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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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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籠慘淡的光照著空蕩蕩的庭院, 沈浮看見小廝們低著頭縮在廊下,一個個狼狽不堪,為首的胡成額頭鼓起一大塊, 破了皮, 淌著血。

眼見是磕頭磕出來的。沈浮頓了頓,看來, 她已經知道了。她的反應, 比他預料的要激烈得多。

也對,她其實並不像面上看起來那麽溫順,她其實,很有主見。

柔軟的皮相之下,是百折不回, 堅韌強大的心。從她不顧所有人反對執意嫁他, 從她忍受他的冷淡義無反顧愛他, 從她在他眼皮底下使出百般手段瞞下這個孩子, 他就該知道。

主屋房門虛掩著,沈浮推開, 走了進去。

姜知意半躺半靠在床頭, 看見他時動也沒動。

床邊的圓凳上坐著白蘇,起身說道:“老太太要我過來按摩, 我按完時想著過來探望探望夫人,誰知剛好碰上封院子,出不去了。”

語聲如風過耳,半點也沒停住,沈浮擺手, 命她退下。

又向邊上侍立的輕羅擺擺手, 可輕羅不肯走, 反而攔在床前,死死護住身後的姜知意。

沈浮冷眼看著,她能夠瞞到如今,輕羅必定也參與了,他不會責罰這個忠心護主的丫鬟,可眼下,他只想和姜知意一個人,解決掉這個問題。

看了眼姜知意:“讓她退下。”

姜知意沒有反對:“你先下去吧。”

“姑娘,”輕羅不肯退,紅著一雙眼,“讓婢子留下吧,婢子陪著您。”

姜知意冰涼的心裏生出一絲暖意,輕輕握了她的手:“下去吧,不礙的。”

一切由她開始,如今由她來了結,循壞輪回,原也只是她的事。

輕羅掉著淚,忽地咬牙高聲:“相爺,這幾年我家姑娘如何待你,你心裏清清楚楚,滿天神佛都看著呢!”

滿天神佛都看著,可滿天神佛有什麽用。沈浮看向姜知意,以目催促。

“沒事的,”姜知意搖了搖輕羅的手,“下去吧。”

輕羅哭著走了,姜知意回頭,看見沈浮提著藥罐,罐口往外冒著熱氣,酸苦的氣味令人發嘔。

墮了吧。他早就說過,如今他拿這東西來,絲毫不讓人意外。

屋裏安靜下來,外面也聽不見動靜,空氣裏游蕩著濃濃的藥味,血腥味夾在裏面並不很能聞到,沈浮拿過碗,開始倒藥。

藥汁觸碰碗壁,聲響有點怪異,沈浮眼前,不斷頭地掠過這幾年的種種。

含羞帶怯的少女躲在窗外偷偷看他,孤身前來的少女踉蹌著被他擁進懷裏,蓋頭下挽起婦人發髻的少女紅著臉,柔柔地向他一笑。

時間過得真快,在他還沒意識到之前,已經與她糾葛如此之深。

沈浮倒了大半碗,走到姜知意面前,姜知意嗅到了酸苦的藥味,還有一絲很淡的,像血腥味的東西,這讓她胸口有些發悶,想吐。皺了眉頭道:“離我遠點。”

沈浮退開一步,心臟似被什麽刺中,戳著剜著地疼,也許只是傷口又開始流血的緣故。

碗裏的藥汁搖搖晃晃,映出他的臉,模糊扭曲如同惡鬼,這樣的他,又怎能不讓她嫌惡。

姜知意還是能聞到血腥味,這氣味總讓她想吐,可好端端的,怎麽會有血腥味?

她並不想吐,她已經夠狼狽了,沒道理最後一次還要狼狽。“把窗戶打開。”

沈浮走過去,推開了窗。

夜裏的涼風洶湧著透進來,沈浮想起,像這樣的事情,成婚兩年,她從不曾要他做過。如果她想開窗,她會自己去開,如果他要開窗,也是她去開,兩人相處時那些零零散散的瑣碎事,從來都是她在做。

她總是這樣,為所愛的人準備好一切,可她為什麽愛他?

他好像,並沒有任何值得她愛的地方。

手指牢牢扣住碗沿,沈浮重又走來:“喝了。”

姜知意擡眼,對上他的:“什麽?”

