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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青松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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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陽晴薄,山色空新。

九華山山道,一輛榆木馬車悠悠行上石林路,車前沒掛銘徽,一時間瞧不出是哪家車馬。直到它行至嚴明寺前,一緞面盤扣長衫的管事領著位雙丫發髻鵝黃襦裙的丫鬟從馬車下來,才教人猜出,大抵是個殷實人家。

只那兩人並不說話,微微仰頭往石階上望,似是在等什麽人。

這會兒新雨剛過,山林間空曠清新,夾道竹林映著幽靜石板,清澈泉水淙淙淌流山石。灌木林叢,青鳥低走,鳴聲清越,層葉間滴答落下的雨露讓人心悠曠遠。

寺中偏閣小院,季卿語跪坐軟墊,伏案而書,字很秀氣,是尋常閨閣女子慣喜愛的簪花小楷,一截長袖微挽,露出皓腕,像凝了段霜雪似的,只靜坐著,那嫻靜的姿態連著外頭的清風徐來,叫人看得入迷。

一紙寫到最後,欞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她擱下筆,擡頭,看到來人是菱書。

“小姐,行李都收拾妥當了。”菱書一身素羅裙,十六七歲的面孔,黛眉挺闊,眸光從容,模樣很是穩重,“府裏的馬車也已經在寺門外候著了。”

行至寺門,主仆二人瞧見住持正拿著帕子在擦一柄油紙傘,傘上沾有幾道泥漬。

兩方見過禮,住持溫和道:“季姑娘這便要離開了?”

“半年來,多有打擾,承蒙樂山師父照顧。”季卿語說著,從綠衫袖中抽出箋紙遞去,正是方才在小院裏寫的那張,“時近秋日,天氣漸涼,江南煙雨重、多濕霧,大師父痹癥久矣,卿語醫術淺薄,恐難根治,這方子補陽祛濕,效用不敢說,但求勉強舒緩一二……”

“陳年舊疾,早已不求痊愈,勞季姑娘費心。”樂山笑曰,“說起來,這段時日多虧姑娘妙手,解了我們許多難。”

“舉手之勞罷。”

幾句寒暄,季卿語本要告辭,菱書卻把目光落在了那油紙傘上,季卿語見她目光有些直,跟著看了過去——

樂山便道:“此傘是貧道今日在寺門前拾到的,想來是哪位施主無意落下,傘上描的這蘭花,雅致矣,貧道覺得可惜,便拾了回來,若有一日失主憶起這傘,也好有個尋的去處。”

主仆二人對視一眼,沒作聲,不為別的,只因這傘是季卿語的。

準確來說,是季卿語借給旁人的。

昨日,季卿語在寺門前等信,卻眺寺下石階遠處烏泱一片,看了好一會兒才估摸出大抵是城中哪戶官宦子弟,還頗有孝心,竟背著家中長輩徒步上山祈福。

九華山連日大雨,那會兒也是剛歇未久,山間樹多風大,風一起,樹上刮落的盡是雨水敗葉。季卿語思忖一二,讓菱書取了把傘,給人送去,莫教老人家凍著。

她在寺中清閑,那傘面還是親手畫的。

但可惜她好心送傘,人家卻沒這般好意,借了傘不親自還不說,還隨手扔在寺外,今日又是大雨,好險叫風吹跑了去。

往階下走時,菱書面上掛著不滿:“也不知是哪家公子,竟這般不知情知趣,他若有意,略打聽便該知是小姐在此抄佛理經,宜州多少官紳才子等著一睹姑娘紅顏,偏那小子得了便宜卻不懂珍惜!”

