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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落月書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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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中秋是在廡縣過的。

季卿語難得體驗了一把顧青當?初那種不?知時日幾何的感覺, 晨光熹微時出,肩披月色而歸,這?一日忙到最?後, 收拾東西將要離開時,被一群農戶家的小娘子和老婦人圍住,懷裏?抱著個小竹籃, 伸手?往裏?頭?一摸,掏出個油皮紙抱著的熱乎乎的東西,擱她手?裏?:“中秋了,小娘子拿回去吃啊。”

“同顧將軍一起吃咧。”

“趁熱乎吃,是我們多謝你們哩。”

季卿語恍惚著把東西收下, 溫熱燙在手?心, 但更炙熱的燙在心底。換作平日,這?般油乎乎的東西,她決計是不?願意拿的, 只這?回倒是拿了個滿懷。

顧青夜裏?回去時,看到季卿語梳洗完,一身白色的中衣,拿著條白裙衫看來看去, 他給自己倒了杯茶,他跑了一日,忙得腳不?沾地,連口茶都吃不?上, 只現在才喝上一杯熱的,夏日的夜色裏?, 一杯下喉,渾身都舒暢起來了:“怎麽了?”

季卿語把裙子轉過來給他看, 白色的裙衫中間,染著一塊淡黃的油漬:“……臟了。”

這?不?尋常,季卿語最?喜歡幹凈了,顧青擰著眉,以為一日沒?看住,就叫人被欺負了:“怎麽弄的?”

季卿語把用籃子裝好的月餅拿出來給顧青看:“村裏?娘子們送的,攔都攔不?住。”

顧青不?動聲色地松了一口氣,看她抱一小籃子月餅都還要用兩只手?,當?真是兔子力氣,單手?把月餅拿過來,見油紙都沒?拆過,便問:“那怎麽不?吃?”

“……不?喜歡吃月餅。”

“不?喜歡還拿?”

這?人看起來都是慣會拒絕別人,季卿語道?:“整個廡縣都被洪水淹了,百姓們能吃上稀飯就不?錯了,正是挨餓的時候,便是這?般了,還想得起來給我做個月餅,也?不?知道?他們那裏?來的面?粉……”

“前兩日州府的官員帶著銀糧來了,據說是哪位父母官想著快到中秋了,所以還特意帶了面?粉,給各家發了一些。”顧青看這?人還真是操不?完的心。

季卿語高興,她從前覺得學醫很?好,能治病救人,還能救自己;後來醫書被燒,她又覺得學醫不?好,會叫爹爹生?氣,所以不?敢聲張;再後來到了廡縣,雖然很?累,但很?開心,自己多年暗暗喜歡的東西,走到了日光底下,還被很?多人喜歡。

這?一邊,季卿語在心裏?謝了別人的好意,便又開始替人擔心起來,這?三縣的河壩決堤得不?是時候,如今都快要秋日了,田沒?了,糧沒?了,有的房子被沖垮,這?個中秋還不?知能不?能好過,這?一個將來的冬日,還能不?能睡上一個安穩覺——只這?些都好說,吃飯才是問題,如今各地糧倉都在調糧往這?三地送,只僧多粥少,這?是如何夠吃的?就算有,總是不?嫌多不?是?

顧青拆了一餅月餅,遞到季卿語嘴邊,叫她咬了一口,然後自己三兩口吃完。

“將軍別吃我過嘴的東西!”

“我吃得還少?”顧青挑了眉,見她沒?什麽反應,便問,“又在想什麽呢?”

“……想著捐糧。”

顧青把她那衣裳拎起來,看著啥時候給她洗了:“不?是說家中沒?錢了?”

先前捐了棉被和藥草已經去了大把銀子了,季卿語嚴肅起來,忽然想到,既然他家能捐,何不?問問旁人?