“落子湯。”

三個字說出口,比他以為的要難,但也並不很難。沈浮靜靜地看著姜知意,她臉上沒什麽驚訝的表情,她果然早就猜到了。

夫妻兩年,便是他極力疏遠,也已經形成了許多不需言說的默契,譬如今天,他剛一出手,她便猜到了他的後手。

那麽,她的後手是什麽?

沈浮端著碗走近,他不想用強,她素來是個頭腦清醒的人,她該明白今天這一遭她躲不過,聽他的安排盡快做完這一切,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沈浮在床邊坐下,伸手去扶姜知意,他看見她臉上閃過厭倦,她躲開他,揚手,打翻藥碗。

咣!細瓷碗摔在地上碎成幾片,藥汁淋淋漓漓灑了一床一身,她蒼白的臉上突然泛起一點紅,她忙忙地捂嘴,似是要嘔吐。

在沒意識到之前,沈浮已經湊上來想要為她拍背,她再次躲開,揮手命他走:“我不喝。”

沈浮重新拿來一個茶碗:“喝。”

她擡眉,唇邊浮起一個譏諷的笑:“我自己的孩子,憑什麽由你來決定他是死是活?”

沈浮停住動作,看著她。她仰著臉的時候,下巴到頜骨形成清晰的線條,柔軟皮相下是不可屈服的倔強,他近來幾次看見她這個模樣,他一天比一天更加認識到,她是尖銳的執著的,她那樣柔軟地待他,只不過因為愛他。

眼下,她還愛嗎?沈浮倒滿一碗藥,走近了:“喝。”

“不喝。”她兩手交疊護著肚子,冷冷說道。

沈浮其實不想用強,然而,他需要快些解決這件事,他已經拖了太久。放下藥碗,上前一步擰住她的雙手,她掙紮起來,但她力氣太小,到底被他制住,一只手攥了她兩條手臂,另一只手拿過藥碗,送到她嘴邊。

制服她並不很難,但他需要拿捏好力度,沒必要傷到她,這讓他行動之時多了許多顧忌,時間花費的比預計得要久,傷口被撕開了,暗色粘稠的一團不斷在衣服上擴大,剜心般的疼,沈浮看一眼:“喝。”

“憑什麽?”她拼命扭開臉,不知是嫌惡他的氣味多些,還是嫌惡他做的事情多些,“我的孩子,我自己做主!”

“你做不得主。”沈浮牢牢箍住她,擡起藥碗。

她猛一下偏開了頭,藥汁流下來,打濕了前襟,她被逼急了,橫著眉頭:“沈浮!”

沈浮頓了頓。她從不曾直接叫他的名字,私下相對時,她都是叫他浮光,她的聲音很軟,像羽毛輕輕拂過心尖,他痛恨自己難以抑制的想要親近,連帶著,也不喜歡她這麽叫他。

可她這般連名帶姓地叫他沈浮,又讓他別生出一種煩躁。

他想他得盡快解決這件事,拖了太久,正一點點偏離他的預期。

沈浮坐下,挨著姜知意,伸手橫過她的脖頸,用手臂牢牢圈住她,再次送上藥碗。

乍一看是很親密的姿勢,男人一只手攥緊女子的雙手,另一只手圈住肩膀摟住她,她在他懷裏那麽嬌小柔弱,絲毫動彈不得,若不是那碗藥,也許,會讓人以為他們是恩愛夫妻吧?

姜知意覺得這情形嘲諷極了,她想笑,她笑了:“沈浮,你敢不敢說明白,憑什麽殺死我的孩子?”

憑什麽?沈浮扣著碗沿,手指用了極大的力氣,扣緊到骨節發白。

那些摳不掉的瘡疤,漚爛了埋在心裏就好,不需要對任何人解釋。

那些不受歡迎的孩子,原本就不該來到世上。

“喝。”藥碗又送近一點,沾上她的唇。那麽柔軟漂亮的唇,從前是緋紅的顏色,她病了之後泛著白,如今沾了藥汁,陰暗潮濕的顏色,她肯定不喜歡。

經過這麽一回,她應該不會再愛他了。也好。她本來也不該愛他,他沒什麽值得她愛的,他早該死了,去地下陪姜嘉宜。

他也不該碰她,肉身可恥的軟弱,讓他毫無必要地走到了這一步。從今往後,他再也不會碰她。

堅硬的碗沿撬開柔軟的嘴唇,姜知意緊緊咬著牙關,始終不肯喝下。沈浮看見她瞪大著眼睛,她沒有哭,一滴眼淚也沒流,直直地看著他,似要把他所做的一切都牢牢記住,沈浮覺得手指有點抖,也許是撕扯到傷口的緣故。

房門卻在這時,突然被撞開。

一人飛跑著沖進來:“二姑娘!”

