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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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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橋, 送小姐回府。”

秦湫收回手,冷冷淡淡的。

“是。”西橋匆匆忙忙趕過來,扭頭對小貓兒說, “小姐,咱們先回吧, 夜裏涼, 別凍著您。”

“才不要——”小貓兒端著陶碗, 繞到秦湫身邊晃悠,秦湫卻不再理她,小貓兒又生氣,“你能在外面待著,我便不能麽。”

“我就是不回去。”

胡攪蠻纏的東西。

秦湫微掀眼簾看了秦晚妝一眼,愈發覺得自己養出個混賬玩意兒, 語氣輕緩:“你在此處待著有什麽用處, 你除了惹麻煩, 可還有什麽旁的本領?”

他把木勺遞給西橋,取了錦帕慢條斯理擦拭手指,拎著小貓兒走到一邊,指尖輕輕點了點小貓兒的額頭,他眸光清清冷冷的:“你瞧, 我不許你出府,你又不聽話。”

秦晚妝小嘴一癟,委委屈屈的:“我可聽話了,你別誣陷我, 我是天底下最聽話的姑娘了。”

“我在家裏待了三天才出來呢, 若是旁的人, 才不會理你的吩咐呢。”小貓兒覺得阿兄是個很不講理的大人, 她多給面子呀。

“我、我也不會惹麻煩的,我這樣聰明,自然有天大的本領,你就是小人之心,喜歡看輕我。”小貓兒不高興。

秦湫淡淡嗯了聲,揉了揉她的長發,不欲同她爭辯,看著日頭一點點沈下去,輕拈指尖,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好姑娘,你也去分粥吧,叫為兄瞧瞧,你有多大的本領。”

小貓兒於是興沖沖地去分粥。

鶴聲安安靜靜跟著小貓兒,瞧著她端著粥碗竄來竄去,灑金水綠裙擺在水溝裏拖來拖去,已逐漸瞧不出原來幹凈的樣子。

小貓兒也變得臟兮兮,眸子卻始終晶晶亮亮。

秦晚妝很少見到比自己還小的人,因而對林滿那只小老鼠一樣的弟弟很好奇,端著白粥坐到他身邊,戳戳那小孩兒的胳膊。

小孩兒很害羞,耳尖紅紅的,怯生生地接過秦晚妝遞給他的白粥,乖巧道:“謝謝姐姐。”

!!!

秦晚妝眼睛又亮了幾分。

軟軟的小爪子撓撓鶴聲的掌心,秦晚妝似乎很得意,漂亮的眸子如果能說話,這時一定在說:他又叫我姐姐呀。

小貓兒很高興,眉眼彎彎的,不知道從哪兒抓出一小袋果脯,這是方才從秦湫那兒順來的,小貓兒不愛喝藥,因而秦湫總隨身帶著些甜滋滋的果脯哄她。

秦晚妝給他分了一半,悄悄轉過身,同鶴聲輕聲說:“漂亮哥哥,我也是大人啦。”

嘿嘿。

小貓兒的眸子水汪汪的,似乎藏著春風草野,帶著萬物勃發的生機,她瞧起來實在很開心。

鶴聲茫然地眨眨眼前,輕輕嗯了聲。

鶴聲其實不大明白這些流民有什麽救的必要。

災難最能滋長罪惡,流亡路裏的腌臜事他一件件都經歷遍了。

他知道原本良善的人逃命時會出賣兒女;原本的俠義之士會向同伴拔刀,只為了爭一塊沾了灰的燒餅;懦弱的人哭哭啼啼,等著貴人們憐憫,轉身又搶走孩子討來的吃食。

他的目光輕輕垂落在地上,街巷雜亂骯臟,汙水四溢,黑漆漆的老鼠縮在洞口,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無聲窺視著粥鋪,空氣裏充斥著令人作嘔的腥臭氣息。

那麽臟。

他想。

這只被精心供奉在明凈高臺上,拿天上煙雲供養的小貓兒,為什麽會無所顧忌地走進來呢。

這是連他都厭惡的地方。

即使他曾經也是這些人中的一個,在望不見光的深淵裏,茍延殘喘地活。

他不禁想。

曾經,在他最落魄的時候,秦晚妝見著他時是什麽樣的心情。

那是很遙遠的事了。

上一世,也是在這樣臟亂的街巷,天上卻淅淅瀝瀝下著小雨。

他坐在巷子盡頭幽深的角落裏,躲在裝滿臭魚爛蝦的籮筐堆後面,傷口處汩汩向外流著鮮血,殷紅的血打在水坑裏,濺起水花。

雨水順著長發滑落下來。

鶴聲闔著眼,倚著生滿青苔的老墻,緩慢喘息,每呼吸一次,後背都有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感,尖銳的長刀劃上脊背,若非他避開要害,這時躺在這兒的就是一具屍體。

他連續躲了十多日,他太累了。

他覺得自己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他不明白小六為什麽如此厭惡他,恨不得讓他去死,他在東宮時,曾經也盡力想做一個合格的長兄;他不明白貴妃娘娘為什麽不惜一切代價殺他,他曾經分明視她如親母;他更不明白父皇為什麽默認貴妃一黨刺殺他,甚至還願意派出自己的親信協助這些刺客,他先前竟還抱有一絲希望,覺得自己是父皇最寵愛的太子。

鶴聲靠著墻,眼前昏暗,耳邊響起劈裏啪啦的吵鬧,一只手惡狠狠抄起他身邊的包袱,衣衫襤褸的男人瞇著眼睛,仔細清點包袱裏的銀兩。

那是他全身上下僅剩的銀兩。

男人似乎對裏面的銀子並不滿意,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他娘的,晦氣。”

男人似乎還有別的同伴,那人猶豫道:“咱們把銀子都拿走,他會不會餓死啊?”

