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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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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前。

市區, 中央街的地下倉庫。帶著一頂紅色尖帽的金發青年正在臨時搭建的窩棚裏睡覺。

青年的名字叫做霍蟬,周圍的人都稱他為知了。

在前段時間轟動全城的下崗狂潮中,知了成為了一名光榮的無業者, 並受到某位無良前同事的誘騙, 揮霍掉自己的最後一筆資產,購入了一批一無是處的營養液, 徹底成為了一個窮光蛋。

然而,機緣巧合之下,他從好心的邊境人那裏得到了一箱蟲肉罐頭,並憑借著這小小的罐頭,在食品廠謀到了一個新的工作。

食品廠的老板原本將蟲肉罐頭定位為特供給有錢人的特色小吃, 打的是物以稀為貴的牌子。沒想到時逢中庭開始進行食品管制, 能夠果腹的食物有市無價, 這位精明的商人立刻調整了策略,將新產品的客戶群鎖定在了平民身上。

他在罐頭中填充以調味營養液、合成壓縮食品, 讓一箱子蟲肉可以做出上千個罐頭來。既壓縮了成本, 又增加了產量。不需要將價格定得過於昂貴, 但巨大的食物需求讓這種罐頭食品的價格自然而然地一路攀登。

蟲肉罐頭的出現對於饑餓的市民來說如同久旱逢甘霖, 即使售價並不便宜。

老板當然是狠狠地賺了一筆,連帶著知了也雞犬升天。

然而,知了並不是一個對錢很有執念的人, 他起初只是想過上有東西吃、有地方睡的日子, 在被食品廠聘用為聯絡員之後, 他的這些需求很快就被滿足了。

另外,蟲肉罐頭的流通對那些沒有渠道購買食物的平民來說, 無異於救命的稻草, 而作為救命稻草生產環節上最重要的一員, 知了心目中“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這一精神需求也得到了滿足。

他白天奔波於黑市,將罐頭交付給需要它的人們,收到錢款之後,一半上交給老板,一半用於采購朋友們所交代的物資,入夜之後,他就回到被布置成罐頭生產線的地下倉庫,在倉庫一角的小窩棚裏進入夢鄉。

這一天,知了也和往常一樣,在小窩棚裏靜靜地睡著,直到一陣尖銳的噪音猝不及防地打破了他那甜美的夢境。

他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動加工的流水線被強行中斷,噪音正是被暴力關閉的機器所發出的殘喘。

出什麽事了,怎麽突然停止生產了?知了把手伸進帽子底下,撓了撓突突直跳的太陽穴。他看了一眼周圍,和他一樣在倉庫過夜的同事們都還沒有醒,他伸出手腕,看了一眼終端上的時間。

早上六點五十。還能再睡一會兒。

知了滿心以為這些機器的突然停工是老板的指示,於是沒有多加考慮,把歪掉的帽子扶正,準備倒頭繼續睡覺。

這時他註意到終端上有未讀的消息,發信人是唐叫,發信時間是昨晚。

“我們收獲了新的食材,問問你老板有沒有興趣。”

看到有新的生意,知了立刻來了勁,兩腿一蹬,鉆出被窩,準備上樓去跟老板報備一聲。

就在這時,頭頂上的天花板傳來亂七八糟的腳步聲,有人從這一頭跑到那一頭,又有另一個從那一頭跑到這一頭,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如同機關槍掃射一樣,震得人心慌慌。

知了沒由來地感到一陣不安,他跳下床鋪,一邊抓起外套往身上一披,一邊踩上自己的那雙作業鞋,然後飛快地穿過一排排的機器,找到了前往地面的通道,從通道口探出頭看了一眼。

外邊天已經亮了,從他的角度可以在不暴露自己的情況下獲得一片狹小的視野,一群穿著機械外裝的黑衣人正面無表情地往來於這片視野之中,他們衣服背後的標志昭告著他們的身份——是中庭派來的人。

這些人有的端著武器,有的則像拎著一提紙巾一般將嚇得不敢動彈的工人們拎了出去。

在被拎走的人之中,他看到了自己的老板。

大事不妙!知了的腦袋裏瞬間拉響了警報,他害怕地將四根手指塞在嘴裏,縮在角落,不敢出聲,直到地面再沒有動靜傳來,也再看不到黑衣人的身影,知了才小心翼翼地退回地下,飛快地在終端上沒有被關閉的對話框裏打了幾個字。

“完了!”

“老板被抓了。”

“還有好多懂事。”

他發現自己打錯了字,但也懶得管了。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把這件事告訴了唐叫,就好像是要對她說:你當時提醒的沒錯,中庭果然來對付我們了!

