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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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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知意聽出了沈浮話裏的遲疑, 擡眼看他。

他轉開目光,看著腳下深紅的地氈,姜知意覺察到了他的閃躲:“你想問什麽?”

想問她有沒有察覺到姜雲滄對她那種異乎尋常的, 超越了普通兄妹之情的關註, 想問問她姜雲滄平日裏,有沒有什麽越界的言行。然而他不能就這麽問, 她對此顯然一無所知, 懷著身孕的時候更不能胡思亂想。沈浮想了想:“我記得你哥哥出生在雲臺。”

雲臺那邊僅有的卷宗都已被他尋來,並沒有發現更多線索,他也找過當年在姜家伺候的人,最後卻都落空,那些人就好像憑空消失了似的。沈浮越來越疑心, 另外有人也在調查此事。

姜知意猜不出他為什麽突然提起雲臺, 猶豫了一下才道:“是。”

“府中還有沒有當年跟著你父母在雲臺的舊人?陳媽媽是不是?”沈浮問道。

“我不清楚, 阿娘從沒提起過, ”姜知意越聽越覺得古怪,“出了什麽事嗎?”

“沒有。”沈浮連忙否認, “只是隨便問問。”

可他從不會隨便問問。姜知意停住步子:“你是不是有什麽事?”

“對, 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林凝的聲音從身後響起,沈浮回頭, 看見她慢慢從階上走下來,身邊跟著陳媽媽,“為什麽突然問起雲臺?”

若是姜雲滄身世有問題,林凝不可能不知道。沈浮有意試探:“有人在暗中調查當年雲臺的事。”

林凝神色未見得有什麽變化,但沈浮留意到, 邊上的陳媽媽飛快地看了她一眼, 這眼神讓沈浮確定, 姜雲滄的身世,別有內情。

須得給林凝透個氣,萬一有人意圖不利,至少姜家能有個防備。

“雲臺,”姜知意疑惑著,“當年有什麽事?”

“沒什麽大事,”沈浮扶著她往回走去,“只是當年一些卷宗找不到了,所以我想著問問你和夫人。”

餘光瞥見林凝沈默的臉,沈浮沒再多說,扶著姜知意進了房:“你先午睡吧,我明天再過來看你。”

沈浮走後,林凝打發姜知意睡下,出來時陳媽媽已經屏退下人,掩上了門:“夫人,方才姑爺說的話……”

“他不可能知道。”林凝沈吟著,“侯爺都處理過。”

“可我怎麽想怎麽覺得姑爺的話意味深長,”陳媽媽緊張著,“會不會是小侯爺跟他說了什麽?”

“不會。”林凝搖頭,“事關重大,雲滄絕不會擅自洩露出去。”

房門輕輕叩響,丫頭在外面回稟:“夫人,沈大人求見您。”

林凝怔了怔,去而覆返,而且不是找姜知意,而是要見她。擡眼看看陳媽媽,嘆了口氣:“先看看他怎麽說吧。”

廂房裏,沈浮看著林凝走進來,躬身行禮:“我查過當年雲臺的卷宗,沒能找到關於姜校尉出生的記錄。”

林凝默默落座,沒有說話。

“勳貴人家生子,按制當有官府記錄,但當年的卷宗缺失很多,就連當年可能接觸到姜侯和夫人的人,大部分也都去向不明,前些天我查到了當地一個穩婆的下落,當我的人趕過去時,那穩婆失蹤了。”沈浮說著話,看見林凝臉上閃過一絲驚訝。

但她還是沒做聲,沈浮慢慢說道:“如果不是姜侯和夫人的主意,那我懷疑,還有人在暗中調查當年雲臺的事。”

林凝終於開了口:“什麽事?”

沈浮頓了頓:“我沒有惡意,只是覺得這事可能會對姜侯,對意意不利。假如真有人在暗中調查的話,夫人不可不防。”

林凝只是沈吟著 ,久久不曾說話,沈浮現在確定,姜雲滄的身世一定有問題。

一剎那忽地不安到了極點。姜雲滄與她從小一起長大,對她愛如至寶,為了她寧可連前途都不要,平心而論,姜雲滄對她,比他對她好上幾百倍。沈浮低著頭,假如一切都如同猜想,假如有一天真相大白,姜雲滄能夠光明正大地表達愛意,她會怎麽選?

