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檸被噎得說不出話。她十分清楚，霍存嶼這人吧，平時一副人模狗樣的高冷範，私下幼稚起來卻能分分鐘氣死人。

正是了解，所以哪怕他把話撂得多狠，在許檸內心深處卻完全沒有被威脅了的感覺。

因為她無比確信，霍存嶼不會的。

煩躁憤怒終不過是不安的掩飾。

為什麽呢？許檸不明白，五年的時間並不算短，昔日同窗諸多結婚生子，邁向人生新階段。甚至連當初對戀愛毫無興致的程漸琛，都尋到了此生摯愛。可見時光匆忙又神奇，賦予每個人改變的權利，幾乎所有人都在向前走。

但霍存嶼卻沒有。

在略顯僵硬的氣氛之中，許檸望著男人驕傲依舊的眉眼，心底莫名浮起幾分沮喪。難以細究的覆雜情緒，不知因何而起。

或許是因為他的原地踏步，或許是因為自己的耿耿於懷。

看著眼前的姑娘表情從忿忿轉為頹然，身上的疲態顯露無疑。霍存嶼斂眸，放緩了語氣：“滴完眼藥水就讓你走。”

許檸默不作聲地側身靠向椅背，任由霍存嶼按下自動車椅的調節按鈕，椅背徐徐往下，調整至最適宜的角度。當霍存嶼的指腹觸到眼皮時，許檸的眼睫難以控制地輕顫了下。

霍存嶼動作一頓，自嘲般勾唇：“就這麽難以忍受？”

“沒。”

許檸脫口而出，有些慌神。

沒仔細去分辨她話裏的真假，霍存嶼沈默擡手、熟稔地將眼藥水滴進她的眼睛，固定眼皮的指腹隨機撤離，“眼睛閉一會兒。”

冰冷的藥水砸入眼眶，涼得許檸一陣鼻酸，她急忙閉眼。眼藥水和以前一模一樣，是最溫和的品牌，可除了涼意，許檸的眼睛沒有任何舒緩的感覺。

——直到溫熱的掌心覆過來。

眼皮上一暖，因藥水帶來的冷意頃刻被驅散，像極了以往每一次霍存嶼給她滴眼藥水的場景。

許檸的眼睛本就容易幹澀，加之她愛追劇看綜藝，每回不把眼睛看到疲勞都不會停。可她又不愛滴眼藥水，她的眼睛敏感，受不了一丁點兒異物的進入。為此霍存嶼專門研究了一下眼藥水的品類，從幾十種品牌裏挑出最溫和的那種。

第一次用眼藥水，許檸一只手扯著眼皮，另一只手捏著眼藥水瓶顫顫抖抖地輕輕一按。“啪嗒”一聲，眼藥水滴落在合攏的眼皮上。

她是真的控制不住眨眼......

“笨。”

霍存嶼扯唇低笑，拿過她手裏的眼藥水，擡手按住她的肩往沙發一帶，“靠好。”

然而指尖才觸到她的眼皮，便感覺到她渾身一僵，清淺瞳仁不住地轉來轉去。霍存嶼微微俯身，凝著她的眼睛，很認真地開口：“要不我們先親一會兒？”

不出所料，小鹿眼倏地睜大，訝然頓住。就是這一刻，霍存嶼眼疾手快，手一擡、一按，眼藥水準確無誤地墜入眼眶。

許檸嘶了一聲，眉心蹙起、雙眼緊緊閉上，兩只手在空中亂錘，咬牙切齒：“你使詐！”

“好了好了，”

霍存嶼握住她揮動的拳頭，目光切切，“眼睛難不難受？”

氣呼呼的許檸很想以牙還牙地騙他說難受，可是他的嗓音實在太繾綣溫柔，讓她很不爭氣地搖搖頭實話實說。

“不難受，就是有一點涼。”

霍存嶼沒多想，把掌心貼上去：“現在呢？”

許檸彎唇，自然而然伸出不安分的手覆在霍存嶼手背上，輕輕撓了撓。閉著眼的人沒看到近在咫尺的男人喉結滾動，還很享受地仰著腦袋用睫毛蹭他的掌心......