“快起來!起來了,大事不好了!”他壓低著聲音,走到同事們的床邊,將他們一個個喊醒,“中庭的人把老板抓走了!”

工人們陸陸續續地醒來,不約而同地掛著一臉迷茫的表情。

知了來不及解釋,他找到自己的小腰包,往裏面塞了幾罐剛剛才封好口的罐頭,一邊低聲喚道:“中庭來抓人了,我們得趕緊跑!”他一手拖著一個同事,然後摸黑找到了地下倉庫的另一個出口。

從一樓通向地下倉庫的金屬樓梯上傳來哐啷哐啷的聲音,知了立馬意識到,上面那些黑衣人還沒走完,他們已經發現了食品廠的地下別有洞天。

“快啊!”他忍不住叫了起來。

其他還窩在被子裏的工人們終於有了緊張感,窸窸窣窣地跟著動了起來。

地下倉庫的另一個出口連通著城市的下水系統。

過去知了一直沒搞明白,在這個所有降雨量都由中庭的超級核算機規劃好的星艦上,這些錯綜覆雜的下水道究竟有什麽用。但現在他意識到這在危急時刻可以成為一條隱秘的逃生通道。

等到最後一個同事也已經鉆進下水道,知了將入口外面的一個箱子拉扯過來,當做掩護,然後迅速地關上了通道的門。

一起逃出來的大約有七八個人,知了帶著這些同事,漫無目的又緊張兮兮地摸黑向前走著,空蕩蕩的地下洞穴裏不斷回響著他咯噔咯噔的腳步聲。

“中庭怎麽會突然來抓人呢?”

“你是不是傻啊,咱們可是在和中庭對著幹,不抓我們抓誰?”

“原來你早就知道?那你還呆在這裏?”

“不在這裏還能去哪,我可不想餓死。”

“哎,我真是被坑大了,早知道會這樣,我就是在街上要飯也不會來工廠裏的啊。被中庭抓走了不會有好下場的。”

從地下倉庫裏逃出來的工人們還沒有萬全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小聲地說著話,也不管內容究竟適不適合。

知了默默地用手腕上的終端當照明,小心地查探前方的路況。作為這群人中,唯一一個親眼看到黑衣人動手的目擊者,他其實害怕極了,但他也清楚自己不能將這種害怕流露出來。

食品廠可能會成為中庭的打壓對象,這件事很早之前唐叫就曾經提醒過他,他當時還不怎麽明白,只是一五一十地轉述給了老板。

但這段時間以來,城市中的生活氛圍越來越奇怪,吃不上飯的人,精神錯亂的人,被超輕型機甲當街射殺的人,這些詭異的現象讓知了那顆鈍感的腦袋也逐漸意識到情況不對。

城市有異動,不,歸根究底是中庭有異動。

食品廠私自販賣的蟲肉罐頭雖然不在中庭調控物資的清單之內,但顯然,這也是一種對中庭堂而皇之的忤逆。

知了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認識到了這件事,他一直懷抱著一種隱隱的擔憂和恐懼,但又覺得自己在做一件正確的事——如果沒有這些罐頭,很多平民就會死去。他偶爾還會想,如果老板能把罐頭的價錢定得再親民一些就好了。老板卻笑著說,這種高風險的生意,當然要有足夠高的回報才能做。

不知在地下繞了多少個彎,知了終於在終端那微弱的光線中看到了一架通往地面的梯子。他帶頭爬了上去,並花了不少力氣才頂開上面的井蓋。

外面是一座有三層樓高的停車場,之字形的坡道後面密密麻麻地停滿了車輛。周圍沒有人,知了對身後的同事們做了一個安全的手勢,然後小心翼翼地爬到了地面上。

他們像一群螞蟻一樣,一個接一個地爬了出來,然後跟在上一個人的身後快速地隱藏在附近的掩體背後。

知了又在終端上打了幾行字。

就在這時,一陣呼嘯聲傳來,有人驚恐地指了指上空,所有人都擡起頭,看見了懸停在半空的那個黑影。

“是中庭的機甲部隊!”不知道是誰說了一句。

工人們立刻慌了起來。

“怎麽回事,我們幹的事有這麽嚴重嗎?連機甲部隊都出動了?”

