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人魚飼養室的那一刻, 花見的心情無比沈重且覆雜。

雖然她被山羊頂過後腰，也被羊駝吐過口水，還有過被馬的後蹄踢到差點臉歪的悲慘經歷, 但是被人魚的尖牙利齒狠狠地咬上一大口, 這還是頭一回。

不過, 在被咬的那個瞬間, 她倒是沒有感覺到任何的疼痛。直至深色的如同水的痕跡在衣袖上暈開，痛感才後知後覺地出現。

花見也不知道人魚為什麽突然變成了這般狂躁的模樣。也許剛才他只是在裝死，潛伏在水池上的模樣也是耐心的等待而已。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騙警衛將鐵閘門打開, 如此一來他就能逮到機會逃出去了。

如果是出於這樣原因才咬了她, 那麽她可以理解。所以她阻止了警衛對人魚的粗暴行為，可惜並沒能阻止他們將人魚重新關進鐵柵欄中。

但不管怎麽說, 被咬了一下, 心情當然不會特別好。花見隨意地包紮了一下傷口，唉聲嘆氣提著便當盒，與同事中島敦一起吃起了午飯。

午飯時間通常就是發牢騷的時間。而主要的牢騷, 當然是工作中的煩惱和抱怨。

“今天太倒黴了, 被人魚咬了一口。”花見憤憤然咬下一大口炸蝦，說起這件事難免還是會覺得有點生氣，“真沒想到那條人魚是個暴躁美人。唉……我覺得我都要ptsd了。”

“居然被咬了？沒事吧？”

“嗯……大概沒事。除了疼沒別的什麽了。”

“還是去找與謝野醫生好好地看一下吧，說不定人魚的牙齒裏藏著毒液。”中島敦說得還挺嚇人, “就像那種有毒的海蛇一樣！”

“啊這……”

單純的花見被單純的中島敦唬住了。她慌忙一股腦地點了好幾下頭, 心想著一吃完午飯他就要立刻跑去與謝野那裏求救。

“不過, 被動物咬什麽的, 感覺對我們飼養員來說已經不是什麽稀奇事了。”中島敦咣咣咣喝下一大碗的味噌湯, 說，“我之前也被老虎咬了一口。”

這事花見還是第一回 聽說, 驚訝到忍不住發出了長長的“誒——？”一聲。

“可你不是虎人嗎？”她不解道。

能從人變形成老虎的虎人中島敦，四舍五入和老虎也沒什麽區別。正是出於這個原因，他才會負責食肉動物的飼養工作。但真沒想到他居然會被身為同族的老虎狠咬一口，這聽起來未免也太慘了一點。

“你都沒有說起過這件事呢……現在傷好了嗎？”花見關切地問。

中島敦笑了笑，很不好意思似的摸了下臉頰，點頭道：“已經痊愈了。我是虎人嘛，愈合能力很強的，被咬傷後才十分鐘傷口就全好了。”

這話聽得花見心裏酸溜溜的，忍不住低頭瞄了一眼仍在滲血的傷口，心情覆雜。

“……我怎麽感覺你這是在向我炫耀？”

她可沒有中島敦那樣的驚人愈合能力，只好乖乖地去找獸醫與謝野晶子治療。

雖然與謝野小姐是個獸醫，但治人也是沒問題的。

畢竟人也是一種動物嘛。

與謝野醫生的治療手法一如既往的……相當獨特。花見疼到整張臉都皺起來了，幸而傷口並無大礙。既沒有染上什麽毒液，也沒有感染的征兆。

拜托見習獸醫太宰治用繃帶幫忙包紮好傷口後，花見還是得繼續工作。

而這條該餵的人魚，還是得由她來餵。

懷揣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花見提著魚桶走向人魚的飼養室，總感覺手臂上的傷口都在隱隱作痛了。

話說起來，今天人魚應該不會再沖出籠子咬人了吧……

花見這麽想著，步入了飼養室。人魚一如既往地窩在水池的角落。今天飼養室的燈倒是多開了幾盞，將室內照得明亮，但人魚似乎並不喜歡這樣。他低垂著頭，發梢浸沒在水中。他躲藏在了自己的影子裏。

不過，他的身上並沒有多出其他的傷口，花見悄然安心了。

“你好。”

