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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春夏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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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臨江是環繞著宜州的大河, 細數起來,應當也能算黃河的一大支流,如今正值春夏之交, 正是冬雪消融的時候,河道不牢,就容易決堤。顧青聽完閔川報來的消息, 到東凜校場點了?人,就往文平縣趕。

文平縣不大,兩鄉十裏?百村千戶,東西?走向,如今是西?岸決堤, 幾乎把大半個恩水鄉給淹了?, 那?地方?的村子就在河灘邊緣,地勢低窪,幾乎沒什?麽高地, 農民除了?種水稻,多靠養魚蝦貝類為生。

顧青聽了?這決堤的消息覺得不好,如今春播剛過,河道就決堤了?, 也不知這禍事何時才能平,春播一耽誤,影響的就是近千人一年吃飯的大問題……顧青想到這,神情嚴肅了?許多, 驅馬快趕。

宜州城離文平縣恩水鄉約莫一日的馬程,顧青卻在半日內就趕到了?, 文平縣縣令阮文永和鄉佐等人已?經在縣衙門前候著了?,見著人, 齊齊掀袍下階來,高舉著手就要跪:“將軍萬福!”

顧青下了?馬,單手把人扶起來:“跪我沒用,救命要緊。”

莫說縣令,後頭那?些小官小吏哪見過顧青這麽大官?這會兒打眼瞧見了?人,只看見個人影,就不敢再看了?,生怕沖撞了?貴人一般,跟在阮縣令身後那?是跟著跪、跟著起、跟著戰戰兢兢,明明顧青都沒同他們說話,卻忍不住兩條腿打晃。

後頭鄉佐大著膽子偷瞧了?眼顧青,又連忙跟見鬼似的別開頭,嘿喲,太嚇人了?,這就是傳說中以一當十的威猛將軍,這個頭,這寬肩,這手臂,一掌能給他拍進土裏?去!

鄉佐慌,文平縣縣令更?慌,他上報了?府縣,沒成想知府沒吱聲,倒讓個將軍先來了?,這可不是先禮後兵的主,他結結巴巴地打官腔:“將軍說的是、說的是……將軍果然心?系百姓,不出半日就趕到了?!宜州有您真?是宜州之福……”

只這人還沒說完話,顧青的刀已?經拍到他的嘴上了?,眼神卻瞧都沒瞧他一眼:“再多說一句,縫上你?這張嘴。”

阮文永當即就又要跪下——

顧青瞧這些官吏,各個穿戴整齊,全然沒個著急樣,來了?有一會兒了?,也沒人提個災情的事,人命關天還有功夫打官腔,再往裏?頭一看,茶都沏好了?,裊裊一縷煙升上來,這是剛好的。

顧青冷著鷹目掃了?一眼,瞧見個特別的——恩水鄉鄉佐,這人一臉老實巴交,畏畏縮縮,可袍子上下兩個顏色,分明是下過水的,連袍子都沒來得及換,想來是被抓來湊數的,顧青單手把這人拎到他馬上,叫他帶路。

鄉佐惶恐,根本沒騎過馬,遑論跟顧青一匹:“這如何使得!將軍放我下來,我跟在後頭跑……”

顧青沒理他,上馬之前,同那?個叫阮文永的道:“我的人就交給大人差遣了?,阮縣令看是您自個兒用腿走過去,還是叫他們用刀送您一程。”

話音還沒落,馬蹄一揚,顧青帶著三十名輕騎先行離開。

阮文永跪在地上都不敢擡頭看,左耳邊馬蹄聲還沒走遠,右耳邊又見轟鳴,阮文永心?口一緊,擡頭,就見趙信、馮鳴為首,領著兩百騎兵進了?文平縣門。

烏泱泱一片盡是騎馬帶刀穿甲,各個訓練有素,目色肅然,甲胄下依稀可見堅實的肌肉——

阮文永兩眼一黑,跌坐在地,顧青哪是把這幫人交給差遣,分明是叫這些人盯著他!

“你?看是用腿走過去,還是用刀送一程?”

他咽了?咽口水,從地上爬起來,挨個叫了?將軍,又叫人牽馬,他還以為是陪著顧青喝喝茶,再派人去鄉裏?做做樣子,這救災就算過了?,如何他也要去啊!

