的冠軍獎杯也不該只有一座。

左正誼這麽想著,卻仍然不想立刻去做手術,他決定今晚燒茄子吃。

但左正誼不擅長做菜,炒個雞蛋都得上網搜菜譜,燒茄子對他來說屬於高難度菜式了。

他換掉被雨淋濕的衣服,早早地坐在沙發上研究做法,在菜譜軟件裏亂搜的時候,微信又響了。

從他“失蹤”的第一天起,找他的人就特別多。

第一個自然是紀決。

他統統不想回覆,發了一條朋友圈,說:“休息一陣子,別擔心,也別來煩擾我,謝謝。”

自這以後,朋友們大多消停了,但紀決的電話仍舊一天打很多遍,沒完沒了。

左正誼很煩。

他已經搬出蠍子基地半個多月了,一開始住酒店,這兩天才處理好租房的事,安定下來。

他知道紀決一定特別想見他,或許還很傷心,但他有什麽義務一定要安撫紀決呢?早就分手了。他自顧不暇,現在只想一個人安靜地待著、療傷,當一灘誰都打擾不到的爛泥。

左正誼拉黑了紀決八個號碼,紀決托朋友轉達的問候他也都沒回覆。

到了這個地步,左正誼已經不在乎什麽家不家的了。

他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如果他做手術後技術變菜了,他可能真的活不下去。

這時,微信消息彈窗突然跳出來,擋住了燒茄子菜譜。

絕:“End,你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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