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25章

關燈
以前不是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

一個身體不能同時由兩個意識主宰,為了爭奪身體的控制權,她曾花費漫長的時間和精力,將身體裏的另一個東西按進意識的最底層。就像防止兇殘的野獸外出傷人一般,危險的東西必須附加上層層禁制,用鐵鏈鎖到最漆黑的地底深處。

在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有再出現過奇怪的癥狀。

她的生活似乎終於有了正常的軌跡,但那個東西依然會時不時浮上來,好像一團漂浮在水中的軟體生物,從意識深處的陰影裏註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像現在這樣,為了爭奪身體的控制權而使用暴力,並不是第一次。

已經重覆過很多次了。次數多到她根本數不清。

但是——姑且稱之為它——以人類的面貌出現,以人類的語言和她溝通,這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

「你是什麽?」

相同的面容浸在黑色的水澤裏,蒼白的臉籠上一層冰冷的陰影,那個東西笑著彎起眼睛,模仿她發出的音節,覆數震動的聲音同時嘆息:

「你是什麽?」

被她扼住的喉嚨,柔軟得如同塗了雪白脂肪的肉塊。指甲陷入皮膚,按在那東西脆弱的喉管上,但它就像沒有痛覺似的,用溫柔到近乎詭異的聲音再次重覆:

「你是什麽?」

好像有很多人在同時說話,落入耳中,在她的顱腔內直接響起時,那些嗡鳴整合重疊在一起,收束成她最熟悉的聲線。

她自己的聲音。

……不,那不是她的聲音。

那只是這個身體的聲帶震動時會發出的聲音。

她看著水裏的東西,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如果說它現在是以這個身體的面貌出現的,那她呢?她現在是什麽模樣?

她有確切的形體嗎?有人類的臉嗎?

模糊的記憶空曠如白茫茫的霧海,她手上的力道不覺一松,水底裏的生物歪了歪頭,長發如海藻飄散開來,緩慢地順著水波的漣漪拂動。

「你是什麽?」

她回過神,再次掐住那東西的喉嚨,它咯咯笑著,順從地揚起脖頸,將對於人類來說致命的弱點送到她的手中。

「我有一個問題。」她冷靜地開口,「你之前說的‘這個孩子不行’是什麽意思?」

懶洋洋地浸泡在漆黑的水澤裏,它發出某種漫不經心的鼻音,用水生生物歌唱般的聲音道:「不行的意思是不行。」

她的身邊泛起漣漪,漣漪不斷擴散開來。濕淋淋的水珠隨著那個東西擡起手臂的動作滾落下來。蒼白的手冰冷柔軟,它托住她的臉頰,將她的臉捧在掌心裏。

「那個孩子不夠格。」溫柔的聲音既殘酷又愉快,「不夠優秀。不夠格。所以不行。」

那疊聲音整齊得如同相同片段的回放,尾音稍有延遲,聽起來就像將一句話重覆了很多遍,在空曠的黑暗裏不斷回響。

「合格的標準是什麽?」

但那個東西並不回答。

「不夠格。」

仿佛蟲群密集震動翅膀的聲音,就算使用的是人類的語言……不,不如說正因為和人類過於相似,所以才顯得愈發詭異。

「殘次品不行。」

她甩開貼在臉上的手。

它試著再次攏住她的臉。她在鏡子裏見過無數次的面容和身體,拱起的腰腹離開水中,長發拖曳出濕淋淋的痕跡,像綿密的海藻一樣蓋過肩膀。那個東西似乎想靠近她,想從漆黑的水澤裏坐起來,但喉嚨被她按著,腦袋壓在水裏,它扭動上半身,手臂不斷向前抓。