沈浮擡眼,看見了陳媽媽,四五十歲的人了,情急之下力氣大得很,一把扯開他:“你怎麽欺負我家姑娘了!”

咣當一聲,藥碗又一次摔碎在地上,沈浮松開姜知意,一言不發站起身。

有無數人湧進來,不大的臥房擠滿了,到處是說話的聲音。沈浮慢慢看過去,有趙氏,有林凝,還有個沒見過的年輕少婦,她們都帶著仆從,吵鬧得很。

“二姑娘,你沒事吧?”旁邊是陳媽媽在哭,摟著姜知意,眼淚縱橫著往下流,“我可憐的孩子,媽媽來晚了,讓你受苦了。”

姜知意也在哭,窩在陳媽媽懷裏:“我沒事,媽媽別慌,我沒事。”

真是奇怪得很,方才她一滴眼淚都沒掉,眼下,又哭得這麽厲害。

有很多人湧到床前,團團簇擁著姜知意,將他擋在外頭,最前面的是那個少婦,滿臉怒氣又紅著眼眶,也去抱住姜知意,沈浮聽見姜知意喚她盈姐姐,這讓他恍然明白,原來是黃靜盈。

林凝最後一個走過來,發髻有些亂,看得出是剛得了消息匆忙趕過來的,她緊緊擰著眉頭,問他:“這是怎麽回事?”

沈浮沒說話,他看見了小善,方才進門時小善並不在,現在想來,當是在他封院時偷跑出去搬救兵了,這就是她的後手?

“真有孩子了?”趙氏擠過來,笑得眼角綻開無數褶子,“哎喲,真是老天有眼,你總算搶在老二前頭一回,讓那個賤人好好看看!”

果然,如此。沈浮心中生出一絲嘲諷,夾雜著遲鈍陳舊的恨意。他早知道她會是這個反應,從很多年前,她活著的唯一意義就成了勝過那個女人,勝過那個女人生下的孩子,這可笑可憎的一生。

“她有了身孕,上次回去你們為什麽不說?”林凝還在追問,“為什麽鎖了院門不讓她進出?她做錯了什麽,你要如此待她?”

沈浮依舊沒有回答。他註意到幾乎所有人都圍在姜知意身邊撫慰她,除了,她的母親。固然林凝也不是無動於衷,她這麽快就來了,她質問他,為女兒討公道,然而。沈浮看著姜知意,心底某處,生出隱秘微妙的憐惜。

像獨行在黑夜的鬼,突然看見了另一個影子。

“姑爺,”林凝遲遲得不到他的回答,面上帶了幾分慍色,“我在問你話!”

“岳母大人,”沈浮收回目光,“夫妻間的私事,不足為外人道也。”

林凝怔住,聽見姜知意的聲音:“你逼我喝落子湯,夫妻情分已盡,這事,不是私事。”

沈浮回頭,看見她蒼白的臉,眼皮紅著,聲音帶著痛哭後的沙啞,可她的神色是平靜的,那句話,是她深思熟慮後的結果。沈浮定定看著她,腦子似慢了許多拍,一時竟無法確定這句夫妻情分已盡究竟是指什麽。

餘光瞥見林凝飛跑過去,一把摟住了姜知意,她臉上似有什麽清冷的面具突然被撕破,她慌亂著上下打量女兒,語無倫次:“意意,意意,你沒事吧?你喝了沒有?”

