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格爾最終也無從解釋心中的不安。

畢竟一切似乎都很順利……

他和埃洛希姆將幾位魔鬼從人群中緝拿，霍爾尼格、維爾遜以及艾德裏安難以置信地嘶吼，質問他們“你們想要做什麽”，埃洛希姆卻只是從容地看著他們。

“當然是要殺死你們，”埃洛希姆平靜地說，“我相信，一千年後我們還會再次相遇。”

令西格爾十分驚訝的是，聽到這句話後，幾位魔鬼都奇異地平靜下來。癲狂的神情也變得鎮定。

“殺死我們？為什麽？”霍爾尼格甚至還大笑出聲，“難道就因為我剛才說要毀掉這個世界麽？”

埃洛希姆沒有理會他，與西格爾一起擒住他們的軀體朝遠方飛去。目的地是神域。

“你知道代價的，埃洛希姆。”

這句話將西格爾心中的不安推向巔峰。

“什麽代價？”他慌忙地問。

殺死幾位魔鬼——然後呢？

他當然也在內心深處對霍爾尼格有感情，可以的話，他也不想他離開，可同樣的，他十分明白原罪作祟後的霍爾尼格不受他的掌控，這樣下去遲早會釀成大禍。而且他畢竟和自己不是一個物種。

一千年……那時候的他只怕早已塵歸黃土。

和霍爾尼格的相遇就像一場夢境，將他平靜的生活攪得稀爛。

“你會出事嗎？”他下意識問霍爾尼格，“還是……埃洛希姆？”

他下意識想要逃避後面那個選項，因為那代表著他所不能承受的重量。

“你說呢？想要一千年後再見，那樣的話需要死的可不止是我們六個。”霍爾尼格冷冷地說。

他話如刀劍，尖銳地刺進西格爾的心臟。

“什麽意思？”西格爾直勾勾地望著霍爾尼格。

“意思是，埃洛希姆也會死，”霍爾尼格低聲道，“魔鬼條約中所有魔鬼都死去才能在一千年後重生。這個‘所有’裏當然也包括她。”

一瞬間，西格爾聽到來自心臟處令人疼痛的撕裂聲，像是鋒利的刀刃在心臟處瘋狂挪動，將本就脆弱的器官撕扯得不成模樣。

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直到此時此刻，他仍然無法接受西維婭離開他，哪怕只剩一個軀殼也好。他都不想讓她走。

他終於明白了她為什麽說加菲爾德會理解她的決定、也明白了為什麽幾位魔鬼會陡然安靜下來——這樣將自己生命拋之腦後的決定有誰不動容呢？

埃洛希姆的心裏從來沒有自己，只有她的幾位魔鬼哥哥。

當然，她的心裏也沒有他。西格爾想。

“會死……”他喃喃地說。

這兩個字光說出聲，西格爾就已有些承受不住。

他看向埃洛希姆，此時此刻她的臉龐還是那般平靜無波，像極了冬日結冰的湖面。但從始至終她都沒說話，想來也是默認了霍爾尼格的說辭。

趁他楞神，被他擒住的霍爾尼格趕忙掙脫，他當然也不想埃洛希姆死，除此之外，他也不想自己死。

誰都知道，一千年後蘇醒的不會再是原本的人格，而不再是原本人格的生物……還能稱之為“自己”嗎？

那個生物還是霍爾尼格?麥克亞當嗎？

許多事情霍爾尼格都不敢往深處去想，這個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生物在此刻難得地感到恐懼。

然而還沒飛兩步，他就被埃洛希姆抓回去了。

“我說了，”埃洛希姆低聲道，“我意已決。”

只是那麽一個眼神，霍爾尼格明白了他已沒有生還可能。

“我還是不能明白……那些人類就讓你共情感那麽深嗎？”這是霍爾尼格的最後一個問題，他死死地看著埃洛希姆，“他們畢竟是和我們不一樣的物種，只有我們才是彼此的手足。”

他清楚地看到，聽到他這個問句的埃洛希姆飛快地瞟了一眼西格爾?阿伯特——

那是極其隱秘的一個動作，也許就連西格爾自己也沒有發現。她的眼神讓霍爾尼格隱隱明白了什麽。

“我想要所有人都幸福。”埃洛希姆回過神，低聲說，“至於是否還是最初的自己，對我來說早已不重要。”

——

西格爾甚至都忘記了自己是怎麽到神域的。

他一路昏昏沈沈，到達神域後近乎同手同腳地行走，他眼睜睜地看著埃洛希姆與幾位被她廢除魔法紋路的魔鬼道別。

“再見，加菲爾德?麥克亞當。”她首先說。

加菲爾德朝她笑了笑，他都無需埃洛希姆動手，就將刀刃插入心臟。

“再見。”他說。

血流如註，一瞬間西格爾有種微妙的不真實感。

他是在做夢吧？所以才會看見這樣荒謬的場景。

“再見。艾德裏安、尼古拉斯。”埃洛希姆又說。

艾德裏安不情願地看著埃洛希姆，埃洛希姆用魔法凝出一把劍砍下他的頭顱。

“再見，維爾遜、弗蘭克斯。”埃洛希姆淡淡地看著最為沈默的五哥維爾遜?麥克亞當。

她本以為維爾遜也會像艾德裏安般反抗，卻沒想到他只是笑了笑。

“我知道你的意思，”維爾遜說，“我只有一個請求，可以麽？”