他幾乎是一丁點兒勝算都沒有。惶恐懊悔一齊湧上心頭,寂靜之中,聽見林凝低低的聲音:“你為何要查雲臺的事?你發現了什麽?”

沈浮回過神來,強壓住心底的酸苦:“姜校尉對意意,非常關切。”

熾烈的,難以掩飾的,明顯不同於尋常兄妹的關切,沈浮低著聲音:“我只是有這個感覺,到目前為止,並沒有發現什麽證據,也並不曾向任何人提過。”

“很好。”林凝起身,“那麽,以後也不要對任何人提起。雲滄永遠都是姜家的兒子,意意的兄長,不會有別的可能。”

所以,是她壓下了此事,不讓姜雲滄有任何表示?沈浮見她要走,急急說道:“我懷疑另有他人也在調查此事,此人目的為名,夫人須得防備。”

“我知道了。”林凝沈吟著,“我會提醒侯爺。”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這件事,如果不能確保萬無一失,那麽最好,由姜校尉向陛下稟明實情。”沈浮近前一步,“陛下待姜校尉情分不同,姜校尉也不曾請封世子,不曾混亂爵位傳承,我想陛下應該會網開一面。”

如今這情況就像是頭頂上懸著一把利刃,時刻可能掉下來傷人,那就不如幹脆向謝洹說明,來個釜底抽薪,讓這事再不能成為攻訐姜家的把柄。謝洹一向寬仁,姜雲滄與他少年情誼,又是得力的邊將,此事也不涉及朝堂利益,謝洹多半不會追究。

林凝嘆了口氣:“沒有那麽簡單。”

她沒再往下說,只管自己出神,沈浮多少有點明白她的顧慮,姜雲滄是侯府唯一的兒子,假如他的身世有問題,那麽侯府就沒有了繼承人,按照慣例,須得從親族中過繼。

姜遂沒有親兄弟,最近的親族,就是同祖的兩個堂兄弟,但據他所知,這兩家與侯府並不算親近,兩家的兒孫輩中也沒有如姜雲滄一般出色的人物,若是過繼,清平侯府多年傳承一樣會衰落。沈浮思忖著:“先解決最棘手的問題,剩下來的從長計議。”

“我會和侯爺商議。”林凝擡眼,“這件事不要告訴意意,她心細,知道了不免多添思慮。”

“我不會說。”沈浮低眼,苦澀的笑容,“任何可能對她不利的事,我都不會說不會做,她對於我,比性命更重要。”

許久,林凝嘆氣:“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沈浮心中一疼,是啊,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如果當初,他沒有做錯那麽多,該有多好。

“這些天意意對你比從前和緩許多,你記得每天過來陪陪她,”林凝拉開門,邁步走出去,“我也盼著你們能早些和好。”

那天之後,沈浮每天都揀著午前的時候過來侯府,趁著太陽暖和,陪姜知意在院裏走上一兩刻鐘,走完正好是午飯時間,林凝做主,總要留他一起吃飯,算下來短短一二十天的功夫,比起從前兩年間一起用午飯的次數還多。

沈浮心滿意足,唯一憂心的是,那個暗中調查姜雲滄身世的人始終沒能找到,對齊浣的調查也沒有更多進展。

臘月底時,西州捷報傳來,姜雲滄率領部下越過草原,突襲位於坨坨王庭附近的左賢王部,大破左賢王,殺敵近萬。

“圍困西州的坨坨人收到消息慌忙撤兵回援,姜侯趁機出城,殺傷數萬,”謝洹笑吟吟的,對這個結果十分滿意,“坨坨十二萬大軍過來,死的死傷的傷,如今只剩下七八萬,姜侯還派了兩員副率領三萬人追擊坨坨殘部,一是接應雲滄,二是到時候兩頭夾擊,剩下這七八萬也跑不了。”

坨坨的少壯兵力幾乎全在這十二萬大軍中,只要這次能殲滅過半,至少一兩年裏,不必擔心西州邊境再有戰火。沈浮道:“此戰告捷,姜侯父子功不可沒。”

“不錯,朕已下詔,恢覆雲滄宣武將軍的頭銜,”謝洹笑道,“等雲滄回城,朕就調回顧炎,免得他在那裏礙手礙腳的惹厭。”

要調回顧炎,那麽,姜雲滄就須留在西州。已經年底了,離姜知意生產還剩下不到一個月,姜雲滄兵行險著,為的也許就是趕在她生產之前拔掉坨坨人的根基,換一兩年守著她的安穩日子。

