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格?利奧波特去世那天，也是個雨天。

就像埃洛希姆出生那天般，雨水淋淋漓漓地沖刷大山，如同脫韁的烈馬，天地一片蒼茫，閃電與雷聲急促驚人，以滔天之勢席卷整座深山，魔鬼們坐在雅格身旁，看著這位脆弱的人類。

人類已經很虛弱，心跳也十分緩慢。只是眼神依舊溫柔有力。

最開始是大哥加菲爾德先哭出聲，霍爾尼格從未見加菲爾德哭得這麽傷心過，這甚至讓霍爾尼格感到不真切——母親是真的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嗎？

緊接著維爾遜與艾德裏安也哭出了聲，尼古拉斯一臉茫然地看著母親，眼中也有隱隱的水光。

“你過來。”母親忽然朝加菲爾德說道。

加菲爾德擦擦眼淚，走到母親身邊。

“小魔鬼。”母親擡起手，捏了捏他的臉。

所有人都楞住了，只有加菲爾德一動不動地看著母親。

他是大哥，也是自小就最沈穩的那個，此刻的他沒有資格軟弱。

“母親都知道了嗎？”加菲爾德輕輕地說。

這是他們都不想讓母親知道的秘密，也是他們從還在石塊中就知道的事情：他們是引誘人類的犯罪的魔鬼。也是這塊大陸最陰暗的生物。

“我一直都知道，”母親說，“只是你們很可愛。”

一股濃厚的悲傷從心底升起，霍爾尼格感覺自己從未這麽傷心過，也許從一開始很多事情就錯了。

不管是他們認定面前這個撿到石塊的人是他們的母親，還是母親將他們真心實意地當兒女。

一旁的尼古拉斯憂傷地看著母親，臉上滿是未脫稚氣的傷悲：“如果那時候母親沒救我——”

他在後來曾聽加菲爾德不止一次說過他蘇醒之前的事，也因為那次事故，母親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

“我不後悔，”母親卻只是搖頭，“如果不救你，可能幾千年後才能再次見到你，人類的壽命哪能等到那個時候呢？”

“可是……”尼古拉斯還想說什麽，卻被母親打斷了。

“好了，現在說這個已經沒意義了。”母親說，“只是可惜沒能再見一次弗蘭克斯。”

自從前往人類的世界，弗蘭克斯就再也沒有回來。

想來那個魔鬼正在利用自己強大的力量胡作非為吧。

“加菲爾德，”母親再次握住加菲爾德的手，溫柔地看著他，“你是家中最大的孩子，你要好好管教你的幾個弟弟，不要讓他們太過分，知道麽？”

“我知道。”加菲爾德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母親。

“艾德裏安容易[嫉妒]他人，這是他的原罪；弗蘭克斯容易沈迷[色/欲]，這是他的原罪；

尼古拉斯[懶惰]，這是他的原罪；維爾遜[貪婪]，這是他的原罪；霍爾尼格[傲慢]，這是他的原罪，”母親說，“但是你不一樣，加菲爾德，你慷慨、謙遜、勤奮，你是一切美德的結合體，你要帶他們走上正確的路，好不好？”

加菲爾德胡亂地點頭。

母親深深地看著她，眼神裏似乎有千言萬語：“母親愛你。”

她親了親加菲爾德的額頭。

平日裏，加菲爾德是與她最親近的魔鬼，兩人經常在一起談論許多事，維爾遜時常嫉妒加菲爾德比他更得母親的信任；

如果說母親對霍爾尼格只是寵愛，對加菲爾德就是更深沈的感情。

“我也愛你。”加菲爾德輕輕地說。

母親艱難地笑了笑，眼睛緩緩地閉上了。

那是她見眼前這些魔鬼們的最後一眼。

加菲爾德將母親的屍體小心翼翼地放在小屋中，才轉過身，看向弟弟們與妹妹。

所有人都茫然地望著他，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

在魔鬼這個身份之前，他們都還是孩子。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傳來一陣推門聲，所有人齊齊看向門口。

那裏竟然站著久未出現的弗蘭斯克。

不知他在門外站了多久，才會渾身都是雨水，就連平日最愛惜的翅膀都濕淋淋的，他眼眶泛紅地看著眾人，渾身顫抖。

霍爾尼格看著他，第一反應是他竟然還敢回來？

他還沒來得及做什麽，維爾遜已經沖出去，他展開雙翅，翅膀狠狠地甩在弗蘭斯克的臉上。

“你竟然還敢回來？”他說出了霍爾尼格沒說的話。

弗蘭斯克沒有躲避，他的臉上被刮出一道長長的血跡。血液與雨水混合在一起，看上去分外可怖。

他甚至還笑了笑，只是笑得有些難看：“我為什麽不敢回來？”

