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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生命樹: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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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若一生行善積德, 總會遇見造化機緣,何桑自幼學醫,尚未出師便遇上了戰爭, 自此過上了顛沛流離的生活。他的前半生坎坷, 也有過一個家室,生兒育女過,只可惜天不遂人願, 他的妻兒子女皆在流亡中或死或傷, 或被強盜土匪搶去賣了, 總之落到半百年歲,他依舊是孤身一人。

何桑有時也會想,不論他遇上多少艱難與險阻, 最終都能安然無恙地活下來, 或許真是上輩子積了許多福,回報於這一生。可人一輩子所在意的人一個個相繼離開,又未嘗不是另一種折磨與懲罰, 所以長命與幸運,在這亂世中不知算得上好事還是壞事。

唯一值得慶幸的, 便是他後來又有了兩個“孩子”。

一個是阿箬, 被何桑救起時,她還在繈褓中,一歲多了營養不良骨頭都沒長好也不會走路。她被人丟在破舊的城墻底下, 那時世道還沒亂成人吃人, 可也不會有人隨意將孩子撿回去養活。

何桑見她生命頑強, 哭聲都啞了居然還活著, 幹脆把她帶在了身邊, 也沒特地仔細著去養, 小家夥自己就長得很好,快兩歲時才能走得穩當,但說話學得很快,對上何桑總會露出甜甜的笑。

她叫何桑爺爺,許是自幼便有了些記憶,知道她是何桑撿來的,故而將何桑看得更牢,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他給丟下了。

又過了兩年,阿箬遇見了何時雨,小姑娘沒有玩伴,何時雨又實在可憐,何桑心想養一個孩子是養,養兩個也沒什麽所謂,便將何時雨留了下來。

大旱幾個月,他給何時雨改了名字,起時雨是想順應風調雨順,祈望世道好轉之意。可惜天不遂人願,大旱接連兩年,許多小河小溪都幹涸了,何桑牽著兩個孩子走在流民之中,被人虎視眈眈。

他想找個能護住他們的地方,機緣巧合之下去了歲雨寨。

歲雨寨中缺大夫,何桑多年游醫的經歷叫他見多識廣,一些尋常的雜癥他都能治好,一個大夫自然能被歲雨寨留下,但因情況特殊,歲雨寨也願意幫著他一起養他帶來的兩個孩子。

阿箬與何時雨自幼是在無憂無慮下長大的,或許何時雨年長阿箬幾歲,所以他看到的世界比當年的阿箬要多,他知道人大多是自私的、貪婪的,他也知道欺騙、與利用。

日子越來越難熬,就算是歲雨寨也不覆以往。當年願意留下何桑的是歲雨寨老一輩幾個能說得上話的族長,經過十年陸續死了大半,還有一些已經不管事,歲雨寨中說話頂用的變成了一些見慣了人吃人、人殺人,從禍亂世道而生的年輕人。

他們與歲雨寨外的蠻人唯一不同的,大約便是他們不會輕易去殺人,去掠奪。

可他們依舊期待吃肉。

藍的到來,破了歲雨寨不吃人肉的規矩。因為她是從外嫁入歲雨寨的,在此之前她跟過別的男人,吃過人肉的味道,在歲雨寨素了幾個月後實在熬不住,便想讓寨子裏的人去外拖兩具屍體來。

恰好寒熄撞上了……

才死之人的肉不是臭的,且寒熄看上去細皮嫩肉的一瞧便知道不如老人的柴,也不似小孩兒那般不夠吃,一整個歲雨寨三百多號人,熬一大鍋肉湯,每個人剛好能分一大碗。

何桑不願意,阿箬來找他,要他救寒熄時臉上都是淚,說話也抽個不停,何桑不曾見過她那麽可憐的樣子,他知道寒熄是阿箬的逆鱗,絕不能碰,他也想阻止,他甚至讓何時雨去將阿箬找來。

何時雨沒找到阿箬,何桑也被歲雨寨裏的人說服了。

他們說藍也會些醫術,認得草藥,知道如何救人看病,何桑一把老骨頭已經六十好幾了,能活幾年也說不定,他們歲雨寨即便需要一個大夫,也不需要一個老大夫。

一旦何桑對歲雨寨無利,他們便可以放棄他,連帶著放棄他的兩個孩子。

他們說:“何時雨長得也嫩,手不能挑肩不能扛的,未必不能吃了。”

他們還說:“那阿妹長得倒是標致,你這老頭兒若是不聽話,不配合,我們不介意等你死了,把阿妹給大夥兒分了。哦,不是分了吃,她還沒男人吧?一家輪流著用幾天,滋味必也是不錯的。”

藍在一旁笑道:“我可是新婚,不許分到我家男人這裏來!”