“這下無處可逃了,與其心驚肉跳地東躲西藏,還不如早死早超生呢。”

“早知道不該出來的,沒準躲在下水道裏避過風頭,還能多活一會兒。”

就在眾人竊竊私語的時候,有一個人悄悄地離開了掩體。

“餵,你到哪裏去?”知了叫了起來。

那個人顯然是想再次逃回地下通道,他飛快地抵達通道入口,然後用手拉了一下嵌在地面上的井蓋,然後楞住了。

沈,井蓋比他想象得要沈好多。他用盡力氣網上提,井蓋卻紋絲不動。他不解地看了一眼知了,不明白那個看上去並不健壯的家夥剛才是怎麽翻開這玩意兒的。

知了也正在看著他,眼中是難以描述的驚懼。他的心快速地跳了起來,一種不祥的預感在他腦中蔓延。

他緩緩地轉過頭,看到不遠處的空地上有一只獵犬模樣的機器,那只機器狗張開了嘴,它的喉嚨深處有一點紅光,就在他回頭的瞬間,那紅光驀地暗了一下,他感到有一股熾熱的能量穿過自己的大腦。

接著,他便永遠地失去了意識。

所有的恐懼情感在這一刻忽然有了實體,躲在掩體背後的工人們不是捂著自己的嘴巴,就是抱著自己的雙肩,所有人的臉上都是同樣的表情。睜到了極限的眼睛,震動的瞳孔,所有的人都在無聲地顫抖著。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之內,都沒有人再說過話。他們的心中有萬千的疑惑,但恐怖奪走了他們的聲音。

在這窒息且麻木的空氣中,知了忽然感覺到手腕傳來輕微的震動。他深吸了一口氣,喚醒終端,打開的對話框裏只顯示著短短的三個字。

來邊境。

“我們去邊境吧。”似乎是感受到同事們的情緒終於有所緩和,知了以一種盡可能平靜的口吻試探道,“那些巡邏犬似乎已經把我們當成了清剿的對象,機甲部隊也已經出動了,我們在城市裏已經無處藏身了。”

“可是,天上有那些機甲,地上又有那些狗,我們真的能活著走出紅圈嗎?”

“中庭應該很快就能找到我們的定位吧,別說走出紅圈了,我覺得沒走出這條街我們就已經被鎖定了。”

“可是如果真的能鎖定我們的位置,直接往我們這兒來一炮不就結了?”

“這你就要感謝我們待的是黑工廠了,老板肯定沒有在中庭註冊過,也沒有登記過員工信息,中庭那邊一時半會兒還沒法確定名單——不過這也是時間的問題。”

“我同意去邊境。在城裏橫豎都是要死,等到中庭整理出工廠的名單,那時候更是插翅難飛。要逃就要趁早,說不定逃到邊境之後反而能撿一條命回來。”

“對啊,知了你不是在邊境有認識的人嗎,讓他們來接應一下唄。”

雖然眾人的態度有些猶豫,但總體還是呈現出一種讚同的風向。

知了打開終端上的坐標系統,那縱橫交錯的街區布局看得他頭昏腦漲。

“我說……”

就在知了正竭力試圖捋清路線的時候,有一個陰沈的聲音在人群之中響了起來。

所有人都向說話的那個人看去。

“我聽說最開始把蟲肉從邊境帶到城市裏的人就是你吧?”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說話人的神情在夜色中顯得有些模糊,但那一對眼白在昏暗的光線中格外顯眼。

在聽到這句話之後,所有人似乎都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視線在知了和說話人之間來回搖擺。

知了有些手足無措,楞楞地看著提問的那個人,在虛擬屏幕上勾畫路線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是你吧?”那個人又重覆了一遍,語氣顯得更加不友善。

知了訥訥地點了點頭。

那個人冷笑了一聲:“所以說,咱們今天會碰上這種事,說到底還是因為你。但我看你非但沒有一點懺悔的意思,還順理成章地指揮起我們來了。”

“我……”知了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麽。那個人說的沒錯,如果他不曾把蟲肉罐頭帶到城裏,今天確實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當初他以為是天賜好運的事,其實是一切錯誤的根源嗎?

可是,總覺得哪裏不對。

“話也不能這麽說。中庭調控合成肉類的時候倒還好,但是後來連營養液都買不到了,如果沒有罐頭的話,我們吃什麽去。”有人站出來替知了說話。

“現在是吵架的時候嗎?我們還是各自冷靜一下,想想接下來該怎麽辦吧,把責任全部推到一個人身上也沒辦法解決問題啊,又不是說咱們把知了交出去,上頭就不再追究我們了。”有人試圖充當理中客。

知了不安地扯了扯帽子的下沿,讓劉海遮住了自己的視線。他沒有說話,逃避似的將註意力集中在虛擬屏幕上,坐標系統中的點線面竟漸漸變得清晰了起來。

夜越來越深,工人們或倚靠著掩體,或躺在地上睡去。知了在擬定了逃亡路線之後,用外套裹住身子,在惴惴不安中也漸漸陷入了睡夢。

第二天早上,他發現身旁的人少了幾個,其中就有昨天晚上反對他的那個人。在發現這件事的時候,他的腦中一瞬間閃過了好幾個念頭。

那些人去了哪裏?是要去舉報他們,還是打算和他們分開逃亡?