直到霍存嶼吻住她。

搗蛋的手頓住，眼皮上溫度攀升，呼吸被瞬間掠奪，強勢得牽動著她的每一寸神經。在她瀕臨窒息前，霍存嶼微微松開她，慢條斯理地吮吻她的下唇。

隨著他掌心的撤離，許檸緩緩睜開眼，水潤的眼眸澄澈清明，被親得有些懵。霍存嶼捧著她的臉最後在她唇角輕啄了下，然後湊近她，鼻尖相觸，嗓音裏滿是饜足笑意：“我可沒騙你。”

......

眼皮上的熱源褪去，許檸睜開眼，眼前的人未變。她微怔片刻，有些不自然地偏過頭去。

察覺到她左耳泛起紅，霍存嶼眸光一動，心領神會。

——她所想到的，同樣觸動他的心臟。

沈默片刻，霍存嶼動了動唇，淡聲問：“需要幫忙嗎？”

語氣平靜溫和，完全沒有摻雜任何情緒和過往，給許檸一種兩人只是闊別已久的故友，一方有事，另一方關心地問是否需要援手。

許檸忽然有些猜不透他在想什麽，心口亂糟糟的，“不用。”

霍存嶼沒說話，只是闔眼回靠在椅背上，不再搭理她。既然眼藥水滴完了，下車走人就行，許檸小聲道了謝，卻在邁下車前鬼使神差地回過頭問了句：“寧城的事兒都辦完了麽？”

下一秒，霍存嶼偏頭睨了她一眼，許檸悔得想咬舌。

這話的言外之意太明顯，就差沒把“您可趕緊回沂城吧”直說出來了。

霍存嶼豈會聽不出來，他冷笑了下，譏諷道：“怎麽，排擠外地人啊？”

“不不——”

許檸急忙辯解，邊拉開車門邊客套地賠笑：“那你在寧城多玩幾天。”

霍存嶼：“人生地不熟，我怎麽玩兒？”

“......”

好一個人生地不熟。

許檸嘴角微抽，想到在Ain’t會所時招待他的幾個名流，心道有的是人想給你獻殷勤。

“你給我做向導，帶我玩兒幾個地方。”

許檸驚愕：“？”

霍存嶼哼了聲，一副資本家精明做派，理所當然地開口：“算抵消今晚的車費。”

要不怎麽說資本家的餡餅不能隨便接，許檸頓時有種上了賊車的錯覺，她抿抿唇，心虛地應下來：“呃......行，等我有時間。”

憑著多年的社畜經驗，許檸深谙反向畫餅的訣竅。

下車後，才走了幾步，霍存嶼開口叫住她：“許檸。”

這是兩人重逢後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許檸的心臟不可遏制的揪了下，然後她回頭對上他沈沈的視線。

“回去別熬通宵。”

回到家中，許檸心不在焉地收拾了下，然後竟然真的乖乖躺到了床上。按她以往的工作習慣，碰上這樣的突發狀況，她必定是要通宵趕緊急方案的。

——哪怕並不需要那麽急，她也睡不著。

見鬼了。

閉眼入睡前，許檸低低罵了聲——

她是被下蠱了吧？

翌日一早，許檸回到程氏市場部。

出乎意料的是，鐘黎和吳雲初比她還早，兩人神情凝重地站在她辦公室門口躊躇。見狀，她不動聲色地先將鐘黎叫近辦公室，原以為行止隨心的鐘黎會毅然堅定辭職，然而鐘大小姐一改態度，仿佛憋著一股氣，“經理，昨晚的事是我考慮不周，請您給我一個機會。”

許檸一直知道，鐘黎有潛質。而一夜之間，她的浮躁褪去大半，轉而被韌勁兒取代。

許檸點頭：“你把吳雲初叫進來。”