趙信坐在馬上,看著這磨磨唧唧的縣令,心?裏?不大痛快,目光緊盯著這人顫微微上馬,剛坐上去還沒動呢,就抖得跟篩子似的。

阮文永騎馬的次數少,上去了?腳都不知往哪放,可身後趙信黑洞洞的目光叫他不敢吭聲,趕鴨子上架似的喊了?聲駕,夾著馬腹就這麽領著人往恩水鄉去了?,中途趙信還嫌他騎得慢,給了?他馬一鞭子,嚇得阮文永叫得比馬還大聲。

決堤的洪水肆虐呼嘯,一如困獸做鬥許久,放得歸山的虎,岸堤一破,再無遮掩,洶湧地朝十裏?八村奔去,所到之處,舉目望去,汪洋成海——阡陌交通被濁水覆蓋,犬吠孩啼聲嘶力竭,衣裳農具、牛羊草木斑駁地飄在水面上。水淹了?大半個恩水鄉,遠遠看去,便能看到窩在屋頂上哭嚎的人,水裏?抱著浮木偷生的畫面刺目。

顧青剛到,看到這場景連忙下了?馬,村裏?的房子怎麽撐得住人?稍微寬裕的勉強是瓦房,一般人家那?就是泥房草房,可就是瓦房,平日到屋頂掃雪都還要小心?翼翼,哪裏?撐得住人?這要塌了?栽下去,那?就真?是沒命了?!

鄉佐在顧青後頭追,他步子沒顧青大,落後一大截,等顧青已?經爬上房梁的時候,他才想起什?麽似的,水都擋不住他冷汗跟著下,嚷起來:“將軍怎能親自下水!這下頭臟得很!您快上岸等著!”

顧青只當沒聽見,從上頭老婦人懷裏?把兩個小孩抱過來,又把他們放進鄉佐懷裏?:“領著他們往高處去,安置地找好沒?”

鄉佐抱著孩子,瘦骨嶙峋的抱著不重?,直到這會兒還不哭不鬧,眼瞅著是嚇傻了?,聽顧青問起,急急說:“土地廟附近劃了?塊地方?……好在沒下雨,不然還不知會變成啥樣……”

某個念頭在顧青腦子裏?一閃而過,可還沒來得急抓住,就已?經重?新回到水裏?了?——

一忙了?三四日,才好險將村子裏?的人救出來。這還只是明面上的人,等阮文永那?邊清點戶籍才能曉得下頭還淹著多少,又死了?多少。這決堤、洪水最等不得,就怕這些死人泡在水裏?,腐了?爛了?傳出疫病來……救命可比救人難。

顧青這幾日就沒歇過,大半時間都泡在水裏?,剛開始還有人念著他的身份,前前後後地勸,到後來就沒人說了?,這事還非得顧青來辦——村裏?有好些老人見著人來救,那?是抱著房梁不松手,嚷嚷著說房子田地都沒了?,活著有啥用,反正最後也是死,不如現在死了?算了?。這些人喊得大聲,可顧青一來,那?人就不敢喊了?,喊啥也不管用,人顧青直接把他提走了?——

又是發大水,又是出太陽的,下頭濕著,上頭幹著,顧青都泡臭了?,今個兒忙到日頭下山,才算是有機會去一去土地廟那?兒的破棚,閔川和鎮玉正靠著頭在床板上睡著,聽到動靜,困得眼睛只能睜開一條縫,見是顧青回來,又連忙從床板上爬起來。

顧青隨手扔掉已?經泡得發臭的袍子,蹬了?鞋:“睡你?們的,一個破木板都睡得著,瞧你?們沒出息的。”

閔川、鎮玉抱著袍子還沒來得及推辭,定?睛一看,顧青已?經靠著棚梁,坐在草墊上睡著了?……

人救上來後,還得忙著把豁口堵住,麻囊袋子裝土堵塞加高,一個壘著一個,又是忙了?兩日,這堤水才算堵住了?。

阮文永拿著賬冊來同顧青匯報,說村子裏?沖垮了?多少田廬、房屋、田良,到底也跟著在水裏?泡了?好幾日,說完沒等顧青發話,自己都歇了?一口氣:“還好發現得及時,這洪水沒給沖到外頭去,不然罪過可就大了?……年年春汛漲潮,也沒瞧見像今年這般決堤,去年還修了?堤壩呢……萬幸是沒下雨,不然還不知要折騰到幾時,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顧青原是聽得不在意,卻也越聽越不對?——去年修了?堤壩,沒道理連春汛都防不住,若說真?是發了?大洪水,也不該只淹這麽點地方?,況且這幾日連雨都沒下,好端端的,怎麽就突然決堤了??

“從前沒這回事?”

“那?是決計沒有的!”阮文永立刻說,“咱們文平縣水利做得好,十幾年都是頭一回。”

興許真?是偶然,顧青沒深問。

直到晚飯時,有個瘦瘦弱弱的火頭兵站在棚子外看了?顧青好幾眼,又畏畏縮縮地不敢進來,顧青吃飯擡頭,擡頭吃飯的功夫,就瞧見這人了?,指了?指他,把人叫進來:“你?站在外頭幹啥呢?沒飯吃?”