起初知了對那些人還抱有一種擔心和愧疚的情緒,但是,在他發現自己臨走時帶出來的那個小包裹也隨著那些人一同消失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在心裏罵了一句。

(星際粗口)!

知了帶著剩下的三個同事,在城市裏東躲西藏、東奔西竄了整整三個日夜之後,終於在第四天的早上抵達了伽瑪藍圈。

最難的其實只有在城市裏的那兩天,等到出了傑塔紅圈之後,巡查和守衛的數量都大大減少,他們面臨的最大問題只有饑餓。

四個大男人,在頭兩天裏,靠著其中一人塞在衣服口袋裏的一瓶水和知了揣在褲兜裏的兩盒罐頭,好說歹說挺了下來。

到了第三天,在工業區的一條巷道裏,他們遇上了同樣在躲避中庭追捕的一個老人。老人用六瓶營養液讓工人們同意帶上他一起出逃。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藍圈。”一個工人說道。

他們此刻正行走在不算柔和的藍色光暈之中,冷色的光線讓他們的臉色顯得格外淒慘。

“它的外面就是自由。”另一個人調侃道。

“一個月前誰都不會這樣想。沒有人會主動放棄市民的身份,去邊境生活,在那裏的都是些不體面的人。”第三個人說。

“年輕人,還撐得住嗎?”老人匍在知了的肩上,用帶著顫的聲音問道。這是一個不良於行的老頭子,工人們發現他的時候,他正在那條陰暗的巷道裏,靠著一根並不結實的拐杖,以一種非常緩慢的速度前進著。

知了在得知老人的境遇之後便慷慨地表達了願意提供幫助的意思,但工人們已經精疲力竭了,即使是之前曾為知了說過話的人,此時也硬著心腸提出了反對——直到老人從外套的裏層摸出那半盒營養液。

知了點了點頭,一滴汗從他淺色的前發上淌了下來,滴入了藍色的光圈裏面。

就在這時,在他的身後,一個突兀的聲音毫無預兆地炸了開來。他的一個同伴在發出了一個短促的悶哼之後,便倒在了藍色的光芒之中,一灘血很快就從他的身下蔓延開來。

“是巡邏犬!”老人提醒道。

工人們在一瞬間亂了陣腳,在他們的前前後後,只有不具備實體的光線,而沒有任何可以用來躲避的掩體。沒人有餘力去在意同伴的屍體,所有人都撒腿狂奔,背著一個大活人的知了立刻就落在了後面。

巡邏犬的鎖定系統似乎為更容易丟失的目標設定了更高的優先級,知了眼睜睜地看著跑在自己前面的同事的後腦勺上出現了一個紅色的光點,在他還來不及出聲提醒的時候,那個紅點就變成了一個前後貫穿的洞眼。

一些白色的糊狀物體在他的眼前飛散開來。

知了覺得胃裏一酸,強行忍住了想要嘔吐的感覺,並差點因此摔倒在地上。

接著,另一個同事也被巡邏犬利落地擊殺。知了已經能夠感受到那束高密度的光線聚焦在自己後腦勺上時所散發出來的熱量。

他一個趔趄,整個身體便撲倒在地,身後的老人因為一直摟著他的脖子而沒有飛出去,但他落在知了肩胛上時的震蕩差點讓這個可憐的青年吐出一口血來。

完了——

就在知了萬念俱灰地想起這個詞語的時候,一股強烈的氣流從天而降,直壓他的背脊,身上的衣物布料緊緊地貼在他的皮膚上。

嘩啦一聲。一種幹脆又簡潔的,充滿原始破壞力的聲音。

青年在一片揚塵之中擡起臉,回頭一看,一臺巨大的青綠色機械耀武揚威地站在他的身後。那結實有力的腳下是被碾成了一堆廢鐵的巡邏犬。

“知了?”一個短發的少女從駕駛艙爬了出來,並抓著一根升降繩落到了地面。

知了覺得心中的萬千委屈似乎都找到了出口,一時忘了背上還有一個大活人,掙紮著從地上爬了起來,淚流滿面地撲到少女身上:“小叫姐!”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2-05-29 19:53:21~2022-05-30 18:21:4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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