姜知意被她摟得很緊,從她記事開始,母親就沒再抱過她了,這讓她剛剛擦掉的淚又落下來,臉貼住母親的衣襟,哽咽著道:“我沒喝,我沒事。”

林凝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心臟砰砰跳著,後知後覺地發現,她當著這麽多人的面,將已經成年的女兒摟得這麽緊。這讓她覺得很不自在,連忙松開手,餘光瞥見砸了一地的碎瓷片,藥汁潑灑著打濕地板,林凝面色一寒:“好個姑爺,我竟不知道你是這麽待我女兒的!”

“她是你三書六聘、明媒正娶求來的妻子,你憑什麽逼她喝落子湯?”

夫妻情分已盡,夫妻情分已盡。每個字都明白,可他猜不出,也或者是不想猜,她到底是什麽意思。沈浮慢慢的,回答:“我不要孩子,從一開始,我就說得很清楚。”

說得很清楚,她也沒有反對,她總是那樣溫順,可現在,她不溫順了,她不肯喝落子湯,她說,夫妻情分已盡。

怎樣才算情分已盡?沈浮隔著無數人,看向姜知意,她離得那樣遠,她神色平靜,她的後手,原來不止是叫來了這麽多人。

林凝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在意想不到的情況下,窺見了女兒這樁讓她耿耿於懷的婚事裏無數不堪,慢慢挨著姜知意坐下:“你放心,有我在,沒人敢把你怎麽樣。”

“親家別聽他們胡說,這事我做主,這孩子我要!”趙氏一陣風地跑來,一雙眼直勾勾地盯住姜知意的肚子,“好容易懷上了,說不定是個男孫,肯定是個男孫!我看誰敢說不要!”

她伸著手想要來摸,姜知意躲開了:“別碰我。”

沈浮看見她毫不掩飾的嫌惡,這兩年裏也許她一直是嫌惡這個粗俗潑悍的婆母的,難為她為了他,一直隱忍不提,可現在,她似乎不在意了,她當著這麽多人,公然讓婆母別碰她。

趙氏叫起來,伸著手偏要來摸:“我自己的孫子,憑什麽不讓我摸?”

沈浮看見陳媽媽和輕羅幾個左右攔著,然而發起瘋的趙氏並不是那麽好對付的,沈浮皺了眉:“來人,送老太太回房。”

他冷冷望著,王六家只得硬著頭皮,帶幾個婆子上前架住趙氏往外走,趙氏在跳,在抓,幾個婆子都被她抓了幾下,她扭著頭,破口大罵:“逆子,你就會向著這個喪門星!我怎麽生出你這麽個東西,我還活著做什麽?”

吵嚷聲越來越遠,趙氏被拉出了院外,沈浮第二道逐客令,是對黃靜盈:“送黃三奶奶出門。”

幾個婆子上前拉人,黃家的仆從團團護住,黃靜盈橫眉怒道:“我不走,我偏要留下看看堂堂丞相大人如何逼迫一個母親打掉她的孩子!天底下怎麽會有你這麽狠毒的人?”

“我的妻,我的子,”沈浮神色冷淡,“我要如何,不需外人評論。”

“你!”黃靜盈氣急,“你當意意是什麽?你不要孩子,你當初為什麽碰她?”

姜知意看見沈浮泛著灰白的臉,他薄薄的唇抿緊了,一言不發。他是問心有愧的,然而他說的沒錯,他的妻,他的子,他要如何便如何,黃靜盈奈何不得他,天下人都奈何不得他。

“是不是我也是外人,也不能管?”林凝面沈如水,“我女兒只是嫁人,不是賣給了你,我不答應,今天你休想逼她喝落子湯!”

沈浮並不與她爭辯,喚道:“王琚。”

王琚很快跑進來,低著頭一個字也不敢說,聽見沈浮吩咐:“請侯夫人回府。”

林凝大吃一驚:“你敢!”

沈浮一言不發,他敢,他從來都敢。

衛隊蜂擁上前,林凝怒極:“退下!”