“死了就死了,本來就是賤命。”男人的語氣滿不在乎。

“死了剛好,省的麻煩。”

飄忽的聲音落在耳邊,鶴聲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雨水順著眉眼滴落下來,帶著血腥氣,落到唇邊。

他想。

算了吧,既然沒有人想讓他活下去,那他就去死吧。

活著太累了。

他已經很久沒有睡覺了。

他真的很困。

而且他太疼了,這樣深的刀口壓著布料,刀抹了毒,他現在意識恍惚,眼前一片黑,只能感到難以忍受的疼,像是千萬蟲蟻噬咬骨骼。

他還沒有藥。

此時雲州所有的醫館定然埋伏了貴妃的人,他去了就是自投羅網。

算了吧。

他想。

你瞧,有這樣多的人希望你死去。

街邊的陌生人想讓你死,你打小尊敬的貴妃娘娘想讓你死,你看著長大的兄弟想讓你死,連你最孺慕的君父都想讓你死。

那你活著還有什麽必要呢。

鶴聲勸自己。

他低著頭,此時已經瞧不清任何東西,他只是無聲笑著,笑得眼尾殷紅,肋骨發疼,雙手按在地上,粗糲的沙滲入手上細密的傷口,他太累了。

那你就去死吧。

鶴聲告訴自己。

這是個頂好的地方,除了城裏流竄的潑皮無賴,沒有人會記得這裏,這是這座城最骯臟的地方,堆滿了一切沒有用處的廢料。

老鼠踩著汙水竄入洞中,烏鴉停在籮筐上,啄筐裏的臭魚爛蝦。

這是被世人遺忘的地方。

他死在這裏就很好,不麻煩任何人,甚至不需要人給他收屍。

他可以和這些臭魚爛蝦一起,慢慢腐爛,變成瑩瑩的白骨。

鶴聲覺得這是件很劃算的事。

就這樣吧,他太累了。

他不想掙紮了。

鶴聲的意識漸漸模糊,眼前越來越黑,像沈入無邊無際的深海。

“叮——”

步搖晃蕩的聲音。

他艱難地睜開眼睛。

那是個很漂亮的姑娘。

她手裏提著兔子燈,柔和的燈光映著她蒼白的小臉兒,眉黛青顰,眼梢微紅,像碾碎的朱丹,幾絲頭發散散垂落下來,項頸瓷白,脆弱得一碰就散,像價值連城的青瓷。

那是長大後的秦晚妝。

鶴聲一眼就認出來了。

“後來呢。”秦晚妝咬著果脯,睜著亮晶晶的眼睛,“我猜一猜,後來,那姑娘是不是把小乞丐撿回家啦。”

“話本裏都說救命之恩,以身相許,然後那位小姐定然和那個小乞丐成婚啦。”小貓兒仰著小腦袋。

臟兮兮的小孩兒也從被子裏出來,怯聲怯氣地說:“當真把小乞丐撿回家了嗎?”

鶴聲輕輕應了聲。

“小乞丐治好了傷便離開了,那姑娘後來也有了親事。”

他輕笑,漂亮的眸子裏卻藏著點淡淡的難過。

“天黑了,往往,你該回家了。”鶴聲道。

秦晚妝不大高興:“可這若是在話本裏,小乞丐就要求娶那位小姐的,小乞丐為何不求娶她呀。”

她不理解,很不理解。

救命之恩,怎麽能不以身相許。

通常的話本裏都不是這樣寫的!

這樣不行!

“為何——”鶴聲輕聲喃喃。

大抵是因為那小乞丐太害怕了。

他害怕自己流離失所,終其一生都落不得安穩。

他害怕他的小姑娘受他拖累,不得善終。

那個小乞丐想。

如果有朝一日,他能堂堂正正站在祖廟,受封加冕,他就帶著天底下最珍貴的琉璃美玉,給他的好姑娘下聘;他就召集天底下手最靈巧的繡娘,讓她們為她的好姑娘繡獨一無二的霞帔;他就給她最盛大的結親禮,教她成為天下人都羨慕的姑娘。

如果有那個時候。

他就帶她去天底下所有地方,帶她去看最壯闊的山崖,帶她喝最香甜的美酒,帶她去大漠、去草野、去最繁華的城池、去最瑰麗的山谷。

可是小乞丐很沒用。

小乞丐甚至沒辦法讓他的姑娘活著。

小貓兒久久等不到答案,就開始不高興,小爪子扯扯他的袖擺,巴巴地問:“為什麽呀。”

“因為小乞丐是個懦弱的人。”鶴聲揉揉她的長發,清澈的桃花眼這時顯得有些黯淡,“他太懦弱了,他不敢向那位小姐提親。”

“啊——”小貓兒擰著小眉頭,真心實意為小乞丐發愁,“這樣不行吶,小乞丐應該再勇敢一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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