季卿語看她皺面,也不知像了誰,柔聲以慰:“他若想見我,我未必能見他,借傘不過舉手之勞,也並未想著憑借還之意演那才子佳人話本裏的戲碼。如今我以待罪之身在此悔過,還是鮮叫人知道為好。”

提起舊事,菱書洩了氣,瞧見候在階下的車馬和容管事,倏然把那無趣公子忘在了腦後。

容管事遙遙望見那抹青綠人影,早早拍了衣裳,整頓儀容,待人走近,熱絡上前恭敬問好:“二小姐。”

“容叔。”

說話間,季卿語先瞧了眼菱角。她有兩個丫鬟,一個菱書,一個菱角,菱書穩重,菱角活潑,只不過當初她上嚴明寺是為悔過,不好多帶丫鬟,菱角便留在了府中。

目光對上,菱角張了張口,卻什麽也沒說,安靜地挽了車簾,季卿語知她這是有話,便先上了馬車。

“家中可都安好?”

“一切都好。”這話依舊是容叔答的,他是季父身邊的管事,半年不見,對她說話如舊客氣,“就是夫人想您的緊,不時便要同三公子提起。”

“娘的身子如何?”

“夫人也都好,前幾日還同梁夫人一同打雙陸呢。” 眼看是聊得熱絡了,容叔話裏沾了七分笑。

卻見季卿語進了車廂,沒聲了。

容叔也不惱,抹了把臉,偷琢磨著府裏這二小姐,只覺得比起半年前愈發端莊文秀——

二小姐本就是宜州頂出眾的人物,年近豆蔻,便已初見姝色無雙,如今在嚴明寺抄了半年佛經,素裙寡飾也教人移不開眼,眼波流轉著的淡淡風光,都是能叫人品味許久的脾氣,氣若幽蘭,華容婀娜,整個人多了股清清冷冷的仙氣。

他暗自品味了一番,想著老爺籌劃的那事,心裏五味雜陳,借著支使車夫好生駕馬的功夫,才穩住心緒,最後道:“夫人老早便吩咐老奴來接您,還命廚房燒了您愛吃的菜,怕是現在已經在府門外等著了,就等您一下車,便把您往雙棲院帶。”

車馬動身,車輪碾過山道,與小石細礫摩梭作響。

菱角借著聲響低語:“小姐終於回來了。”

“可是家中出了什麽事?”

“……奴婢也不知,只覺得怪得很。”菱角喃喃皺眉,“前些日老爺從揚州回來後便一副高興模樣,給咱們院裏送了好些上等細綾,昨兒同武推官一道吃了酒,轉頭便吩咐人把您從寺裏接回來,這可是夫人求了老爺大半年都沒見松口的事兒!這段時日,老爺日日紅光滿面,聽人提起年前那事也不惱,眼看像是不計較了……”

年前那事說來話長。

那時,季卿語剛過二九,正是議親的年紀。東池初會,柳腰芙蓉,她相貌出眾,又有才名,登門拜訪的人絡繹不絕,幾乎要將季家門檻都踏破了。

官紳才俊見了不少,詩會游園參加了許多,一番折騰到最後,季父挑中了知府魏大人的二公子魏軒。

幾場酒席連著簪花宴,季父暗暗表了意,魏家似乎領了情,本該到兩家兒女三五七言入相思,長相思兮長相憶的時候,季卿語出了岔子——

季卿語並非對魏軒不滿意,只她剛巧與布政使司右參政江家的長女江鶯有舊,又聽聞江姑娘心儀魏軒,便使了些手段,把親事辭了。

說來,季家在江南也是有名的鐘鳴鼎食人家,詩書簪纓之族,祖上出過一位太傅,兩位祭酒,還有一位大詩人,族中子弟更是不乏進士舉人,是真正的書香門第,而季父在宜州,官至六品通判。

這樣的家世,在宜州,相看的人家能把門檻踏破,遑論江家比季家還要顯赫。

江大人時任右參政,在江南一帶頗有威勢,其父在職監察,於朝中也頗有門路,和那為求晉升外任宜州的魏家可謂望衡對宇。照理,既然江大小姐屬意魏二公子,兩家該是門當戶對、喜結連理才是,但偏不巧,那江家大小姐是個啞人。

