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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濁玉臺: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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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間並非每一片土地都受神明庇佑, 至少在那個女人出現之後的雲城,從此陷入惡鬼冤魂纏繞的黑暗中。若不是阿箬帶著寒熄過來,若不是恰巧那個女人正是阿箬要找的人之一, 清醒又無辜的人終有一日會被抹殺幹凈。

謝隨說他去救人, 他很決絕,十年前他親眼看見洛芯被人帶走,卻無能為力, 說到底他的心中仍有些顧忌, 有懼怕, 但當真的看透了這座城池的本質,生死便不那麽重要了。

洛芯在院子裏種了許多花草,嬌貴的花兒早就枯萎死亡, 唯有月季欣欣向榮, 月季……是希望,這兩個字從未落在她的身上。

許是當年洛芯與謝運當真青梅竹馬情誼深厚,故而謝府的這座小院沒有任何遮擋, 清晨第一縷陽光便可灑向園中花草上。被謝隨壓倒的花枝上沾了點兒他的血和露珠,嬌弱的花折了根, 還新鮮著, 淡粉色的花瓣在陽光下折射出了幾抹彩虹光輝。

陰雲壓城,躺在耳房榻上的寒熄輕輕喚了一聲阿箬,阿箬猛然回身朝屋裏奔了過去, 欣喜道:“您醒了!神明大人!”

再去看, 寒熄仍舊是睡著的, 安靜的耳房內什麽聲音也聽不到, 他睡得很沈, 不會開口說話, 方才那一聲是阿箬的幻覺。正因為這一聲幻聽,叫阿箬明白她人雖站在這方小院,沈重的心卻跟著謝隨離去的身影,惴惴不安的也在尋求一個希望。

耳房桌案上的月季花雖枯萎著,卻未腐爛,幹花縮成小小一團。

阿箬盯著那花,又看了一眼桌案旁的太師椅,眉心輕蹙,心頭顫了顫。

若不掙,何來希望?

若不求,哪有神明?

阿箬背過寒熄,三百餘年,從白骨,到不成型的肉團,她的雙肩早已能背上一座青山,今日再背他一次又何妨?

讓寒熄難受得昏厥過去的女人,她不會放過對方!洛湘要救,謝隨也要救!總不能叫著雲城唯一清醒的兩個人,死在這場被人施法創造的荒唐幻境裏。

這世間,不可顛倒黑白。

阿箬扶著寒熄坐上太師椅,將他擺放成一個較為舒適的姿勢,又扯破小榻上的被條束在一起,不松不緊地固定了寒熄的手腳,穿過他身後靠著的椅洞,背在了背上。

阿箬沖出院落時,頭頂的烏雲很黑,像是天不曾亮,馬上就要下一場大雨。

她奔跑時的風吹落了各色月季花瓣,微香的露珠打濕了她的裙擺與袖擺,阿箬似是一抹飄於謝府細瘦的竹葉,順著昨夜記憶裏的路,一路狂奔至謝府門外。

扛著洛湘的人已經走出了這條街,滿地斑駁的血跡,還有街頭被押住的兩個人。

阿箬看見了謝隨和林念箐,他們都深深地趴伏在地上無法動彈,而那一溜血跡,正是從謝隨的身上流出來的。

這一剎,她回想起了謝隨沖出洛芯小院時的臉,再去看,謝隨那雙已經不會流淚、被細線縫成兩條蜈蚣似的的眼眶裏,流下了兩行血來。

深紅色的血液爬在了他的臉上,而他與林念箐還在尖叫著掙紮著,押著他們的人仿若行屍走骨,看著他們的眼就像是恨毒了他們。可為何呢?為何會恨?該恨的,不該是這些清醒的人嗎?

城外青山觀百年無人,早已遍布雜草,銅鐘表層生了厚重的、斑駁的銹,掛鐘的麻繩腐朽,終被這清風吹斷了最後一絲堅持,銅鐘落地,咕嚕嚕滾向觀門前的紅柱,只聞一聲沈重威嚴的——當!

阿箬渾身一顫,再擡頭去看,頭頂烏雲破開了一道天光,正正地照在了她的上空,落在了她的發絲上,帶著溫度,晨風吹散了她身上的露氣潮氣。

她站在陽光下,再看那些置身於黑暗中的人,滿城怨氣更深,隨著洛湘被人帶走的時間,城中央朱紅圍墻裏的女鬼再次發出痛苦的嘶吼,而人堆著人,人推著人的雲城百姓,高高舉起瘦弱的洛湘,無數雙手拂過她的身軀,將她推向了當初制裁她姐姐的高臺。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他們口中喃喃,要剖洛湘的心,救謝大夫人,也說著滿城莫名暴斃的病癥,說不定也是她的詛咒而來,洛湘說她想化成惡鬼,去懲罰這些已經失了良知與理智的惡人。

他們只是被謝大夫人施法迷惑雙眼的尋常百姓,他們真的是惡人嗎?