季卿語又給王算娘和武令儀去了帖子,問他們願不?願意捐銀兩。

只帖子去了不?過三日,便看到王駿領著車隊來了,一袋又一袋的糧食壘得高高的,他瞧見季卿語,便從馬車上跳下來,幾個月過去,便已經長高了不?少,看起來堅毅了許多,不?再是幾月前那個唯唯諾諾的富家公子了,王駿先叫了人,然後又把娘和武令儀的帖子給她,只季卿語還沒?來得及看,就看到後頭?馬車裏?,下來了兩個熟人——竟是黎阿栓一家!

“你同青哥到廡縣這?般久,舅舅、舅娘不?放心,便跟著來了。”黎阿栓見終於下了馬車,那是趕緊舒展胳膊,這?一路坐得腰都酸了,“聽駿哥兒說你們缺人手??”

田氏在一旁沒?張口,其實心裏?還在不?樂意,且不?說她如今過上了享福的日子,不?願意來這?窮破地方吃苦,就說這?王駿,她先前就是因為編排王駿,才弄得她家男人丟了管家之權,如今看見他,不?是不?大舒快,就是有些心虛。

季卿語就道?:“你們來,剛好解了我們的急。”

聽到這?話,黎娥立刻拉起她娘的手?:“那我同娘把這?些糧食都卸下來,然後搭粥棚給百姓施粥去!”她如今瞧見季卿語還有些別扭,也?不?知端午時,自己怎麽腦子一抽,竟是給人送東西去了,黎娥不?願再想,只覺得一想起來,就渾身發酸,起雞皮疙瘩,看到季卿語就不?自在。

其實田氏是不?情願來的,這?其中還多虧了黎娥的勸——曉得了表哥這?邊缺人手?,黎阿栓便說要來,黎娥自是沒?有異議,回來便收拾了衣裳,只田氏碎碎念著不?想來,說什麽窮鄉僻壤之類的話。

黎娥在那疊衣裳,頭?都不?擡,就道?:“娘也?知如今咱們處境不?好,正是要多多到表哥面?前表現的時候,從前那般好過,娘還日日支使我給表哥獻殷勤,怎麽這?回忘了?難道?娘是不?怕被表哥趕出去?”

這?話說到田氏心坎上了,怪自己怎麽把這?事忘了,她呸了幾聲,晃過神來,收拾包袱的動作比誰都快,還回過頭?來訓黎阿栓和黎娥,早不?提這?事,若他們才去,顧青就打?道?回府了,那豈不?是尷尬了?

季卿語看著三人拉拉扯扯,跑得快,嘀咕了一句:“跑得這?般快,還沒?來得及問阿奶如何了……”

王駿就道?:“顧阿奶好著呢!我阿娘知道?表姐和姐夫在廡縣忙,就叫我時常去跑動,阿奶還讓我給你們帶話,說她吃得好,睡得好,你們安心忙。”

王算娘不?愧是行商多年,頗懂人情世故,季卿語也?挑不?出什麽話來,讓王駿帶著人去安置,邊走時還邊悄聲問表弟:“小姨又是捐銀又是送糧……”比她預想的要大方太多。

王駿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表姐莫擔心,家裏?有錢的!”

待一行人安置完畢,便要開始卸貨,為了防止有歹心的鄉民爭搶糧食,王駿特意讓人卸了門檻,把馬車開進院子裏?。他忙上忙下帶著人搬東西呢,就看到黎娥端了茶餅出來,招呼大家渴了、餓了自己吃。

王駿瞥了她一眼,這?人早晨來時還一身鮮艷桃花長衫,現下倒是換成了淡紫色的麻裙,那些花哨頭?飾也?不?戴了,長發挽得幹凈漂亮,漏出一小段脖頸來,修長利落,擦過臉,白凈的臉蛋漏出來,同三月剛開的桃花似的,燦爛裏?帶著點嬌艷。

王駿多看了兩眼,悶哼一聲扛起米,管住自己的目光,只他一直低著頭?走路,扛著米轉身時,沒?註意看人,直接把剛好要從那過的黎娥嚇了一跳,一下跌坐在大米上。

只聽一聲驚叫,王駿連忙回頭?,這?才發現自己把人撞了,他先把米往地上一扔,雙手?往褲腿上擦:“對不?起,你沒?事吧?”