兩個年輕的女孩，一動一靜、一剛一柔，許檸看看她們，然後拿出備用的兩個方案，言簡意賅地同她們闡述：“時間不多，要想補救，就要在周四前和新的代言人談妥簽約。”

頓了頓，她繼續道，“你們是單獨行動或是合作攻克，都可以。”

不設限，才能激發人最大的潛力。有的人擅長單人獨立思考，有的則是偏向合作攻堅，許檸從不固化下屬的工作模式。

待兩人離開辦公室，許檸繼續做她的Plan D，她要確保百分之百。

在她聚精會神趕方案，聯系熟悉的經紀人時，內線電話響起，市場總監鄭於明讓她過去一趟。許檸臉色微沈，調整好狀態來到總監辦公室。

“小許吶，昨兒個這事，你說該怎麽辦？”

看著鄭於明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許檸壓下心底的厭惡，從容地匯報計劃。聽完她的話，鄭於明拉長語調擺手“哎”了聲，“小許，何必那麽麻煩？不是有現成的廣告代言人嘛......”

許檸抿唇，不吭聲。

“人，要懂得變通的嘛。尤其是我們市場部，有捷徑為什麽不走呢？”

鄭於明的眼睛笑得瞇成一道縫，“卓盛的小卓總那邊，你開個口不就行了。”

許檸是捏著拳離開總監辦公室的。

對於她的固執拒絕，鄭於明在最後冷了臉，陰陽怪氣地補刀：“可惜了，小許。要是你入行的時候是我帶你的話，你現在的成績絕對不止這些。”

想起賀姐，許檸眼窩發酸......

不過半息，她揉揉眼，繼續投入工作，直到一陣手機鈴聲打斷她的思緒。

她擡眸看向屏幕的來電顯示，眉心微皺。

頓了頓，她接起電話，語氣客氣而疏離：“你好，卓總。”

“許檸，”

卓遂並未拐彎抹角，“昨晚在Ain’t發生的事我已經知道了，需不需要我幫忙？”

似曾相識的話，原來換個人說出來，帶來的感受也是不一樣的。許檸連想都沒想，便禮貌拒絕：“謝謝卓總，不用了，我能解決。”

電話另一端靜默許久，才低聲回：“好。”

連軸轉的兩天過後，許檸終於和相熟的經紀人談妥，如果周三她還沒找到合適的藝人，就讓自己的藝人來救場。穩妥的Plan D終於落地，許檸緊繃的神經終於舒展開，她擡眸望向外面兩個空蕩蕩的工位，心裏隱隱浮現期待。

到了周三中午，興沖沖的兩人敲開了她辦公室的門。翻閱著鐘黎和吳雲初提上來的方案，許檸唇邊漾開笑容。

“怎麽談成的？”

吳雲初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多虧了鐘黎......”

“謙虛什麽啊？”

鐘黎撇撇嘴，眼底的笑意卻藏不住，嘴角一勾露出驕傲笑容，“是我們一起合作完成的！”

許檸笑著點頭：“做得好，去把合同擬出來，明天就去把這事兒敲定。”

兩人高高興興地出去擬合同，許檸欣慰地起身，幾天都沒有胃口的肚子終於有了些餓意思。她拿起外套準備去食堂吃點東西，卻接到前臺的電話，說是淩志正和他的經紀人在會客室等她。

......什麽情況？

許檸披上外套，來到會客室。與那晚的囂張不同，這會兒淩志正戴著黑色口罩，整個人都是蔫蔫兒的。

見到許檸，黯淡的眼垂下，而經紀人趕忙陪著笑臉不斷道歉。見淩志正一直耷拉著腦袋，便拍了拍他的胳膊。

淩志正摘下口罩，一張精致帥臉上滿是憔悴，他朝許檸鞠了一躬，言辭懇切：“對不起。”

“......”

還沒從茫然中回過神，許檸瞥見淩志正嘴角的暗色淤青，更是震驚。

等人走後，許檸去食堂拿了個三明治又回到辦公室，恍惚想著淩志正的傷，心裏閃過一個猜想......