那?人靦腆得厲害,聽到這話連連擺手,撓著後腦勺想了?半日:“將軍,俺從前是修堤壩的……”

顧青咬著饅頭,還分了?他一個:“你?說。”

那?人拿著饅頭也不吃:“俺就是覺著這堤決得不對?勁……俺家以前海邊的,漁村,經常決堤,但規模都不大,淹一次也就半個村子,俺聽那?些大人說,是有人盜、盜……盜啥俺記不清了?,反正就是有人偷偷挖堤壩。”

這叫盜堤。

“俺老家那?邊做買賣的人多,那?些商老板要走船賣東西?,修了?堤壩,他們就得繞路走,所以就有人盜……偷偷挖河堤。”

顧青吃著飯:“你?們那?沒人管?”

“管啊……淹了?人就管,不過後來淹得多了?,村裏?就沒人住了?。”那?人說著,忽然道,“那?些當官的收了?錢,就算知道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到時候朝廷發糧下來,倒賣官糧,又掙一大筆銀子,哪個口袋都不會虧著,苦的是老百姓……”

顧青說知道了?,又給他一個肉包。

決堤的原因很多,排澇於田,這其實是利民的法子,可南梁也出過百姓為了?灌溉農田而偷挖堤壩的案子,除此之外,也有損人利己情況,如方?才那?人說的商賈為行水路。

用過飯,顧青帶閔川和鎮玉去河岸邊問情況,這裏?修堤壩的除了?村子裏?的壯丁,大部分都是跟著顧青來的,他想要知道什?麽,很容易。只問了?一圈,便知道哪處補得多,是否集中。顧青心?裏?有了?計算,又到土地廟那?打聽情況,誰知還沒到廟裏?,百步之內便有哭聲,偶聞婦孺低聲語,盡叫老父莫悲傷——

鎮玉這幾日常過來給裏?頭的難民分發米糧,情況都知道:“如今縣裏?的米糧快不夠吃了?,阮知縣已?經派人去城裏?借了?,可吃不上飯還是次要的。”鎮玉說著,神色都認真?了?,“近幾日倒春寒,大家夥又在水裏?泡了?這般久,大人都不一定?好受,就更?別說小孩了?,這幾日已?經因為高熱死了?好些人,大夫夠不夠事小,藥不夠……”

顧青也曉得事情的嚴重?性,今日一早就已?經叫趙信他們回宜州了?,也不知道何時能送藥來——

他們這會兒著急,外頭就有人說找顧將軍。

顧青和鎮玉又往外頭去,這一問,說是將軍府、顧夫人來了?。

顧青步子沒停,眉頭卻皺起來了?,不敢相?信,這人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可能來這麽遠的地方?,而且又不是來玩鬧,這是救災,季卿語來這做什?麽?簡直胡鬧!顧青這麽想著,越走越急,心?裏?只想著等見著人了?,就立馬把她?送回去。

鎮圭也是沒用,叫他看個人都能給看跑了?,回頭得罰。

顧青一路走,一路急,把家裏?的人全怪了?一通,步子也越來越快,根本沒想過是自己話沒聽全。去到那?兒一看,顧夫人是沒有的,顧夫人的弟弟倒是有一個,其實顧青也不認得那?人,只是聽那?小子叫他:“姐夫。”

顧青臉色微沈,沒見著人比見著人還生氣,想起好像是有這麽回事:“叫什?麽名字?”

這人見顧青這麽大個頭,這麽黑一張臉,連個笑?都沒有,全然不知自己怎麽把他得罪了?,心?裏?慌得很:“……王,王駿。”

“結巴?”

“不、不是,結結巴。”

“……”

顧青的臉更?黑了?:“誰讓你?來的?”

“卿、卿語表姐……說姐夫在這救人,缺糧食、缺藥材、還缺人手,就把我叫來了?……”

顧青往後頭那?些馬車瞧了?眼,心?裏?嘀咕敗家,嘴上卻道:“帶人把東西?分了?,看看還缺什?麽,叫人給補上。”

王駿得了?令,就要跑,可剛松半口氣又提了?起來,想起什?麽似的鉆進馬車,從裏?頭拿下來一個包袱,又幾步跑過來,以為顧青沒註意到他,先悄悄站了?直:“姐、姐夫,這是表姐讓我給你?帶的。”

顧青隨手接過去,一臉不在意的黑臉。

直到晚上回去休息,顧青才一副剛想起來的模樣打開——裏?頭沒什?麽東西?,一雙鞋子、幾件衣裳,可顧青看了?好半天沒動。

周遭一切都是臭的,洪水還沒退走,腐木腐水,到處荒涼,只這一處,沾了?點季卿語身上的熏香,仿若枯木生花,纖塵裏?散發出一縷沁人幽芳。

顧青拿起來聞了?下。

香得很,全是季卿語身上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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