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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與仙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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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間絕大部分的人都不曾見過真正的神明, 亦不敢去肖想神明降世,在看見漫天飛舞的箬竹葉後,眾人才真正驚詫於原來人多勢眾、官威王法, 並不能約束超脫於自然之外的一切。

楊家的家丁看寒熄與阿箬的眼神都變了, 他們膽怯地往後退去,手心冒汗,渾身發麻。驚懼之下的人忘了聲音, 深深夜色中的亂葬崗林子裏, 唯有火把的光芒被風吹亂, 忽明忽暗。

寒熄說,不許動阿箬,於是這一片天地就像是停止了般, 沒有任何人動, 也沒有人開口出聲。

楊老爺從震驚中慢慢回神,啞著嗓子脫口而出了一句:“妖、妖怪。”

阿箬聞之蹙眉,頓覺侮辱道:“妖?你罵誰是妖?!”

她一貫來護著寒熄的, 神明大人怎麽能被人說成是妖呢?還是這麽惹人討厭的老頭兒說出這話。

說寒熄是妖,的的確確是在罵他了。

阿箬亮起手中的匕首便要從寒熄的懷裏掙脫出來去割了楊老爺的舌頭, 可寒熄的手臂還摟著她的腰, 見她有些咋咋呼呼地朝前沖,寒熄牽著她的手略微收緊:“別怕。”

她才不怕,該怕的應當是這些不分是非黑白便沖過來要打殺他們的人才是。她也是人, 也不會輕易殺生, 可若對方欺負到她頭上來, 她絕不會由人擺弄, 更何況那人是在說寒熄為妖。

“楊老爺, 便是殺人犯了王法, 也應當交由衙門處理,這裏荒郊野外處處白骨,你還是快帶姝兒回去吧。”周大人清了清嗓子,又對阿箬開口:“不論事實如何,楊姝已死,阿箬姑娘必須得給一個合理的說法才行。”

阿箬道:“先兵後禮,你倒是算得明白。”

如今的楊姝是什麽情況,周大人是最早知曉實情的人,楊家的家丁方才舉著武器朝她過來時也不見周大人擺起官威呵斥他們,現下瞧形勢不對又做起了好人。

說到底,再公正的官也會有私心,他只幫自己那一方。先前周大人為百姓考慮,想要查清換魂一事不得不聽從阿箬辦事,他那時與阿箬是一邊的,如今在看見寒熄出手,法術將他們身份地位割裂,他便變成與尋常百姓、普通凡人為一邊了。

“我早與你們說過了,若我想殺一個普通人,根本用不著費神將她帶到亂葬崗來。”阿箬瞥了一眼楊家夫婦與齊家父子,道:“不管你們信不信,我殺的不是楊姝……自然,如今楊姝的這具身軀,也的的確確死了。”

沒有魂魄,那便是一具死屍。

阿箬說她沒有殺死楊姝,可楊姝卻成了一具屍體,在場唯有周大人和齊宇林知曉她話中用意。

齊宇林擡眸朝阿箬看去,他有些震驚,心中亦覺得慚愧。

楊家將阿箬逼到這般絕境,她也沒有說出真正楊姝的去處,可他為了楊姝的名聲,卻只能無力也無能地辯解,甚至幫不到他們一分。

話說到這個份上,阿箬也沒有繼續留下去的必要了,她此行目的達成,至於楊姝今後如何,齊宇林如何,楊家與周大人又如何,都與她無關。

阿箬想走,也沒人敢攔著。

有寒熄牽著她,她比任何時候都安心,胸腔的震蕩還未從寒熄施法護她的那一刻中緩和過來,仍舊紊亂地跳動著,瘋狂地叫囂著。她想問寒熄是不是好了,可她每一次在歲雨寨人的仙氣回到寒熄體內後都會問這個問題,得不到一個準確的答案的,於是這次阿箬就不問了。

火把長龍為她與寒熄照明,二人一步步離開了人群,甚至在他們靠近時那些舉著火把的官差都忍不住因那位白衣男子身上散發出來的威壓寒氣而往後退了幾步。有人踩到了白骨,深更半夜裏,甚至覺得白骨也沒那男子的眼神恐怖。

齊宇林見幾乎要看不見阿箬了,便起身對著寒熄的背影喊了一聲:“阿箬姑娘,姝兒真的……真的沒辦法再救回來了嗎?”