黎娥當?眾丟了人,面?色不?大好,幸是換了身衣裳,不?然可?把她心疼壞了,她瞪著王駿,怎麽每次出糗都能碰上他——從宜州來的路上,黎娥馬車坐得太久,不?大舒服,跑到旁邊去吐,又是被這?人發現的,黎娥從地上爬起來,瞪了他一眼:“要你管。”

王駿見自己把人氣跑了,撓了撓頭?,一邊愧疚,一邊覺得這?人脾氣不?大好。

再見到黎娥時,是在街邊的粥棚裏?,整個巷口大排長隊,隊伍尾巴都瞧不?見了,田氏和黎娥在棚子裏?頭?忙,給人打?粥的速度很?快,也?很?嫻熟,王駿幹活累了,原是想討口粥喝,又想到這?人昨日不?待見她,也?不?敢出聲,剛要走的,面?前就多了一只碗——

“要吃就快些,這?碗還有用呢。”

“哦哦哦,謝謝。”王駿坐下來,大口大口喝粥,這?粥剛從鍋裏?出來的,熱氣騰騰,他一口下去,舌頭?都腫了,喝完整個人都是懵的,坐在長凳上張口微微出氣。

黎娥把他的碗收走,就聽見他問:“怎麽突然戴帷帽了,你不?是不?喜歡戴嗎?”

幾次見她都是不?戴的,王駿還以為她不?講究。

誰知她說:“表嫂叫我戴的。”

“這?樣啊……”

黎娥當?著季卿語的面?就遮遮掩掩,在別人面?前就一口一個表嫂:“表嫂說我就要相看人家了,得註意一些。”

王駿一楞,明明什麽都沒?想,卻脫口而出:“你要相看人家了?”

季卿語這?兩日就沒?好好待在廟裏?替人看病,而是讓鎮玉領著她到處亂跑。

一整日,顧青路過寺廟都沒?瞧見人,問了一圈才知人去哪了,不?過這?人也?不?是第一天來了,又有鎮玉跟著,顧青也?就隨她去了。

只夜裏?回來的時候,顧青推門進來,就看到季卿語坐在床上。

往常這?人都是坐在桌前等他的,小綿羊一樣哼哼唧唧地說不?敢睡覺,今日倒是主動上床了,不?過他剛一進來,這?人就把用被子把腳蓋住了。

顧青看了她幾眼,沒?說話,先到外頭?去洗澡。

回來時,季卿語也?沒?睡,顧青坐到床邊把人的腳從被窩裏?抓出來:“腳怎麽了?”

被抓住的時候,季卿語下意識往回掙了一下,但她的力氣在顧青看來不?過九牛一毛,根本不?夠看,用力了跟沒?用力差不?多。季卿語被顧青兩個手?指輕易握住了腳踝,女子的腳是很?私密的東西,除了丈夫,誰都不?能看……

季卿語心口有點熱,就看顧青不?止抓著她的腳,拇指還按在她腳背那顆紅痣上,明明只有一點紅,卻磨成了一片,她發現顧青很?喜歡她的痣,包括髖骨上那一顆,每次弄完,上頭?的吻痕是最?多的,那塊的皮膚又薄,吮得深了,連血絲都能瞧見,她低聲說:“……腳磨破了。”

顧青皺著眉,把人的腳底看了又看,上頭?有兩顆水泡,要不?要這?麽嬌氣:“告訴你不?要隨意亂走……”他訓著人,又把另一只腳拿起來看,這?只倒是沒?有,敢情是一只腳走路的。

季卿語抿了抿唇:“村東頭?的吳娘子說,她家孩子從樹上摔下來,砸到了頭?,人好像有些癡傻,也?不?好帶出來給人瞧,怕人家說閑話……我想到從前舅舅家的小羊就是這?麽沒?的,就怕他們耽誤了……”