「利婭。」

她平靜地扭頭避開那雙手。

水中沒有氣泡,它的聲音直抵腦內,甜蜜似溫柔的情人,慈祥似深愛孩子的母親。

「為什麽拒絕我?」

不管她怎麽用力,就算用能夠掐斷人類喉嚨的力氣壓住它,那個聲音也沒有斷開消失。

「我們不是一體的嗎?」那張臉看著她,臉上帶著飄渺的,做夢一般的笑意。

「我們是一體的。」那疊聲音震動道。

「我們是……」

「不好意思,我對成為怪物不感興趣。」她打斷水中的生物。

它沈默了一會兒,忽然咯咯笑了起來。

也許是因為喉嚨被她掐在手裏,從震動的喉管裏發出來的聲音,帶著缺氧一般的詭異笑意。

「你不是嗎?」

回蕩的聲音,非常煩人。

「你不是嗎?」

就像壞掉的收音機一樣,在它繼續重覆那句話之前,她加重手上的力氣。

「就算我現在長出八個頭,」她說,「我的自我認知也是人類。」

她將那個東西的腦袋扯了下來。

嗡嗡震動的聲音夏然而止,拱起的身軀落回水中,融化成乳白的脂肪和漂散的肉塊。

暗紅的色澤如蜘蛛絲一般緩緩飄蕩開來。無頭的屍體沈了下去。它倒是挺能演,她站起身,拎著濕淋淋的腦袋,朝黑暗水澤的深處走去。

如果將這個意識空間比喻成一個房子,她現在要去地下室,將煩人的東西扔進去,鎖上門,這次鎖緊了。

「……利婭。」海藻般的長發攀上她的手臂,她拎著看起來像這個身體腦袋的東西,步履平靜地穿過黑暗的水澤。

「……利婭。」

她沒有反應。黑暗的水面隨著向前的步伐蕩開細如月光的漣漪。

「就像我需要你一樣,」它用甜蜜的語氣說,「你也需要我。」

作為同一個身體裏的寄生物,她和它是共生的關系。

「你需要我。」

「不了,謝謝,不感興趣。」

她來到地下室的門前,意識空間裏的一切都是概念的具象化。

「你不能沒有我。」

她置若罔聞,將那顆頭顱往打開的黑暗裏一扔,咕咚落地的聲音傳來,那個東西轉過頭,張開密密麻麻的觸須扒住門扉。

「你不能沒有我。」它嘶聲道,「這個身體不能沒有我。」

「那你加油。」

她關上門時,門後陡然傳來一聲危險的重響。

覆數重疊的聲音不再溫柔慈愛,變得扭曲而怨毒起來,如吐信的蛇滴下濃稠的毒液。

「你不能把我關起來。」

黑色的液體滲出門縫,蔓延到她腳邊。

「不要把我關起來。」

那些聲音陡然一變,變成了小孩子哭泣的聲音。

「放我出去,我好害怕。」

但她無動於衷。

「利婭……」哀泣般的聲音流淌到她腳邊。

她轉過身。靜止片刻後,暴躁的敲門聲再次響起,仿佛用全身猛烈撞擊著門扉的聲音,這次比以往都更加兇狠,仿佛下一刻就會破門而出。

但在這個身體的控制權上,這個東西一直爭不過她。

也許因為這個身體曾經是人類,和詭異的生命體並不相容,也許是因為……這個寄生物,現在並非完整體的狀態。

它會模仿人類的外貌、語言、行為,但那一切都只是偽裝罷了。就像捕食者會改變自身的顏色融入環境,吸引飛蟲的植物會散發出誘人的香氣,將自己的面目變得和藹可親。

「……不要裝了。」她說。

包括它此時顯露出來的感情,都只是它操縱他人行為的一環。

暴烈可怕的聲音陡然消失了。真空般的寂靜中,石油般汙濁的黑色液體流淌到她腳下。

她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這個東西沒有感情。

它應該也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打感情牌對她沒有任何用處。

黑色的液體泛起泡沫,仿佛無聲的嗤笑一般——

啪的一聲。

飛蛾撞上街燈。醒來時,她看見了昏暗的光。

隨著意識慢慢清晰,她發現自己靠坐在陌生的小巷裏,一張熟悉的臉……一個熟悉的頭盔晃入她的視野。

她慢慢瞇起眼睛。

“……你醒了?”坎賽爾放下治愈魔石,遠方隱隱傳來戰鬥的震動,伴隨著槍械掃射的聲音。

“你說不想去醫院,我原本想帶你回自己的公寓,但不湊巧的是,你的公寓附近也遭到了傑內西斯覆制人的襲擊。”坎賽爾頓了頓,“整個米德加現在都一片混亂。”

她靠著墻壁坐直了點:“……時間過去多久了?”

“兩個多小時。”坎賽爾伸出手,想起她不喜歡他人的肢體觸碰,又將本來想扶住她的手收了回去。

“你傷得比較嚴重,我雖然盡力幫你治療過了,但你還是暫時不要行動比較好。”

就算是特種兵,被高級火魔法打中一時半會兒也爬不起來,更別提普通人。

她移開無意識按在腹部上的手,血淋淋的衣服帶著燒焦的痕跡,愈合大半的傷口看起來仍然有些滲人。

“……說實話,你醒得這麽快,嚇了我一跳。”坎賽爾蹲在她身邊,“不用擔心,這附近我已經偵查過了,暫時不會有敵人過來。”

“為什麽傑內西斯會襲擊神羅總部?”