周大人朝他看去一眼,目光震驚,似乎從齊宇林的表情中看出了什麽。

這回阿箬沒有回答,其實答案她已經說過了,他也早就知道。阿箬不會換魂之術,楊姝的身軀在燥熱的天裏很快就會腐爛,而如今變成若月館中的銀仙兒才是齊宇林當下真正應該去救的人。

一具身軀,不過皮相,真的有那麽重要嗎?

人的感情是最經不住考驗,卻又最擁有無窮力量的了。齊宇林從不認為自己對楊姝的喜歡泛泛於她的外貌,他更喜歡的是這些年他與楊姝共同經歷的過往,在意的,是那個藏在皮囊下的靈魂。

出了林子便是白骨累累的亂葬崗,一陣陣熱風吹來,風中還漂浮著一些似雲似霧的魂魄——那些無根無知,已然化作孤魂野鬼的幾百年前慘死的人們。

阿箬看了一眼,亂葬崗上立著的無字碑歪了,難怪將他們放了出來。不過索性這些魂魄經過幾百年無字碑的鎮壓,身上的怨氣也早就被時間搓磨,不會有機會和力氣飄入城中害人,更多的便是在自己死前最後一片土地彌留,重覆著活著時在意而做過的事。

不同相貌年齡的魂魄僅能叫人看出模糊的輪廓,辨不清他們生前的模樣,但因魂魄的數量太過於龐大,甚至比阿箬料想中的還要多,她心中不禁泛起一絲寒意,猜想這些魂魄中,究竟有多少是死於疫病,又有多少是被人吃了下去。

幾百年前的白月城,疫病之後究竟發生過什麽呢?

時光倒回到三百多年前疫病肆意的白月城,因亂世中得病的人太多了,一些尋常疫病何桑都有可以解救的方法。他不願與吳廣寄等人為伍,在阿箬和何時雨相繼離開他身邊後,他便一個人離開了歲雨寨,只是朱謙根上了他。

朱謙的性格很古怪,至少何桑是看不透他的。他身量纖瘦,與女子差不多高,對人總笑臉相待,因羨慕那些強壯的男人,又為了能在亂世中討一口飯吃,他能為那些人當牛做馬。

何桑不看輕一個人卑賤,只要他不害人,在何桑眼裏那都是茍活而迫不得已,他也曾因此做過一些違心之事,便沒有資格指責朱謙的為人。

朱謙曾跟在吳廣寄身後很久,吳廣寄等人開了葷後想吃肉了,便會讓朱謙去找些人來,騙的,哄的,搶的都行,他身板小對付不了男人,便對一些老弱婦孺下手。其中有漂亮的女人,吳廣寄等人舍不得殺,便將那些女人圈起來當牲口般對待,只要有身體供他們排遣解悶就好,若女人死了,便洗幹凈吃了。