在她走神時，手機震了震，一條微信消息躍入屏幕。她解鎖屏幕，隨即雙眼睜圓。這還是兩人分手後，時隔五年，霍存嶼發來的第一條消息。

[H]：事情解決了？

許檸心口一動，出神半晌才抿唇回消息：嗯。

才按下發送鍵，叩門聲響起，鄭於明推門進來，滿面笑容。

“這就對了嘛，明明就是很簡單的事兒。”

鄭於明樂呵呵地把一份合同放在她桌上，“對了，周五晚上我請部門吃飯慶功，大夥兒都辛苦了。尤其是你小許，一定要來啊！”

等人背著手晃出辦公室後，許檸才皺眉拿過桌上的合同，看清上面的內容後，臉色大變。這時，卓遂的電話也到了。

許檸眼底泛起淡淡戾色，接起電話。

“看到合同了吧？”

卓遂溫聲說，“許檸，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太累，所以才自作主張......”

許檸握緊拳頭，心口起伏。

她想說：你為什麽這麽自大？為什麽非要多管閑事？為什麽要摻和我的工作？

可是她不能，因為卓遂是程氏的合作夥伴。

“謝謝卓總，但請您下次別再這麽做了。”

她咬著唇，用平和的語氣說，“我真的能自己解決。”

說完，沒等卓遂說話，她掛了電話。

剛好鐘黎和吳雲初擬好了合同進來，聽到許檸告訴她們代言的事情已經解決了，兩個小姑娘的臉上頓時浮現沮喪神情。許檸壓著郁氣，安慰了幾句，說沒事的，建立的人脈下次也能用上。

兩個人點點頭，勉強地牽唇笑笑，然後出去頹然地在工位上坐下。

許檸憋著氣，看見卓遂發了消息過來。

[卓]：你生氣，是因為不想接受幫助，還是因為不想接受我的幫助？

[卓]：我只是不想看著你那麽辛苦。

許檸忽然就想起大學時，她作為學生會外聯部部長，一次迎新晚會需要拉讚助，她忙裏忙外跑了一個月，終於拉到某知名牛奶品牌作為活動讚助商，可是文藝部的富二代部長找了自家上市公司的親戚......

最終，她拉到的讚助商還是被比了下去。

迎新晚會舉辦得很順利，大家都十分滿意和高興。她也覺得應該開心，可是心裏總歸有些難過，她多希望自己拉來的讚助商能出現在幕布上。

當晚活動快結束時，霍存嶼下了晚自習來到現場，瞥見幕布上的讚助商，不動聲色地將她扯進懷裏。

“辛苦了。”

淡淡的雪松氣息包裹著她，許檸回抱住他，壓著情緒說：“不辛苦。”

霍存嶼揉揉她的頭發，在四周喧囂之中，低頭湊到她耳邊，輕聲安慰：“我們檸檸可厲害了，下次一定能拉個更大的讚助商。”

許檸僵住，然後埋在他的頸窩小聲啜泣。

——原來，他是如此了解。

電流劃過，手機在桌上震動。許檸從回憶裏抽離，拿過手機，看到霍存嶼回的消息。

[H]：厲害。/大拇指

簡短的兩個字和土裏土氣的大拇指，讓許檸剎那紅了眼眶。下一瞬，霍存嶼彈了語音電話來，許檸咬咬唇，平覆情緒後接起。

“餵...”

電話那頭頓了下，許檸沒由來地緊張，明明兩人隔著電話、明明她的語氣已調整得與往常無異，可她仍擔心被霍存嶼發覺她的不對勁。

這麽瞎想著，她自己都不禁苦笑——

怎麽可能呢，他又不是神仙。

“有事兒？”她問。

平緩的呼吸聲通過電話傳來，男人音色低沈：“你怎麽了？”

作者有話說：

隔壁程總：好土啊還用大拇指，連表情包也沒有，怪不得沒老婆。勉強送你一張表情包吧。

隔壁程總：[玲娜貝兒比讚.JPG]

霍存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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