“這應該是荷蘭德的決定,傑內西斯只是執行了他的命令而已。”

她看向坎賽爾。

“二十多年前,加斯特博士離開神羅之後,科學部門的寶條和荷蘭德展開了權力鬥爭,結果以荷蘭德的落敗和寶條的上任結束。這些年,荷蘭德一直對神羅懷恨在心,這次襲擊估計也是荷蘭德的決定。”

坎賽爾猶豫片刻,繼續道:“荷蘭德是傑內西斯的主治醫生。傑內西斯他……”

“病了。我知道。而且病得不清。”

都長出奇怪的黑色翅膀了,還是單邊的,她並不瞎。

話說單邊的翅膀為什麽能飛?

……估計是什麽奇怪的絕癥。不只是身體,連傑內西斯的腦子都受到了影響,變得比以前還要神神叨叨,變得比以前更加惡劣傲慢。

變得比以前……

比以前悲傷很多。

站在火海前的那個身影,看起來就像被折斷了羽翼的鳥,透著一股莫名的悲哀。

她想起被她殺掉的那些傑內西斯覆制人。在被植入傑內西斯的細胞,變成怪物之前,那些人原本應該也有家人和朋友,說不定還有等著自己回去的戀人。

但是很遺憾,她還是什麽都感受不到。

現在戰鬥已經結束了,是時候讓情緒回湧了,但她打開自己的心,往裏面一看,裏面既沒有愧疚,也沒有任何難過,好像她之前做的那些事,比殺死游戲裏的npc更加無關緊要。

就算是坐在熒幕前看電影,人也好歹會有點情緒反應。

結束別人的生命,好像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仿佛理所當然。

她已經記不清以前的自己是什麽樣的人,那些事情太過遙遠,記憶已經模糊零散。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她以前不是這樣的。

她以前並不是這樣的。

“薩菲……”她聽見自己說,“薩菲羅斯在哪?”

“哪裏的戰鬥最混亂,形勢最嚴峻,他估計就在哪裏。”坎賽爾問道,“怎麽了?你想見他?”

“……嗯。”她說,“我想見他。”

她忽然好想見他。

但是……

「待在圖書館不要動。」

她摸向自己的外套口袋,沒能找到手機。

坎賽爾拿出他的手機,正要撥通號碼,她語氣平靜地補充:“我本來答應他了,會待在圖書館。”

動作一僵,坎賽爾擡起頭:“誒?”

“我沒有遵守約定。”

“……”

“……”

坎賽爾沈默片刻,視死如歸地按下那串號碼中的最後一個數字。電話忽然撥通時,他就像被那聲音燙到了一樣,飛快地將手機往她的方向一拋。

“是誰?”

電話那頭傳來爆炸的聲音,有什麽東西坍塌下來,砸入地面時發出一聲巨響。

“……”

呼嘯的風聲,戰鬥的轟鳴和雜音,全部都黯淡成無關緊要的背景。她握著手機,將那個聲音貼到耳邊,整個人的呼吸都無意識放輕下來。

薩菲羅斯的聲音忽然頓了一下,冷靜沈穩的語氣驟起波瀾:“利婭?”

她安靜半晌,應了一聲。

電話那頭,長刀倏然劃過空氣,金屬嗡鳴清冽寒冷,淩厲的刀光一閃而過。

背景裏的混亂消失了,仿佛晃動的水面重新變得平穩。解決那些雜音之後,薩菲羅斯的聲音再次響起。

“你不在圖書館。”他說,“你現在在哪?”

她看向周圍,坎賽爾指向路燈上的標號。

“第五區,E-97-3108。”

“待在那裏不要動,我現在就過來。”

電話掛斷了。她捧著手機擡起頭,特種兵的聽力異於常人,坎賽爾將簡短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他看著她:“怎麽辦?距離歷史上最可怕的人形軍事武器抵達現場之前我還有多久?”

“什麽?”

坎賽爾極其罕見地沒有理她。他抱著手臂喃喃自語:“原來如此,我不是要死在敵人手中,而是要死在自己人手裏。”

她將手機遞給他,坎賽爾舉起手,好像那個東西是什麽燙手山芋一般。

“別。”他後退一步,“如果他再打來了呢?”