在心底最陰暗處,沈浮並不想姜雲滄回來。這些天裏他能夠隨意進出侯府,親近姜知意,都是因為林凝暗中撮合的緣故,若是姜雲滄回來,一切都會退回到從前,姜雲滄不會給他機會,接近她。

沈浮很想順著謝洹的意思,留姜雲滄在西州,然而。低眼看著地圖上荒涼的山野草原:“姜雲滄也許更願意先回家一趟。”

姜雲滄厭憎他防備他都是該當,他從前的行徑,但凡真心關切她的,都會對他深惡痛絕。姜雲滄九死一生解除西州危急,他不能因為個人私利,斷了姜雲滄回京的路子。

“他跑得太遠了,朕也收不到他的消息,誰知道他怎麽想的。”謝洹說著,突然想起來,“是了,你夫人是不是正月裏就要生了?雲滄是不是想趕著回來抱大外甥?”

他大笑起來:“那行,如果他能趕在這前頭打完這仗,朕就準他先回來抱抱外甥!”

沈浮沈默著。姜雲滄會及時趕回來的,到那時候,他不會有機會陪著她,抱抱孩子。也許到那時候,他已經死了,他舍不得死,但取血而不死的法子,至今還沒有找到。

“不過還有件麻煩事,”謝洹兩根手指按著,推過幾本奏折,“那些言官一直在彈劾雲滄濫殺。”

沈浮知道此事。姜雲滄此戰一反常態,每攻破一地,不占城池不奪財物不收俘虜,只求最大限度殺傷坨坨少壯兵力,帶走所需口糧後,剩下的都是一把火燒光。這很辣的手段一向是坨坨人的做派,雍朝自比仁義之師,從不如此行事。

沈浮道:“姜雲滄深入坨坨人腹地,沒有補給沒有糧草,四面八方都是敵軍,若是稍存憐憫,必定陷我軍於危機之中。”

只殺敵不受降,是為了盡可能消耗坨坨兵力,確保一兩年內坨坨人沒有能力組織大批軍隊進攻西州。坨坨的冬天很是難熬,燒光他們的糧草房屋財物,坨坨王庭就不得不耗費大量財力人力安撫流民,也就沒有能力繼續戰事。姜雲滄下手狠辣,但考慮的並沒有錯。

坨坨人生性如狼,從前也有過投降後又叛亂,重創雍朝的先例,姜雲滄不受降,亦是為了自身安危。“臣以為,姜雲滄此舉也是迫不得已,不可追責。”

謝洹點頭,將奏折推在一邊:“朕也是這麽想,這些折子就留中吧。”

“陛下,”王錦康快步走來,呈上軍報,“岐王殿下有急報。”

謝洹接過來一看,吃了一驚:“不好,金仲延引著坨坨右車王部偷襲易安!”

謝勿疑回到易安後,督促著將十一囷糧草運往西州,王府中只留下了過冬用的口糧,因著易安臨近西州,戰事起後時不時有亂兵入境騷擾,謝勿疑不放心府中上下百餘口人,便留下坐鎮,誰知道三天前坨坨右車王部由金仲延領路越過莽山,取道韓川,攻打易安。

沈浮也是一驚。金仲延守衛易安多年,沒有誰比他更熟悉易安布防情況,此番有他帶路,易安危矣!易安緊挨西州,若是坨坨人拿下易安,西州又將腹背受敵,先前好不容易扭轉的戰局又要生變。“可急調附近的冕郡、平陽府駐軍,馳援易安。”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謝洹急急吩咐王錦康傳口諭召集兵部諸人,冷笑一聲,“好個金仲延,這次拿住他,必要碎屍萬段!”

調兵旨意當天以八百裏加急發了出去,除夕當天傳來消息,謝勿疑散盡家財召集民夫,在援軍到來之前死守易安,幾次打敗金仲延的進攻,並親手射殺一名坨坨將領,易安因此士氣大振,以至於援軍抵達後也都唯謝勿疑馬首是瞻,易安太守反倒退出一箭之地,如今易安上下乃至附近州縣,無不傳頌岐王美名。

“朕這個王叔還是很有些能耐的,”謝洹放下戰報,“平日裏不問世事,到緊要關頭,財也散得,仗也打得,民心也收攏得。”