朱謙是在看見有兩個男人同時與一個女人歡好時,才起了人生中最初的欲\望的,他以往的欲\望,都是吃喝,可他的欲\望對象,並不是被壓榨的可憐女人。

他羨慕強壯的男人,時間久了,那些他不曾擁有的身高、身量都成了他癡迷的特點。

後來他的眼神中的情緒再也藏不住,心思被人發現,便被趕了出來,沒人再用朱謙跑腿,他從狗腿子變成了惡心的變態,朱謙無法,只能跟著何桑一道離開。

到了白月城,何桑給人看病,彼時城主便是朱謙最羨慕也最想擁有的那一類男人。他整日跟在何桑身後,好似洗心革面了要學醫,實際是為了接觸那個城主,可城主已經有夫人了。

隨著燥熱的天,在朱謙看見城主光著上身走在一群瘦弱的百姓之中,疏散人群派藥發米,汗液流過肩背上古銅色的肌膚時,他徹底藏不住內心的瘋狂。

他對城主表明心跡,像條狗一樣跪在他的面前乞求他能將自己帶在身邊,他說城主是他見過的最強壯、最有男子氣概的男人。

可城主看向朱謙的眼神,惡心透頂,厭惡至極。

後來隨著天熱,疫病愈發沒法兒控制,死的人越來越多,城中的米也見底,人們沒有東西吃,每日都有人餓死,朱謙是最開始帶頭吃人的那個。

他不是第一回 吃人了,因為他吃人,帶動了白月城中許多為了保命的人都開始吃人,那些才餓死的,或者即將餓死的人都逃不脫被吃的命運。當時城主夫人有孕在身,可兩日沒吃過米的夫人險些就要餓死了,是朱謙捧著人肉湯主動遞給城主,他讓曾經滿心為了百姓安危的城主一步步走入深淵,城主為了自己的妻兒,放任朱謙的所作所為。

何桑得知他們吃人是由朱謙帶領,及慚愧也痛恨,慚愧是他帶來了朱謙,痛恨這世道終究將人變成了野獸。

何桑走了,朱謙留在了白月城,他看著城主兒子降世,看著城主與城主夫人相愛,他的內心愈發不甘,即便城主已經答應讓他留在白月城,他也依舊不滿。

他想要得到一個男人的心越來越深,他看向城主的眼神也越來越赤\裸,城主周圍所有人都發現了他的心思,城主夫人也不例外。

那夜是城主夫人邀朱謙去城外亂葬崗會面的,她帶領了好些打手,她不能容忍自己的丈夫身邊有這樣惡心的男人,更不能容忍這個男人一直在覬覦著自己的丈夫。爭風吃醋的場面,在一男一女間展開,城主夫人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命令手下要朱謙的命。

歲雨寨的人曾吃過神明的肉,朱謙知道他是不會死的,可他也是在痛極,仿佛要痛死的過程中,才知道原來自己還能有另一種能力。那是潛藏在每一塊神明的肉,每一滴神明的血液裏的,屬於神明的仙力。

朱謙最想要的,便是名正言順地站在城主身邊,於是那一夜他殺了所有人,成了城主夫人。

城主夫人在看見自己變成了朱謙時,驚嚇得瘋狂大喊,朱謙那時才發現,魂與骨是可以分離的。魂魄寄宿的身軀只會慢慢老死,不會受任何傷害,而他自己原先身軀裏蘊藏著仙力,可那具身體卻能被殺死,隨著時間腐爛。

愛一個人,真的能拋開對方的外貌,只看靈魂嗎?哪怕靈魂轉換,由男變女,由女變男?

城主在得知這個荒唐的事後,既沒有殺死變成朱謙的城主夫人,也沒有傷害住在城主夫人身體裏的朱謙。他對夫人的愛意,在面對著朱謙的那張臉時,迅速消散,不過短短幾日功夫,他們過去經歷過的生死難關都煙消雲散了。

而變成城主夫人的朱謙甚至沒有費多少力氣,只還用以往眼神看著城主,便得到了城主,他終於如願以償,以一個女人的身體,擁有了他愛慕的男人。

這算什麽呢?朱謙忽而發現,他其實變成女人挺好的,因為只有變成了女人,他愛慕強壯男人這件事便不再荒唐惡心了。

還未到一個月,被迫換魂的城主夫人就死了,對外宣揚是死於一場疫病,實際卻是被人鎖在柴房中整日瘋瘋癲癲地說著話,一日不知誰給了藥,把她毒死了。

朱謙的身體朱謙自己不在意,城主自然也不會在意,那具身體最終跟隨其他死掉的屍體一起被扔進了亂葬崗中,皮肉腐爛,白骨作堆,朱謙也認不出哪個究竟是過去的他了。

後來城主年邁色衰,他也不再年輕漂亮,朱謙才發現城主隨著年齡增長會變得無能且啰嗦,而他對城主的愛也隨著對方的改變而淡薄到生厭。

原來他不是喜歡城主,他只是喜歡外表看上去足夠強壯的男人。

於是他看上了另一個人,尋覓好那個人心儀的女人,再借著城主夫人邀請的名義,帶著那個女人去了亂葬崗,故技重施,成為了他想成為的模樣,擁有了他想擁有的一切。

他翻不出自己的白骨是哪一副了,若想一直換下去,他便必須留在白月城。幾百年來,朱謙早就忘了自己曾是男子的事實,他習慣了女人的身體,也習慣了由不斷變換身軀身份,來嘗試不同的男人。