姜知意看見母親含著怒氣薄紅的臉,她鬢角有散亂的碎發,她是得了小善的傳信,來不及梳妝妥當便趕過來的,尊貴精致的母親,這麽多年來從不曾在人前失過絲毫風度的母親,如今為了她,竟要受沈浮的折辱。

姜知意起身,穿過人叢,提起藥罐:“我喝。”

灰撲撲一個陶罐,並不是府裏的物件,他真是迫不及待,居然在外面煎好了藥,帶回來逼著她吃。

屋裏有片刻寂靜,沈浮低眼,對上姜知意平靜的臉。

柔軟的輪廓,琥珀色的眼眸,花一樣的唇。脫出了周遭一切的喧囂,孤零零地站在他面前。她取了碗,滿滿倒足:“讓衛隊退下。”

她的手很穩,藥汁像一條線,輕輕落進碗裏,沈浮看著她。

她太平靜了,比起那時候的憤怒尖銳,眼下的她,像火焰燃盡,留下的一堆灰燼,沈浮突然有點怕。

揮手命衛隊退下,想要說點什麽,又不知該說什麽,只覺得頭皮開始發麻發疼,像針紮著,鐵箍箍著,沈浮預感到有些事情,他不樂於看到的事,正不受控制地發生。

姜知意端起了碗,擡眼,看向沈浮:“沈浮。”

沈浮失了焦距的雙眼看她,嘴唇動了動,發不出聲音。

“我可以喝,”姜知意慢慢說道,“但,喝完之後,你我和離。”

頭皮上那種緊繃發麻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沈浮毫無意義地重覆著:“和離?”

她怎麽可能和離。那些晚歸時給他留的燈火,早起時為他備的飯食,那些在她身邊安眠的每一個夜,她怎麽可能和離。

“和離。”她端著落子湯,她的手很穩,不曾有絲毫抖動,“我喝落子湯,你我和離,無論這孩子是死是活,從此都與你再沒有半點關系,他死了,我一個人葬他,他活著,我一個人養他。”

哪有什麽活?只能是個死,這落子湯是宮裏的方子,雖然不傷身體,落子卻是萬無一失。哪有什麽活?只要她喝下去,這個不受歡迎的孩子,絕不可能來到人世。

沈浮想跟她說明白,動了動嘴,卻發不出聲音。他明明聽見了她說的每一個字,明明聽懂了每一個字,可眼下腦子裏亂的很,又好像沒聽懂。

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他只是不要這個孩子,他並沒有想過和離。

若是早知道只有和離她才肯喝落子湯,他會想個更合適的法子,他其實沒必要與她走到和離這一步。

“如何?”姜知意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手腕有些酸了,放下藥碗,扶著桌子站著。

沈浮下意識地上前一步,想要扶她,到底又縮回了手,想說點什麽,一開口時,卻是莫名其妙一句話:“你姐姐臨去時,要我好好照顧你。”

他看見她眸中有剎那的溫柔:“我知道。”

她眉眼微彎,越過眼前的人和事,看向虛無的所在,她在想什麽?

姜知意想到的,是滿屋苦澀的藥味,長姐慣用的茉莉香夾在其中,弱的幾乎聞不到,長姐的聲音也是如此:“我死後,請你好好照顧意意,我只有這麽一個妹妹,我很舍不得她。”

她躲在帷幕後面,眼淚掉得又急又快,衣服打濕了一大片,她不敢哭出聲,也不敢去看,聽見沈浮毫無生氣的回答:“好。”

阿姐,那麽好的阿姐,從不抱怨命運不公,從來都是溫柔笑著對她的阿姐。姜知意咽下滿腔的苦澀:“我不需要你照顧。”

她不需要他的照顧,從前如此,今後更是如此。她嫁他,只因為愛他,如今她不愛了,這段孽緣,就讓她親手斬斷。

沈浮啞口無言。想想其實是可笑的,他對她哪有什麽照顧?從來都是她照顧他。擡眼:“你,想好了?”

他其實並不需要她的回答,她不可能沒想好,她既然開了口,必定是想得透徹了。沒想好的那個,是他自己。

“想好了。”姜知意沒有一絲猶豫。

沈浮沈默。許久,長長吐一口氣。

好字還沒出口,又被人打斷:“不行!”

是林凝,她站起身,快步往姜知意跟前去:“不能和離!”

沈浮沒阻攔,他甚至還向後退了一步,讓出地方,林凝走得很快,她沈著臉皺著眉,神情肅然,沈浮無端覺得一陣輕松。

林凝很快來到姜知意面前:“堂堂清平侯府,從無和離歸家之女,落子湯不能喝,你與沈浮,也決不能和離!”