花見習慣性地對他這麽一句，可他今天給出的反應卻有點不太一樣。

平常說完“你好”之後，他通常會擡起頭看自己一下，但今天的他卻別開了腦袋，將身子蜷縮得更緊，似是在逃避什麽似的。

人魚的心情，花見當然揣測不出來。她無奈地撇了撇嘴，把沙丁魚送了進去，而後又搬來了角落裏的小板凳，在鐵柵欄旁邊坐下了。

監督人魚吃完所有的食物，這是森鷗外給她布置的新任務。雖然不知道園長為什麽要這樣變著法增加她的工作量，但花見還是願意乖乖完成自己的工作。

可對於人魚來說，他好像不怎麽喜歡這個新變化。

他整條魚都僵硬了，目光落在動蕩的水面上，抿緊的雙唇不知道在隱忍著什麽。有好幾次，花見都能感覺到他在偷瞄自己，但如果自己正大光明地看他一眼，他又會慌忙收回目光。

真不知道這算是什麽——人魚的傲嬌嗎？

對於人魚的小動作，其實花見是無所謂。就算他游到自己面前盯著自己看上一整天，她都不會有什麽意見。但如果他不吃飯的話，那花見就意見很大了。

又忍耐了半分鐘，她忍不下去了。

“我說，你不餓嗎？餓的話就吃嘛。你要是不吃的話，我估計今天這一整天都要待在你的飼養室裏了。唔……你不會是因為昨天的事情才不想吃飯吧？真搞不懂你。話說起來，你昨天難道是想要逃走嗎？噗……哈哈。實在是很難想象人魚在地上行走的樣子。”

一不小心，她說了好多話。她始終確信，一定是因為對方長得太像人了，所以她才會忍不住對他叨叨這麽多話！

而一向對她的念叨毫無反應的人魚，竟在這時發出了一聲輕哼。

很輕很輕，差點被水的聲音蓋住，可花見還是聽到了。

她渾身一涼。

這人魚……不會聽得懂她的話吧？

她頓時慌了。要知道，前天她還和他吐槽過飼養員的工資太低呢。

大前天她才抱怨過自己那個很纏人的一直向她介紹還瘋狂吹牛皮的高中同學。

大大前天，她……

花見不敢想了——她真的和說人魚說了一大堆無聊的事情。

她也不知道在吐槽時她究竟是懷揣著怎樣的一番心情，總之吐槽的話語就是止不住地從嘴裏溜了出來。

啊這……啊這……啊這該怎麽辦才好啊！

想得越多，尷尬的心情就愈發猛烈。花見倏地羞紅了臉，她慌忙盯著人魚，試圖從他的行為中找到異常之處，可是人魚一如往常，並沒有做出更多的奇怪反應了。

勉勉強強，花見算是放心了。人魚也放下了矜持，游到水池邊，吃起了沙丁魚，目光還盯著她的手臂。

飼養室裏有點熱，所以花見一進來就卷起了衣袖，裹著厚厚一層繃帶的手臂因此而露了出來。

註意到他的視線，花見也瞄了一眼自己的傷口。

“你很在意這個嗎？”她稍稍擡起了手臂，笑著對人魚說，“沒想到你的牙居然這麽尖，簡直就是鯊魚牙嘛。不過傷口沒感染，狀態良好，估計也不會留疤。話說起來，如果留疤的話，應該會很醜吧……看來我得註意一下飲食才行了。”

她可不想留疤。

聽完她的這番話，人魚依舊沒有給出特別的反應，只是目光挪到了花見穿著的這件外套上的姓名牌而已。

他盯著看了好久好久，久到讓花見都有點在意了。她稍稍側過身子，正對著人魚，問道：“你在看什麽？”

人魚沒吱聲。花見只好順著他的視線看了過去，這才發現他看著的原來是姓名牌。

她茫然地撓了撓頭。

“幹嘛盯著我的姓名牌看？你不會是覺得這東西是什麽玩具吧？”她的語氣頓時變成了苦口婆心的嘮叨，“這可不是玩具哦。”

“早川花見。”

是陌生的男性聲音，不知究竟來自何處。花見一怔。

恍惚間，不知從何時起，人魚已在註視著她。

“早川花見。”花見看到他動了動唇，“這是你的名字？”

大腦死機了一下。在驚訝感降臨之前，倒是話語迫不及待地湧了出來。

“原來你聽得懂人話啊！”

“當然聽得懂。”人魚不爽似的撇了撇嘴，“只是不想和你們人類說話而已。”

“……哦。”

現在花見也不想說話了。她試圖放空大腦，盡快接受“自己的愚蠢吐槽全部都被人魚收入耳中”的事實，可她越努力地試著什麽都不去想，那些羞恥的記憶就越鮮明。

為了讓羞恥感趕緊飛走，花見又叨叨起來了。她把話題強行轉移到了別處。

“所以人魚的文字和語言是和人類一樣的咯？”

“差不多一樣。”人魚把沙丁魚嚼得哢哢響，“但更覆雜一點。”

“哦——”花見了然般點了點頭，“那你有名字嗎？”

“有。”

花見又了然般點了點頭，等待著人魚先生說出他的名字。可不知道為何，他卻沈默了。

明明按照常理來說，在聽到這樣的問題後，應當主動說出自己的名字才對啊。

花見暗戳戳地心想，這條人魚，好像有點傻。

沒辦法，看來只能由她拋出詢問了。

“所以你叫什麽？”

“中原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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