那一瞬,何桑望向他們,與望見野獸無異,或許野獸也不似人這麽惡毒,只想著吃人,卻沒有那麽多折辱人的心眼。

何桑與何時雨還有阿箬只有三個人,如何對付得了歲雨寨中的三百餘人,他再看向躺在石塊上已然成為粘板魚肉的寒熄,再說不出任何阻止的話。

何桑甚至想,人就留給他們好了,他要帶著阿箬和何時雨離開,左右歲雨寨也不需要大夫了,他不能讓自己的兩個孩子再受迫害。

可吳廣寄不讓,吳廣寄磨刀的功夫探頭說了一句:“有肉大家一起吃,吃了肉我們才是一家人,你若成了外面的人,那我們對付起外頭的人就不顧情面了。”

他們要將何桑和阿箬還有何時雨拉到一條船上去,那條罪惡的、吃人的賊船,只要他們也吃了人,便再也無法將自己擇開。

何桑覺得恐怖,惡心,擺在他面前的,卻沒有第二條路。

他騙不過何時雨,卻能騙阿箬,他騙阿箬那是一碗羊湯,想著把這幾日熬過去,等歲雨寨那邊松懈了,他們便逃走,從此天高海闊。哪怕他老死在外頭,至少還保住了兩個孩子。

世事不遂人願,何桑沒能保全阿箬與何時雨,甚至連自己也泥足深陷多年。

那一場篝火下的屠殺後,阿箬徹底瘋了,他讓白一去找她,可在阿箬那裏聽不到一句正常話。何桑可以指天發誓他這一輩子僅做過一件虧心事,便是眼看著歲雨寨的人殺死了寒熄,哄騙了阿箬喝下那碗人肉湯,便是這一件虧心事,卻要他今後日日夜夜陷入噩夢之中。

歲雨寨散了,何桑也離開了,他沒臉去見阿箬,也無法面對何時雨再看向他的眼神。

他們對他是怨恨、失望,人活一輩子,老來骨頭都松了,何桑卻又變成了一個人。

他去過許多地方,也救過許多孩子,卻再也沒有一個能讓他有勇氣,有信心去認識、交心,他想他或許這輩子註定無兒無女也無子嗣,便是撿來的兩個孩子最終也留不到身邊。可他也松了口氣,安慰自己,他成了老不死的,那兩個孩子擁有了不死不滅的身軀,至少也不會受人欺負了。

何桑孤獨過很長一段時間,也很思念阿箬與何時雨,有時若一個地方的人好相處,他會在那裏待幾年,要是不好相處了,他就換一個地方待著,總之有一技在身,他也不會過得太苦太累。

後來他再一次聽到了阿箬的名字,從某個游人的口中提起,如說書的那般說到一個青衣背簍的姑娘,擅長捉鬼降妖。何桑也無意間遇見過兩個歲雨寨過去的舊人,他們勸何桑日後若碰見阿箬,有多遠離多遠,因為阿箬已經瘋了,她背著一個竹簍收集屍骨,妄想將他們吃掉的神明覆活。

覆活的前提,便是殺了他們。

那是何桑第一次有勇氣再面對阿箬了,他聽了這個消息覺得再好不過。他活了一百多年眼見著世道從興盛變衰極,又從艱難變順遂,他活夠了,也想自己至少能為過去的罪行贖罪,好從那連連噩夢中掙脫。

何桑大約是整個兒歲雨寨人中,第一個主動去找阿箬的人,他尋著那青衣背簍少女的事跡,找了幾年也不曾與她碰見。一次意外,他被山間的大雪掩埋,五覺被冰封,竟在雪裏昏睡了整整二十天。