“關於特麗絲的？”

他不用說，埃洛希姆卻也懂了。

“沒錯，”維爾遜道，“我將她安置在了附近一個小鎮，讓她等我回去，她現在可能還在等我，我的意思是……西格爾殿下知道那個地方在哪裏。”

他在衣領中摸索片刻，忽然摩挲出一封信。

信封上寫著“致我愛的人：特麗絲?加西亞”——這句話並沒有令西格爾和埃洛希姆驚訝，這麽久以來，是個正常生物都能看出維爾遜對特麗絲的感情。

“這是一封信，希望你能轉交給她。”維爾遜鄭重地說。

埃洛希姆：“……”

她怎麽也想不到維爾遜會做這麽古樸的事，如果有什麽話想告訴特麗絲，他完全可以現在當著她的面傳話。

然而她看著動作拙劣的維爾遜，卻難以將這句話說出聲。她想，對於她這性格一向暴戾的五號哥哥而言，這種行為是多麽難得啊。

“她很喜歡信件，”維爾遜又說，“所以才會喜歡斐瑞那樣很醜陋的男人。”

埃洛希姆心想斐瑞一點也不醜陋，只是你討厭他。但即使厭惡他，你也從來沒有私自對他動手過，想來也是尊重特麗絲吧？

可也許特麗絲並不喜歡信件，她只是喜歡信件後的人。

這樣想著，埃洛希姆的心中忽然隱約升起了難過。因為她明白，維爾遜永遠都沒機會去明白這件事。

“這封信我早就準備好了，因為認識特麗絲後，我才明白作為魔鬼我做了許多壞事，”維爾遜道，“其實我也不知道‘愛’是什麽，但我很喜歡特麗絲的模樣、很喜歡她的性格、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我也很快樂，每當我覺得她更在乎我一點後，我就感到難以自制的滿足——妹妹你能理解嗎？”

埃洛希姆說不出話，她感覺心臟有些疼。

也許在幾十分鐘前，加菲爾德和艾德裏安也有許多話想說，只是他們在最後時刻沒能說出口。

對於魔鬼而言，必須要和人類簽訂契約才能長久存活，是一件多麽殘酷的事啊。

“我覺得你理解。”維爾遜露出尖尖的牙齒，笑得很純真。

“好啦——”他說，“我要去死啦，你快殺掉我吧。一千年後我們還會再見的，對不對？”

——

最後是霍爾尼格。

面向霍爾尼格時，埃洛希姆已十分疲憊。

她的四周都是三位魔鬼哥哥的殘肢碎片，殘肢正在緩緩化解，等徹底化解後，它們就會凝成石塊。

——就像幾千年雅格?利奧波特剛撿到他們時那樣。

“我知道你的意思，”沒等埃洛希姆說話，霍爾尼格已淡淡道，“其實我還是不太能理解你，但你明白，一直以來我都很愛你。”

“我明白。”

“雖然還是比不上我的契約者，”霍爾尼格緊接著說，“要知道，在感情這件事上，他才是真正的笨蛋。”

埃洛希姆怔怔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會說這個。

“我跟他相處了四年，他是我見過最聰慧的人類。”霍爾尼格望著天空，“如果不是你的出現，他也許會在這塊大陸上創建一個新的時代。”

埃洛希姆眼神飄忽不定，只看神情，霍爾尼格也猜不出她在想什麽，他嘆了口氣，又轉頭看向西格爾。

“男人有時候還是得主動點，明白麽？”

霍爾尼格說。

西格爾久久地沒有說話，或者說，他已說不出任何話。

一股巨大的悲意席卷他的內心，使他身體僵硬、動彈不得。

“人類的生命都很短暫，我想，我們也都不介意你多陪他幾十年。”霍爾尼格又說。

他的意思很明確：埃洛希姆可以在陪西格爾幾十年後再赴死。

這實在是太好不過的主意，它好到不像是霍爾尼格這個笨蛋想出的。

“不了。”可埃洛希姆卻搖搖頭。

西格爾自嘲地勾起嘴角。

“真的麽？”霍爾尼格問。

“嗯。”埃洛希姆重重地點頭。

霍爾尼格笑了笑，沒有再多說廢話。

在兩人都沒註意到的某一瞬間，他用劍刃割下了自己的頭顱。

“再見，埃洛希姆。但願下次見到你，我們還能記得彼此是兄妹。”

他輕輕地說。

這個與她最親密、也最頑皮的魔鬼就這樣離開了她，也許她再也不會叫他“哥哥”。

即使下一次相見，她也只會當他是一個陌生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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