壯年時穿著官服威嚴的周大人他喜歡,於是他成了楊家女子去接近他。

周大人年過不惑了他便不喜歡了,於是成了銀仙兒去勾\引楊家相貌一流人也風流的楊聯。

他不把人命當命,也不把旁人當人,他甚至不曾真正體會過作為一個人活著的真正意義,索性,他也不在意那樣的意義。

城外漂浮的魂魄中,有許多是當年朱謙吃過的,可他們也早早忘記了朱謙是誰,早早忘記了自己是誰了。

一個人的愛,真的能越過皮相,直擊靈魂,只能看見對方的心,而不在意對方如今究竟是男是女,是人是鬼嗎?這世上又究竟有幾人的愛,能經受得住這樣的考驗呢?

齊宇林能嗎?

今夜之後,他會去若月館找銀仙兒嗎?他會拋開世俗,拋開一切與銀仙兒成婚嗎?若可以的話,在楊姝屍體腐爛之前,將她的魂魄從銀仙兒的身體抽出,再還給她自己,那她與齊宇林便能稱之為真正的皆大歡喜了吧……

推開城門,步入廢舊老城的窄巷,阿箬擡頭看見月亮正跟隨著她與寒熄,一步步照亮了他們腳下的路。

風中傳來了淡淡的花香,這裏幾百年不曾住人,阿箬卻發現一家破落的屋子前長了幾株野梔子,那是晚開了幾個月的梔子花,散發著甜膩的味道。

阿箬忽而開口問寒熄:“您有辦法幫楊姝嗎?”

寒熄的臉色仍舊很冷,叫人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他沒有開口,沈默便是答案。

阿箬膽大地去猜,神明大人是無所不能的,所以他一定有辦法幫助楊姝,只是基於楊家人方才對她與寒熄的舉動和態度,他不願幫。

可她又想,神明大人不是這樣小氣記仇的人,他心胸寬廣,懷有蒼生,當初能為蒼生而死,自然不會與凡人斤斤計較,他若能幫一定會幫,既開不了口,便是幫不了。

阿箬在兩種想法中徘徊,還想到了齊宇林爬了滿臉的淚,一道淺淺的嘆息吐出,阿箬想她不論經過多少年,總改不了憐憫旁人,可憐憫卻無作為,才叫人於心不安。

“阿箬在想什麽?”寒熄問。

走出老城窄巷,頭頂的月光豁然開朗,無人的寬闊街道上飄來了幾片落葉,阿箬側眸看了一眼寒熄的臉,抿嘴道:“我在想,您還在生氣嗎?”

“嗯。”寒熄沒有隱瞞,他是個很誠實的神明。

阿箬輕輕啊了聲,她張開雙臂,踮起腳朝寒熄湊過去,緊緊地擁住了對方的腰背,將臉埋在了他的胸膛。

“現在好些了嗎?”

寒熄幾乎在阿箬抱上來的那一瞬便將她摟入懷裏,他彎下腰,把人牢牢地護著,除了發絲,沒露出半分。

聲音悶悶地從阿箬肩窩處傳來:“嗯。”

方才寒熄動怒,不但嚇到了旁人,其實也嚇到了她。

在阿箬的記憶裏,她不曾見過寒熄這樣一面,許是因為寒熄在她面前總是微笑著的,她便以為他的心胸能裝天地,世間一切大小事於他而言都是瑣事,他不會為瑣事而動怒。

但寒熄,會為阿箬動怒。

也會因為阿箬的一個擁抱,輕易化解了所有怒火。

阿箬想,神明大人的溫柔果真是刻在骨子裏的,饒是再大的怒氣,也是一哄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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