沈浮知道,他並不願看見這個局面,畢竟,謝勿疑曾經是對帝位有極大威脅的人,一旦在百姓中聲望日隆,難免又成隱患。“可召岐王入京嘉獎。”

一旦入京,就有許多理由繼續留著謝勿疑,到時候嚴密監視,那些民心民望也就不怕了。

“坨坨人還沒退兵,眼下走不得。”謝洹笑了下,“不急,等雲滄那邊事情了了,朕一總嘉獎。”

看了眼窗外,天色已經轉暗,往年這時候,守歲迎新春的禦宴早已開始,但今年戰事不斷,前朝後宮都裁減開支籌措軍費,禦宴也不像往年那樣大辦,只是召了在京的諸王和公主赴宴。謝洹笑道:“時候不早了,你留下與朕一道吃年飯,守歲吧。”

沈浮跟著看了一眼,天暗下來了,今天太忙,他從早晨便在宮中議事,都沒來得及去陪她:“臣還有些私事,乞請告退。”

“又要去侯府?”謝洹笑起來,“行了,朕不留你,趕緊走吧。”

沈浮出得宮門,胡成已經等了多時:“老太太哭了一整天,一定要見大人。”

沈浮這大半年裏多是留宿官署,極少回家,又命人嚴管著趙氏不得擅自出門走動,趙氏比起先前安生許多,言談舉止一點點有了從前的影子。沈浮擡頭看看天色,還有時間可以回去一趟:“回府。”

轎子快快往丞相府行去,一路上爆竹聲劈裏啪啦響個不停,轎簾縫隙裏透著煙花五彩的閃光,歡聲笑語和著飯菜的香味,只在身邊圍繞。

沈浮合著眼睛養神。時辰不早了,她應該吃過飯了吧?守歲照例要熬到子時之後,但她懷著身子熬不得夜,到時候要勸著她早些睡覺才好。

轎子在門內停住,沈浮起身下轎。比起左鄰右舍的熱鬧,丞相府顯得十分冷清,只在門前掛了彩燈紅綢,餘外和平常一樣。

沈浮快步向正院走去。成親那兩年裏,每個除夕他都在宮中赴宴,禦宴照例要延續到初一一早,緊跟著便是新年頭一天的大朝會,等回家時,通常已是下午。最熱鬧的時候他從來沒陪在她身邊。

但她從不曾抱怨過,每次他回來,門前總會裝飾一新,桃符是新換的,春聯也是,屠蘇酒溫好了,炭火燒得熱乎乎的,她總是笑著迎上來。有她的地方,總是溫暖舒適。

沈浮很想姜知意。心裏空落落的,眼睛發著燙。他有點後悔回來了,他該早些去見她的。

趙氏候在院門前,眼睛哭得紅紅的:“我還以為你大過年的也不肯回家。”

沈浮冷淡著聲音:“往年這天,我也不能在家。”

趙氏楞了下:“往年又不是我一個人過。”

是啊,往年有她,她總是竭力讓身邊的人愜意舒適,哪怕是趙氏這樣總在為難她的。沈浮停在門前:“我回來看看你,待會兒還有事要出去。”

“又要走了?”趙氏含著眼淚,“這麽大房子整天就我一個,我都要憋出毛病了。”

砰!不知哪裏在放煙花,升上半空炸開來,五顏六色映在人臉上,趙氏仰頭看著:“我想出去看看人家放炮放花,行不行?”

“不行。”沈浮拒絕了。他怕趙氏跑出去又要鬧事。

“我不走遠,就在門前這塊,”趙氏哀求道,“我真的快憋死了,大半年沒出門了,你要是不放心,就讓胡成他們看著我。”

砰!又一朵煙花在頭頂炸開,沈浮下意識地看向清平候府的方向,若是不同意,只怕趙氏要糾纏不休,萬一耽擱久了,又怕她犯困去睡了。“只能在門前。”

“好,好,就在門前這塊,”趙氏歡天喜地,“哎,今天放的花真熱鬧啊!”

她飛快地往外面走,胡成連忙帶著人跟上,沈浮出了門回頭,趙氏在階下站著,正仰頭看著頭頂的煙花。

兩刻鐘後,沈浮急急走進清平候府。

絲竹管弦的聲音飄在夜風中,幾個沒留頭的小廝在中庭放煙花爆竹,空氣中有火藥獨有的氣味,沈浮越過明滅五色的光線,看見露臺上姜知意披著大紅羽紗毛裏鬥篷,正向他望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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