山下已入初春,山林間的雪才開始消融,何桑的身軀從白雪中露出,被小沙彌撿入了山中寺廟。

那是一間小寺廟,香火不多,廟中的和尚也就十幾個,眾人圍在一起吃飯,念經,敲木魚,掃雪,晨鐘暮鼓。

何桑在廟裏住了大半個月,聽了許多佛經,也瞧見了小小寺廟中甚至沒有一座真正的金佛,卻被金光環繞,靈氣馥郁。佛說人有今生來世,種因得因,種果得果,若今生功德厚積,來世福澤綿延。

何桑問:“若沒有來世呢?”

歲雨寨的人吃過神明,被阿箬抓住了之後便是灰飛煙滅,不會有來世的。

“施主雙肩積福,不像是沒有來世之人。”那和尚道:“但你命中有煞,今生也不會太好。”

何桑聞言,心念一動:“這麽說來,便是做過了錯事,也可以求一個來生?是否只要我今生做夠了好事,便能抵消往日的過錯?哪怕一點,一點點也好!”

“行善不問結果,阿彌陀佛。”

佛渡有緣人,緣亦可自求。

世間處處都是土,阿箬並沒有特地選個風水寶地,只是因為這種子特殊,所以她將種子帶到了東陌城外鮮少有人經過的竹林裏,踩出一塊空地來,便將它埋了下去。

生命樹的種子種下便發芽,亦可看見它的前身——一枝被和尚從小寺廟槐樹上折下連花帶葉的槐樹枝。

槐樹枝自入何桑的手中起,便像是一雙時時盯著他的眼睛,自此看住了何桑,不讓他起一絲行惡之心。

一間小寺廟,一個在外不知名的和尚所言,居然真叫何桑放在了心上,他就近找了一座城,選了一處址,小心翼翼地將那枝槐樹枝種下。和尚什麽也沒說,何桑卻自以為地想,若他連這枝隨意折下的樹枝都能以功德供成參天大樹,那必然能以功德為他的兩個孩子求一個安然的來世。

他為的從來不是自己,他也從未想過他自己。

這株槐樹生前所見,皆是何桑。

他在東陌城開了醫館,與街坊鄰居打好交道,與人友善,把買來的小院改成了小寺廟一般的建設,他並不知這是聚靈的陣型,只是想若那株種下的槐樹枝以為自己還在寺廟中,說不定會願意活下來。

何桑的院子裏點上了檀香,那檀香被諸多藥草味掩蓋,他從那一日起就不再殺生吃肉了,每日夜間念經,終於有一日等來了槐樹枝生根發芽,成了一個奇跡。

何桑親自做了兩盞燈,他見佛家亦有供奉的牌位,牌位前點了長明燈,他養大的孩子還沒死,他不願設牌位,可還想為他們點燈。

為了燈能夠牢固,他用了鋼絲打成了燈籠框架,用了最堅韌的布穿了兩層,親自在外面作畫,在裏面寫上了兩個孩子的名字,他想要燈長久,也想要燈長明。

左為時雨,右為阿箬。

何桑見佛有萬,為吉祥雲海,便以萬求福,為他那兩個不知流落於世間何方的孩子設了個功德數,以三百年為上限,每年救幾十個人,為他們每個人求一萬個功德。

存於生命樹種子上的記憶隨著生命樹的成長,一點一點記錄於它每一圈年輪之中,長在了它每一片葉脈之內。

最忙的那一年,何桑的醫館裏容下了百人,不論是誰來求醫問藥他都來者不拒,給不給錢無所謂,但要留下一句感激之語,作為功德化作紅綢,掛在那株槐樹上。

春有槐樹發芽。

夏有槐樹生花。

秋它不落葉。

冬它依舊生機勃勃。

這株槐樹與醫館門前的兩盞燈籠一樣,何桑從未有過一天落下給它上香、澆水、也從未有過一天落下給那兩盞燈續油,即便是白天,燈也是亮著的。

他每得到一次功德,便將紅綢掛於樹幹。蒼老的人站在樹下,望著一年年肉眼可見迅速生長的槐樹,滿含熱淚,雙手合十,像是已經看見了他用自己力所能及的一點兒小能力,為阿箬與何時雨洗刷了他們吃神的過去,為他們求得一個安穩的來生。