隱情在前,江姑娘又曾對她有恩,季卿語便起了惻隱之心。

一番心思,魏家和江家如願定親,季卿語連賀禮都已備下,孰料變生不測——

魏軒面上一心取仕、潔身自好,好不謙謙君子,背地裏卻早與一農家出身的女兒有染,甚至還在外頭留了子嗣。得知此事的魏夫人為了不讓江家發現,只能暗中派人取她們母女性命。

幸是路過的好心人出手相救,二人才逃過一劫,更幸好心人是位見多識廣的義士,聽了那女兒陳情,又識得魏家家仆,不由怒從心頭起,將母女倆送出宜州後,把此事告上了衙門。

孰知,衙門一聽是知府大人家務,連連擺手,連推帶攆將義士請了出去,駁了個無憑無據、胡說八道。

可世上哪有不透風的墻,隔天這事便傳了出來,畢竟是義士所言,眾人三分真假七分評述地猜,到後來,又有人空口白牙地說在揚州見到了那對母女,當面聽過她的故事,人們愈發信之鑿鑿,更有甚者,把這事編成了話本故事,在勾欄茶肆傳唱。

如今,凡臨井水處,黃口小兒也能吟上幾句,知道魏夫人心狠手辣、魏公子風流不端、魏大人治家不嚴。

事已至此,江魏兩家的婚事自然不了了之。

按理這事錯在魏家,可吃虧的卻是江家,好端端一個姑娘被退了親,江鶯又身有不便,往後怕是更難議親。

再後來,東窗事發,魏家知道季卿語有意搪塞,江家位高權重奈何不得,他們又理虧在前,思來想去,便只能怨季父這六品小官不懂教女。

江家得知後,也怨季家其實早知魏家為人,自己推脫了婚事落得清閑卻不告知他們。

那段時日,季家在宜州“如坐針氈”,直到季父將季卿語送上嚴明寺禮佛思過,這事才勉強算過。

“如此看來倒像是件好事?”季卿語沒聽出怪在哪裏,睨了她一眼。

菱角也剛巧擡起圓眼看她,兩人目光一碰,菱角怔然,要緊話一時忘了七七八八,心裏只剩一個念頭——小姐怎生得這般好看。

從前便端莊大氣、清秀文雅,如今在佛寺住了半年,整個人好似多了股禪意,本就不多的少女爛漫消逝殆盡,一襲素凈薄衫把骨子裏的清貴寂寧都勾了出來,只靜坐著,舉手投足間的矜持便讓人側目,教人忍不住一看再看,又不敢多看。

許是她太久沒答話,季卿語拍了拍她的手背。

菱角連忙回神,面上有些燙,咳了兩聲才答。

“奴婢也覺得是好事,可今日出門,夫人卻問奴婢,有沒有什麽法子,不接您回來……”

季卿語一默,陷入沈思——

難怪容叔親自來接她!

方才容叔那幾句話看似無意,卻是叫她回府之後直接回雙棲院,不必請安!

依禮,父親既允她歸家,當是原諒了她才對,可獨獨不讓她請安,這是為何?

季卿語雙唇微抿,目光低低,借著車馬走動帶起車簾看地上的不知路。車轍深深淺淺,中有零落成泥,似碾過野花,又似碾過野草,漸行漸遠,愈行愈近。

她既從嚴明寺出來了,便沒有掉頭回去的道理。

只能道:“過兩日便是父親生辰,總歸要回去的。”

一番舟車勞頓,幾人總算進了宜州城,到了季府。

只見長街如故,飛檐斜出,燭罩空懸,松風高潔、蘭氣幽芳的對聯互照,模樣依舊。

甫一下車,季卿語便看到季母王氏和李媽媽一道往門前來,王氏臉上帶著愁容,整個人比半年前消瘦了許多,淚眼盈眶地喚她:“語姐兒”

季卿語扶過母親的手,直道:“女兒不孝。”

王氏長嘆一聲,悲說:“你不該回來的。”

季卿語這才怔然:“母親何出此言?”

“老爺給你說了門親事,要把你許給鄉野出身,只會打仗的顧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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