薩菲羅斯沒有再打來電話。

感受到接近的氣息時,她扶著墻壁站了起來。外面的街道上,只剩下幾盞燈還亮著,昏暗地投下破碎的光影。

她離開巷子,仿佛被無名的聲音召喚著,被無法形容的沖動推動著,她腳步不穩地離開巷口,踏到半毀的街道上,魔晄的熒霧籠罩著夜空,不遠處依稀可見斷壁殘垣中透露出來的火光。

胸口很燙,湧上喉嚨的東西又苦又悶,讓她一刻也無法忍耐。

相比之下,腹部的傷口根本就不算什麽。

和想要見到對方的迫切比起來,就算是能夠燒毀人皮膚骨血的烈焰,此時也顯得無足輕重。

銀色的長發和映出火光的長刀一樣冰冷美麗。貓一般纖細的碧綠豎瞳,見到她的瞬間忽然凝固,旋即如同漆黑的濃墨擴散開來。

“利婭。”

她幾乎是跑了起來,她撲到薩菲羅斯懷裏,血的鐵銹味,冰涼柔軟的皮革,堅硬光滑的銀白肩甲,她抱住他的腰,將臉貼到他的胸口。她貼得那樣緊,以至於他都沒能第一時間扶住她的肩膀,查看她腹部的傷勢。

原本難受得幾乎無法出聲,緊繃的神經突然放松開來,喉嚨再次變得能夠呼吸,心臟也不再緊縮。

枯涸的心底湧出了活泉,無形的屏障崩裂開來,落了滿地碎片,她感受到鮮明起伏的情緒,像烈火一樣灼燒著她的心臟,哽得她幾乎說不出話來。

“……你受傷了。”薩菲羅斯的聲音和平時不太一樣。

他好像擔心自己此時會捏碎她,沒有握刀的右手擡起她的臉,黑色的手套皮革冰涼,薩菲羅斯托住她的臉頰,過於集中的視線就像冷銳的刀子,野獸般的瞳孔中洇開危險的陰影。

“你為什麽會受傷?”低沈的聲音仿佛在極力壓抑著什麽,愈是冷靜就愈是顯得怒意森冷。

“……”

薩菲羅斯盯著她:“是誰?”

她沒做聲。沒想好要如何開口。

他神情陰暗:“是誰做的?”

緊繃而壓抑的寂靜中,坎賽爾試著上前一步,薩菲羅斯擡起眼簾,碧綠的豎瞳細如刀尖,坎賽爾僵硬片刻,緩緩地,謹慎地退回巷口。

薩菲羅斯再次將目光落到她身上,呼吸的聲音都帶著危險的意味,他試著平覆了一下情緒,但豎瞳依然尖銳森冷,他克制著自己的語氣,低聲道:“發生了什麽?告訴我。”

“……離開圖書館的時候,”她停頓片刻,慢慢道,“遇到了幾個傑內西斯覆制人。”

她攏住薩菲羅斯貼在自己臉頰上的手,人類的體溫貼上冰涼的皮革。

“你生氣了嗎?”她擡起眼簾,“因為我沒有按照你說的待在圖書館?”

“……”

“能不能不要生氣?”

薩菲羅斯盯著她。

“不要生氣好不好?”

他終於開口說:“我沒有……”

意識到這句話並沒有說服力,薩菲羅斯的聲音再次斷開。他攥著手裏的長刀,豎瞳微微瞇起。正宗的刀刃映出昏暗的街燈,銀白的刃面鍍上一層昏黃,鋒利的刀尖似雀鳥的尾羽,危險地在空中輕微上挑。

薩菲羅斯站在原地,半晌,他緩緩松開握刀的左手,右手的指腹蹭了一下她的臉頰,刮過那處的血跡。

“為什麽不行?”銀色的長發沿著肩甲滑落,薩菲羅斯低頭問她。

“因為如果你生氣的話,我會不知道該怎麽辦。”

她認真地看著薩菲羅斯,語氣不由自主地軟了下來。

“所以就算是以後……”

她猶豫了一下:“你也不要對我生氣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薩菲羅斯出現之前·

坎賽爾:你讓我怎麽和薩菲羅斯交代。

·薩菲羅斯出現之後·

坎賽爾:好的,不需要我交代,明白了,打擾了,我這就走。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