“癔癥都會治,這?麽能耐?”顧青拿過燭臺,又找了根長針來,“我們那村裏?就是個赤腳大夫,從前村裏?有小孩掉進河裏?,明明救上來還有口氣的,活生?生?讓他醫死了,舅娘當?時也?是病急亂投醫,聽信了那大夫的話,人就被拖死了,後來舅娘反應過來,日日去那人門前哭,說他草菅人命,還給人家潑狗血,把人家趕出村子去了。”

難怪當?時阿奶生?病,舅舅著急忙慌用車把阿奶推到鎮上,還挨家挨戶找大夫。

“該。”只她剛說完一句,又忍不?住低低叫了聲,曲著身子上前,看顧青在做什麽——這?人不?知何時拿了根針來。

顧青看她瞬間淚眼盈盈的眼底,心下一動:“你還會罵人呢。”

季卿語看他還要紮,心裏?有些害怕,顧青卻按著人不?放:“動什麽?你不?是大夫?不?知道?腳底長泡了要紮破嗎?”

季卿語覺得自己不?止會罵人,還會罵他,被抓著的腳,腳趾頭?蜷縮起來,躲過頭?去不?敢看。

顧青給人把泡紮了,擠出水,心裏?覺得她可?愛,就紮兩下,跟小兔子似的在他懷裏?一跳一跳:“好了。”

季卿語轉回來。

現在眼睛也?像兔子。

顧青幫她揉了揉腳底:“這?兩日別穿鞋,也?別出門,反正也?快回去了。”

季卿語不?置可?否,第二日趁顧青不?在,下床試了鞋子,覺得腳底不?疼,又出門了,以至於晚上回來,又多了個泡。顧青就把她的鞋子收了,直到快要回宜州,都沒?把鞋子還她,連上馬車,都是顧青抱的。

一回生?,二回熟,季雲安這?次賑災熟門熟路,特意帶給百姓包月餅的面?粉在一眾派糧食的官員裏?脫穎而出,此番過來,季雲安在百姓中的口碑又漲一大截。

以至於回來的時候,邁進府門時甚至頗有幾分兩袖清風的清官模樣。

只他這?開心還沒?持續多久,就聽到了揚州來的壞消息。

燕辭給他回信——他所呈之事,綏王清楚了,可?跟著回信來的,卻是當?初送去的兩首詩。

季雲安捉摸不?透綏王的態度,坐在書房裏?出神,綏王這?是應了還是不?應,若是應了,不?該把詩還給他的……窗邊風動,把那兩紙詩文吹到地上,季雲安睨了一眼,俯身去撿,卻發現上頭?的字跡不?是他先前所寫,但也?叫他分外熟悉,他皺著眉,把信拿回來,只記得他當?初托付給顧青的兩首詩,一首是季卿語所寫,另一首是曾祖絕筆。

可?如今再看,曾祖絕筆已然不?見了,換之而來的,是一首七言絕句。

季雲安擰著眉把詩讀來,不?長,洋洋灑灑,音律相接,平仄相對,抑揚頓挫,明明寫得很?好,卻叫季雲安越讀越抖——官場黑暗,人心易變,叫人面?目全?非,正人君子被利欲熏心擊倒,到最?後,人不?是人,只剩豺狼虎豹!

還沒?讀完,這?詩便叫季雲安撕碎,扔了出去!

這?字分明是季卿語的字!這?詩分明是季卿語的文風!

季雲安臉色沈如墨,氣血翻湧,眼底爬上了鮮紅的血絲——他以為的得人賞識,全?是靠這?個女兒,而這?個女兒,靠辱罵自己的父親,替他掙功績!

好!好得很?!

季雲安捏斷了一支毛筆。

季卿語在家中休息了幾日,日子便到了十月,算了算日子,卿言的婚期快到了。

這?不?,隔日一早,季卿語便收到了母親的帖子,說是讓她回家做客,陪她說說話。

夜裏?,季卿語把這?事同顧青講了:“家中女兒都出嫁了,母親往後在家裏?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如今趁著卿言還在家,正是該好好陪陪母親的時候。”

顧青踢了木屐,上了榻,季卿語還說著話呢,就把人翻了過去,捏著人後頸把人按在榻上,聲音靠在她耳邊:“先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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