阿箬細細看去,她能看見每一個人身上纏繞著不同深度的鬼咒,無一幸免,他們都曾去祭拜過所謂的慈恩聖女,一個個劊子手,在乞求刀下亡魂賜福、保佑。

他們並不無辜,滿城百姓,無一人是無辜的。

他們只是被迷惑了雙眼,又不曾迷惑心智,人心善惡之間有一張紙,可那張紙很脆弱,只需稍加牽引,便會傾倒其中一方。謝隨曾挖了自己的雙眼來抵抗這一條牽引他向惡的線,其餘雲城人,毫無掙紮,統統選擇了妥協。

孩童天真,成人亦無辯駁是非的能力嗎?

若非朝夕相處之人,又有誰能被日日迷惑?時時混沌?

無非是他們不願清醒,只有統一向惡,才可將自己從十年前的暴行中擇開,也唯有接下來一個又一個惡行,才能圓說那一場慈恩聖女降世,以自身解救世人的傳奇故事。

阿箬看見了一個男人從謝隨的手中奪走了刀,長刀高舉,正要落下,她心間一跳,大喊一聲:“謝隨!”

謝隨聞聲,艱難地將頭扭向阿箬這方,聲音破碎沙啞道:“阿箬姑娘!救救洛湘吧!”

阿箬左手朝上,右手畫符,再以左手推出,朱色的符文散開,似是一只只靈動的飛雀朝那些施暴的謝府家丁飛過去,沖到了他們的身上,沖散了他們渾身力道。

長刀哐當一聲落地,謝府家丁詫異地看向朝他們這邊奔來的少女,其中一人昨夜領阿箬入謝府,認出了她。

謝隨爬起來,摸索著長刀握在左手中,還要往人前去沖,林念箐也掙開了那些人,順著模糊視線中晃動的人影,尋找洛湘的身影。

悲劇不該再發生的,不論那個女人有多通天的本領,至少在阿箬的眼裏,她還不夠格當著她的面殺人!

臨時布起的祭臺,燭火在黑雲下忽明忽滅,年邁的易大師抽出銅錢劍,對準了洛湘的心口而去。

臺下人頭攢動,仿佛這一場儀式不是救謝大夫人的命,而是救他們的,他們盯著銅錢劍,盯著洛湘,盯著她的心口,等待滾燙跳動的心臟被挖出。

破開雲層的天光隨一抹青綠的身影而來,朱紅的符文從四面八方飛至高臺,再牢牢地貼上了易大師的銅錢劍,不過一剎,銅錢碎落滿地,叮鈴哐啷地滾下祭臺。

易大師一怔,察覺到了風中浮動的靈氣,他朝天光看去,目光再定於天光之下的少女身上。

少女左手的結印尚未松開,在風中飄搖的衣袂裏,偶爾蕩出幾抹月白銀紗,她的發與寒熄的發纏繞在一起,她的衣裳也與寒熄的衣裳貼在了一處。有那麽一瞬,天光似是為阿箬而來,淡金色的光芒籠罩在了她的身上,將一臉嚴肅、憐憫洛湘的阿箬,襯成了聖子入凡,好似神明。

“放人!”阿箬道。

易大師頓了頓,他在阿箬的身上也看到了那抹熟悉的仙氣,只是相較於謝府大夫人身上的一絲而言,阿箬的更重,更穩,更純澈。他有那麽一瞬的恍惚,竟不知今夕何夕,自己又為何立於高臺,伴身五十餘載的銅錢劍,也裂了。

“放人!——”

阿箬再度開口,這一聲比青山觀的鐘聲還要震懾人心,易大師往後退了半步,啞著嗓音道:“放了她……”

“大師!不能放!放了她謝大夫人就沒救了!”

“她是詛咒謝大夫人的惡毒女人,留著她,我們雲城會不得安寧的!”

“殺了她!殺了她!”

易大師的眼前一片模糊,心跳巨快,在對上阿箬視線的那瞬,他臉上的表情從矜傲冷漠化作悲痛掙紮,兩種矛盾的情緒於他的表情中不斷轉換,最後竟讓他吐出一口血,咚咚兩聲巨響的心跳過後,便是長久窒息。

臺上倒地抽搐的易大師並未驚醒眾人,架著洛湘跟隨易大師的幾個小童正猶豫無措,他們松開了洛湘的手去看易大師,可百姓卻在這一瞬感知到危機降臨。

若他們從前做的便是錯的,錯了十年,非死不能贖罪,那唯有他們從未做錯,錯的只是如今猶豫不決,背叛了謝大夫人的易大師,他們便仍是正義一方,誓要鏟除惡人!