霍爾尼格不知道他為什麽現在才進來，是因為不敢見到母親鮮活的樣貌嗎？

“我要殺了你。”維爾遜陰惻惻地說。

弗蘭斯克沒有說話。

“如果不是你……”維爾遜低聲說。

弗蘭斯克摸了摸臉上的鮮血，竟然笑了笑。

“就算沒有我，母親也遲早會死，”他說，“人類都很脆弱。”

維爾遜憤怒地大喊一聲，丟出一個強大到能使致命的火球。

弗蘭斯克靈活地躲避了他的攻擊，看來這段時間他在人間變強大了不少。

“認命吧，”弗蘭斯克說，“一直生活在這座深山裏，你們的力量只會越來越遲鈍。”

維爾遜再次使出攻擊，這次弗蘭斯克卻只是易如反掌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只是想最後看一眼母親，”弗蘭斯克平靜地看著維爾遜，“你不要做這些無意義的事情，現在的你不是我的對手。”

維爾遜還想說什麽，加菲爾德卻出言截斷了他的話。

“夠了，”加菲爾德說，“你們不要再鬧了，最起碼不要再這裏。”

母親才剛去世，他們就在屍體旁大打出手，實在對她不尊重到極點。

“讓他看看母親吧，我想母親是願意的。”加菲爾德又說。

眾人給弗蘭斯克讓出一條路。

弗蘭斯克蹲下身，看著雅格?利奧波特的屍體，他握住母親的手，眼中有淚水滑落。

“母親從小就不喜歡我，自從那日我告訴她我的想法，”弗蘭斯克輕聲說，“我說我想做許許多多的壞事，也想搶奪人類女孩做奴隸，從那次之後，母親就不喜歡我了。”

他的聲音又輕又低，似乎只是在說給自己聽。

“是母親先對不起我。”

“你怎麽說得出這種話？”維爾遜憤怒地看著他。

“我只是在說實話，我一直將她當母親，但她並不愛我。”

“她如果不愛你，我不會讓你見她最後一面。”加菲爾德在一旁冷冷地說。

他這個大哥的話多少有些威懾力，弗蘭斯克的身體似乎也顫抖了幾下。

“都不重要了，”弗蘭斯克站起身，望著遠方，似乎在看某個方向，“母親終於死了，她死了，我也終於可以毫無顧忌地做我喜歡的事情了，奸殺搶奪——事件有什麽比這些更美好的事呢？”

霍爾尼格心想，也難怪母親不喜歡弗蘭斯克。想必他這段時間在人類世界做的就是這些事吧。

他忽然覺得母親沒有見到弗蘭斯克最後一面是對的，如果聽到他說的這些話，想必母親一定會傷心吧？

“以前我總是顧忌母親的想法，害怕終有一天她知道了我做的這些事，可是現在我不害怕了。”

他邊說邊走到霍爾尼格身旁，抱住妹妹的臉，深深地望著她：“還有你，埃洛希姆……”

他說，“哥哥愛你。但是祝你我永遠不要再相見。”

他輕輕地吻了吻埃洛希姆的臉頰。

埃洛希姆閉上眼睛，流下一行淚。

“再見。”他走到門口，朝眾人說。

這是一句註定不會有人應答的道別，弗蘭斯克?麥克亞當說完，就展開雙翅，朝遠方飛去。

——

“母親與我說過一些事情，今天我想告訴你們。”

弗蘭斯克走後，加菲爾德站在眾魔鬼之前，振聲說道。

“一、我們是需要與人類簽訂契約才能長久存活的魔鬼。這個想必你們心中也清楚，我們是大自然的生命力孕育出的魔物，只有與最具有生命力的人類長期保持互惠互利關系，才能長久存活。”

“二、我們不會永久死去，但會失去之前的人格。這個世間不會再有人有母親那般強大的力量，逆天改命使我們再活一次。

如果我們之中有誰再度覆活，那麽只能等六位兄弟全都死去，再過一千年才能一起覆活；並且覆活之後，醒過來的也不會是之前的那個人格。”

“三……”加菲爾德沈吟片刻，頓了頓，“第三點不重要，只希望你們能記住前兩點。”

後來，幾位魔鬼經過幾百年的摸索，明白了加菲爾德省略的第三點：只要殺掉彼此，就能變得更強大。

那時候的加菲爾德不願意告訴他們，想必也是怕他們骨肉相殘吧。

“母親死了，我很清楚我們不可能再在一起生活，這是魔鬼的本性。但是希望你們不要忘記母親死前說的話。必要的時候，我也會出面制止你們相互殘殺。”

加菲爾德說，“祝你們擁有美好的人生。”

“那你呢？”最小的埃洛希姆問。

“我會在這裏陪著母親，”加菲爾德緩緩地說，“直至世界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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