姜知意看見她鬢邊散落的頭發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塞進了發髻裏,無論多麽糟糕的境地,母親總能維持住完美的妝容,她眉尖輕蹙面容清冷,她快走的時候依舊是風姿優雅的步子,她是那麽得體,那麽尊貴。

她又成了她記憶中,遙不可及的母親。姜知意在早有的預料之中,生出深沈的悲愴:“阿娘,到了這個地步,我還是不能和離嗎?”

“不能。”林凝聲音不高,卻是不容轉圜的強硬,“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這關系著侯府的體面,你父親兄長的體面,你不要任性。”

體面,體面。母親從來,都是看重體面的。在今夜的忙亂不堪中補好梳妝是體面,無論沈浮如何過分都不口出惡言是體面,沒有和離歸家的女兒,也是體面。

桌子滑得很,姜知意用了很大力氣才能抓牢靠住,用力到骨節屈起,隱隱發著白:“我不是任性,我想得很清楚,我要和離。”

“夫妻之間有個磕絆就要和離,不是任性是什麽?聽話……”

姜知意再也忍不住,打斷了她:“沈浮逼我喝落子湯,他要殺死我的孩子,這也只是夫妻間的磕絆嗎?”

林凝啞口無言,片刻後,擡起了頭:“你放心,有我在,不會讓你喝落子湯,你也休要再提什麽和離的話,你不僅僅只是你自己,你還有父親兄長,還有清平侯府,姜家幾輩子的體面,不能由著你一時任性全都丟掉!”

所以,是她任性嗎?喉嚨堵住了,姜知意呼吸發著顫,看見黃靜盈緊咬著嘴唇含著淚光,看見陳媽媽在抹眼淚,看見輕羅低著頭,小善攥著拳,先前她與沈浮爭時,她們會站出來幫她支持她,可眼下是母親,眼下是她要和離,便是親近如她們,也不能說什麽。

和離,並不是她一個人的事。侯府的體面,父親和哥哥的體面,母親的體面。體面。呵。

姜知意喃喃的,問出了聲:“阿娘,體面,難道比我還重要嗎?”

林凝張了張嘴,她想說不是,但她有些慌,完美的面具再次出現裂痕。

屋裏有長久的靜默,末後,林凝澀著聲音開了口:“我並不只是為了體面。女子和離後有多難,遠的不說,近的,這府裏就有一個……”

趙氏,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和離後投奔娘家,起初一兩年還好,時間長了兄嫂弟妹個個冷言冷語地嫌棄,父母過世後更是連奴仆都不如,一來二去磋磨成這麽個潑皮兇悍的性子,可誰還記得,趙氏當初,也是知書達理的官家小姐?

“我不怕難,”姜知意哀懇著,“我只想和離。”

“不行。”林凝依舊是拒絕,“落子湯我不會讓你喝,好好養胎,好好把孩子生下來,有了孩子,夫妻間便是有天大的別扭也都會好,就算是為了孩子,你也不能和離。”

為了孩子?可這個孩子,正要被父親親手殺死。姜知意眼中浮起慘淡的笑:“沒有孩子,阿娘,他會逼我喝下落子湯,他不會讓我有孩子。”

“他只是一時糊塗,會想通的。”林凝決定退一步,“若你實在害怕,我先帶你回侯府,等他想明白了,我再送你回來。”

不,沈浮不會放她走,她太了解沈浮,斬草不除根的事,他從不會犯這種錯誤。姜知意擦掉眼淚:“阿娘,我要和離。”

“不行,”林凝說了太久,有些焦躁,“要和離,除非我死了!”

四周安靜得很,姜知意凝著呼吸,眼淚不再掉了,眼下,是長久的空,到處都空得很,可偏偏,她找不到任何容身之處。

沈浮一直看著她,看她落淚,看她委屈,看她從尖銳倔強,變成現在沈默安靜的模樣。她眼睛裏的光沒有了,她現在,是燃燒過後徹底的冷寂,灰燼一般,毫無生氣。

這樣的她讓他覺得陌生,他其實沒必要讓她落到這個地步。

他的目的,從來都只是讓她喝下落子湯,如果她非要和離了才肯喝,他也並不需要讓她在母親跟前這麽為難。

他是惡人,他從來都是惡人,惡人多做一次惡,沒什麽大不了的。

沈浮上前一步,拿起落子湯:“好,我答應。”

他低眼,目光清明,直直地看住她:“你喝落子湯,我與你和離,無論這孩子是死是活,從此都與我再沒有半點關系。”

姜知意出乎意料,對上他深如古井一雙眼。心頭遲鈍著,湧起一股遲來的解脫感,沒想到在這時候,他居然答應了。他從來都是出手必中的性子,他既然答應,便是母親,也攔不住他。

“不行!”林凝發了急,“尊長不同意,誰敢和離?”