他像一個虔誠的信徒,信這世上一切奇跡。

他能種活一支已經枯萎了的槐樹枝,能長達兩百八十七年不曾滅過門前燈,必能等到一個圓滿的結局。

阿箬在那株樹的記憶裏,看見樹下曾站過東陌城中絕大部分的人,看見有人來時哭著跪地懇求,走時又笑著跪地致謝。其中也包括一把火燒了槐樹的蕓娘,幼時的蕓娘回眸看見何桑踩在木梯上,將她學了半天才寫下的感激之語掛上樹上,臉上露出嬌俏的笑。

那年盛夏,槐樹開了滿枝的花,淡紫色的槐花垂下,片片紛飛,滿院清甜掩蓋了藥味的苦澀。

當年的蕓娘對何桑也是真的感激的,可那一日阿箬與寒熄在後院看見一陣風輕易將蕓娘曾寫過字的紅綢吹下,或許從那時起,她心裏對何桑的感激便一絲不剩了。

最後的最後,是漫天大火,和那個年邁的老者滿目絕望沖入火中的畫面。

他哭喊著“滅火啊,快滅火!我的樹,我的樹!”

他想用手護住枝頭上已經掛了一萬多條他曾救下的人落下的筆記,新舊不一,卻依舊鮮紅。

何桑沒能救下槐樹,如果不是因為不死不滅的身軀,他或許已經葬身火海了。

他看著正燃燒大火的槐樹,哭的不是那株養了兩百八十七年的樹,而是兩百八十七年不眠不休累積而來的功德,是他為阿箬與何時雨求的另一種可能。

種下的生命樹種很快便長得與阿箬與寒熄在醫館後院看到的一般高大了,寒冬天裏,槐樹迅速經過了無數個四季,最後一季,秋,落滿地的枯葉,冬,枝積白雪。

如今的槐樹經死而生,不再有那麽多功德,也招不來那麽多靈氣,它的樹枝上沒有漫天飄搖的紅條,也將有關於何桑的記憶隨著每一次落葉徹底清除幹凈。

阿箬站在樹下,昂著頭看向高高的槐樹,有風吹過,臉頰冰涼。

寒熄的手指輕輕碰了一下她的臉,將她臉上的淚水抹去,阿箬才恍然回神,又朝他望去,扯著嘴角露出一抹苦澀的笑,輕道一句:“原來如此。”

原來他不是貪生怕死。

原來他不敢走近阿箬不是因為懼怕,而是因為愧疚。

原來他當年不是有意拋下阿箬,卻是再也沒有臉去見她了。

原來他不是與歲雨寨的人同流合汙,他只是不想讓阿箬與何時雨在當下受到傷害。

原來他也想過要擺脫歲雨寨,帶他們遠走高飛。

原來……他想求一個十三年,是因為他只剩下十三年了。

整整兩百八十七年,用何桑無數虔誠與希望堆起的功德樹毀於一旦,也將他最後一絲求生的念頭徹底泯滅,所以他不曾為自己解釋,甘願將他從寒熄那裏得來的統統歸還。

所以他在最後關頭,還問了一句何時雨。

因為他親眼看見了如今的阿箬,還不曾見過何時雨。

阿箬得到了答案,心中既覺得釋然,又覺得無奈。

釋然於何桑並未與其他人一樣,擁有了能力後隨著時間而變壞。是她見到了太多壞人,才將曾經養她長大的何桑爺爺想壞了,是她小人之心,何桑依舊是過去那個會無條件對阿箬與何時雨好的何桑爺爺。

無奈於即便知道了,這世間也不會再有何桑了。

沒有何時雨,沒有何桑。

他們歲雨寨的人,註定不會有一個來世。

阿箬也沒有。

她的心間溢滿了傷感,也有無盡的遺憾,有對死亡的恐懼,和對終於能贖完所有罪責的松快。

“謝謝神明大人。”阿箬道。

寒熄問她:“謝我什麽?”

阿箬牽起他的手,不再去看那株槐樹,而是走向離開竹林的路。

“謝您,陪我種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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