成百上千的雲城百姓忽而暴動,他們統一化作了一張猙獰的臉,滿眼都是對洛湘的憎惡,仿佛非要將她大卸八塊才能解恨。

從行屍走肉,化作失智的暴徒,也不過轉瞬。分割人心間善惡的那張紙,終於被墨色鋪滿,染跡順著心頭,隨著血脈,蔓延全身。

他們一半沖著洛湘而去,要挖洛湘的心,一半回身朝阿箬過來,來解決這個外來的異徒。

阿箬察覺到他們的意圖,頓時後退兩步,設陣化作一面無形的墻,阻擋了爬向高臺的人,也阻擋了朝她奔來的百姓。

洛湘站在祭臺上,暫且安全,她身邊是倒地不起胡言亂語的易大師,和易大師三個無措的小童。洛湘有些渾噩,她看見小童腰後別著一把匕首,耳畔響起的是嘈雜的人聲,一個個像是畜生般狂吠亂吼。

既然人人都想讓她死,她何不死給他們看?

看看她死後沒有易大師設陣阻礙,一身怨恨氣息沖向他們後,看他們如何自救,怎麽得意?

洛湘抽出了小童腰後的匕首,驚得那小童大喝一聲:“你想做什麽?!”

洛湘反握刀柄,對準了自己的心口,滿臉滾淚,已有了赴死的決心。

阿箬瞧見了,她心間猛然一涼,揚起的聲音穿過這些沸騰的人群,直撞入洛湘的耳裏。

“洛湘姑娘!這世間尚有親人記掛於你,何至於死?!”阿箬道:“雲城生亂象,乃妖邪作祟,我阿箬今日保證,必收服妖邪,還你姐姐清譽,渡你姐姐投胎,孽債現報,絕不讓好人心寒!”

洛湘渾身顫抖的厲害,她每一口呼吸都是疼的,她看向人群外的阿箬,再看向那些疊在一起,人踩著人,人踏著人瘋魔的百姓,生出了一絲猶豫。

“死?!不能死!不要死!”林念箐看不清洛湘所在,他也不知道洛湘正拿刀尖對準自己的心口。他還在人群中尋找洛湘的身影,焦急得顧不得滿身傷痕,悲痛道:“小湘妹妹!我來雲城、來雲城是特來找你的!我不會讓你在雲城受苦,我帶你回我家去,我爹娘疼愛你,我也疼愛你,我、我們還有大好未來,你千萬不要想不開!”

離開雲城,大好未來……

謝隨泣血,揚起一抹苦笑,他在此刻衷心的希望,希望洛湘能隨這大夫離開雲城,離開是非之地。

他不能帶走洛芯,但至少有人能帶走洛湘。

“怨恨之氣難消,魂魄也終不得安寧,還請洛湘姑娘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將洛芯姑娘的屍骨遷出清玉臺,助她逃脫,還她自由。”阿箬沈聲道。

洛湘聞言,頓時痛哭出聲,她無聲無息流了許久的淚,卻是在這一刻嚎啕大哭起來,手中匕首落地,人也跪在了地上。

洛湘面對阿箬方向,深深地彎下腰道:“求求姑娘救救我姐姐,洛湘給您磕頭了!”

一聲聲咚響從祭臺傳來,阿箬松了口氣,比著結印的雙手傳來了些許痛麻,但還能忍。

易大師喘過了這一口氣,像是小死一回,再睜眼時渾身發軟,胸腔的跳動異常快,頭腦昏沈,卻沒了那堅定的信奉之心。

隨神,應神,侍奉於神,到頭來,卻未真正看清過,誰才是神。

三個小童扶起易大師,易大師顫抖著身體,茫然四顧,這才看見滿城銅鏡封鎖了惡鬼,看見滿城百姓失了神智,看見這座城從內到外布滿了鬼咒怨氣,又滿是惡意邪祟從人們的心間鉆出。

他眼中不可置信、震驚之餘,又有回憶鉆入腦海。

謝隨罵他為助紂為虐的妖道,如今看來,這名聲是坐實了的。

“易大師可清醒了?”阿箬揚聲問。

易大師小心翼翼地瞧了她一眼,恰瞧見一只從阿箬身後太師椅扶手上耷拉下來的左手,手旁衣袖化作纖雲,透著金光,他噗通一聲跪下,心跳都停了。

“謝府十二道陣法,一道比一道深,我尋不到那個女人的方位。”阿箬道。

易大師顫抖著聲音道:“十二道陣法,以十二時辰為設,每到相應時辰便重落一次封……貧道、小人……我、我帶姑娘前去。”

“最好不過。”阿箬冷著一張臉,收回了陣法。

眼看洶湧的人群如颶風下翻滾的浪潮,霎時間朝她撲了過來,也無需阿箬動手,那易大師的確是個有能耐的,立刻將阿箬撤下的陣法補上。

他心有餘悸地垂下腦袋順著墻角引路,不敢多看阿箬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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