“夫妻之間的事,夫妻兩個解決,不需外人插手,”沈浮並不看她,深黑的眸子死死盯住姜知意,“我同意,她同意,足夠了。”

不等林凝再說,擡手道:“衛隊。”

丞相衛隊魚貫而入,手執兵刃圈住他們兩個,將其他人牢牢隔絕在外,姜知意瞥見許多衛士頭臉上有傷,這讓她覺得古怪,然而此時千鈞一發之際,念頭只稍稍停了一瞬,立刻又轉去了別處。

沈浮慢慢往書案前走,他得拿紙筆,還有和離書要寫,卻在這時,聽見姜知意說道:“不必,和離書,我早已寫好了。”

沈浮停步,很好,竟是連和離書,也早就寫好了。

他看著她走去墻邊的箱籠,開了櫃子,又打開一個匣子,胸口的傷疼得厲害,疼得眼睛都有些花,沈浮看不清那匣子裏放了什麽,只看到她拿著兩張紙走過來,攤開來放在桌上,沈浮低眼,看見和離書三個字。

她的字一向很漂亮,娟秀流麗,柔軟中帶著骨節,眼下她用這筆字,親手寫了和離書。

邊上,林凝還在怒聲爭辯,沈浮聽不見,目光一點點,掠過這寫滿字的紙。

他看到了他們兩個的名字,錦鄉縣子長子沈浮,清平侯二女姜知意,當年的婚書上,也有這兩行字。

“除了方才我說的那些,還有一條,”姜知意在說話,“孩子若是能活,不僅與你沒有關系,與沈家,與你母親,都沒有半分關系,你須得約束他們,不得吵鬧索要。”

她想得很周到,她辦事一向妥帖細致。事到臨頭,他越發清楚這妥帖細致意味著什麽。沈浮擡眼:“好。”

他看見她的眼睛一點點的,重又亮起來,她道:“不僅要口頭承諾,還要你把這些條件,親筆寫在和離書上。”

這也不值什麽,都到了這一步,他也沒必要為了這些細枝末節跟她計較。沈浮定定看她一眼,提筆書寫。

姜知意有點緊張,鼻尖沁出了汗,他寫得很快,他是一筆鐵鉤銀劃的好字,與他謫仙般的容貌不同,他的字殺機四伏,張揚銳利,眼下他正用這筆字,在和離書末尾,寫上他的保證。

緊繃的神經一點點放松,放松,隨著他最後一個字寫完,姜知意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眼下,就只剩下兩個人親筆簽名,按上手印了。

印泥也是早就備好的,姜知意取來揭了蓋子,沈浮沒有接,他默不作聲,只是看著那紅得像血一樣的印泥。

姜知意等了片刻,恍然反應過來,她還沒喝落子湯,他從來都要確保萬無一失,他要她先喝下落子湯,他要她的保證。

姜知意拿過藥碗,藥已經涼透了,手指觸著碗壁,冰涼冰涼的,酸苦的氣味越發明顯,乍一聞,竟有幾分像避子湯。

姜知意皺皺眉,嫌惡之外,生出一絲嘲諷。她與他的姻緣,始於避子湯,終於落子湯,也算得是有始有終。

手指扣緊碗底,八年來種種往事如風中碎絮,一霎時飄過,一霎時消失,她想,她是可以信他的,他狠也罷毒也罷,說過的話從不食言,只要她喝下,他必定會簽字畫押。

手腕擡起,迎著他覆雜難以分辨的目光,一飲而盡。

跟著用力摔了碗。

咣!瓷片飛濺,房門被一腳踹開,緊接著是衛隊,馬匹和青草的氣味突然撲上來,姜知意天旋地轉,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作者有話說:

下章大概有六千字,還是0點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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