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時, 天色已近黃昏。

唐小棠家住在一片老舊的居民樓，路窄車多，人更多, 生活氣息十分濃郁, 尤其街坊鄰裏，熱心腸的不少, 嘴碎的更多。

唐小棠才剛一轉角, 立馬有眼尖的大媽看見了她，嗓門大到半條街都能聽見, “哎呀, 小棠回來啦！這是知道家裏有喜事啦！”

這句話一出，周圍瞬間圍過來好事的吃瓜群眾，一個個爭相湊到唐小棠的跟前。

換做以前，唐小棠即便心中不悅也會出於禮貌, 陳婆婆、王奶奶、張阿姨、劉伯伯的挨個回應。

但是今天，她在他們臉上又看到了那清一色發現了寶藏般的神秘兮兮，還有刻意壓低的聲調和眼中綻放的精光，滿滿透露著他們對八卦的興奮。

她突然就不想再為難自己。

她沈默著往家的方向走，但八卦群眾們卻不願意放過她。

果不其然, 好事的人你一言我一語，一個比一個表達欲強烈。

“小棠啊，你家今天可來人了啊！”

“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 開了輛好大的車，跟個坦克似的, 還提了好多大包小包, 一看就挺有錢。”

“那男人長得還挺好的, 就是皮膚太黑了些。”

“男人皮膚黑怕什麽, 那是陽剛之氣。”

“我就說，楊靜早該找個男人了，之前給她介紹她還一直推脫，女兒都這麽大了。”

“女兒這麽大了怕什麽，楊靜顯年輕啊，母女倆走出去誰不以為是姐妹倆？”

“那倒也是，不然能找到這麽有錢的男人？”

“張阿姨！”唐小棠突然停下腳步。

身邊的胖女人一個沒註意，差點就要撞上去。

“我媽是給你們發請帖了還是請你們喝喜酒了？家裏不過是來個客人就讓你們編排成這樣，你們怎麽不去寫小說？”她冷臉對著眾人。

“誒，你這小丫頭怎麽說話呢，我們這都是關心，我們也只是推斷，你看你媽媽單了這麽多年，男的都沒接觸過幾個，這能上家裏來的，那跟你媽媽的關系肯定不一般。你們家有幾個親戚我們也都見過，可都沒這號人物。”

“照您這麽說，能上家裏的男人就是關系不一般，那張阿姨您關系不一般的可就多了，劉伯伯、張大爺，隔壁街的王叔可都是您家的常客，張阿姨，他們都是你男朋友？看不出來您這麽花心啊，您家的廖叔還挺大方。”

“你……你胡說八道！小小年紀胡亂編排，你安的什麽心？！”

“我胡說八道？張阿姨，我可都是照著您的話說的，怎麽？你這麽說別人就是關心？輪到我說你就成了我安的什麽心？那我就告訴你，我安的是讓你管好你自己的心！”

說完這話，唐小棠一眼掃視過在場其他人，隨即轉身大步朝著樓道口走去。

今天這話她想說很久了，終於，終於讓她舒氣了！

張阿姨驚得一口氣順不過來，周圍幾人也都楞在當場，剛剛那一眼，掃得他們心頭一顫，他們可從沒見過唐小棠這個樣子，一時間竟都不敢再吱聲，不過一會兒，便都各自訕訕地散去。

唐小棠家住在五樓，她憋著一口氣爬上去，到了家門口反倒停了下來。

深呼吸調整了幾次，待氣息逐漸平穩下來，她這才擡手準備敲門，只是那止不住顫抖的手到底還是出賣了她此刻的緊張。

唐小棠並沒有在門口糾結多久，楊靜剛好出來扔東西，一打開門就見到女兒站在門口。

“棠棠回來了。”楊靜瞬間展開笑顏。

但唐小棠還是一眼就看見，媽媽的眼眶濕潤，眼底浮腫，顯然哭過，而且哭的時間不短。

“媽，你怎麽又哭了？”唐小棠不由得面色發沈。

唐小棠說又，是因為只要牽扯上她那失蹤多年的爸爸，媽媽總是暗自垂淚，她小的時候還會問起爸爸，後來見問一次媽媽哭一次，她便再也不提了。

都這麽多年了，她其實從沒有阻攔過楊靜再婚，以前年紀小，聽同學說起後爹後媽如何可怕，她也曾內心抵觸過那些要給她媽媽介紹對象的人，可她膽子小，什麽都不敢說。

後來慢慢大了，她見到媽媽一個人的辛苦，心中又生了些對生父的怨，好幾次萌生過想要跟媽媽說，“要不您找一個人，我不反對。”這樣的話。

但是成長讓她已經習慣了沈默，好多話到嘴邊，偏偏就說不出口了。

今天，她一定要跟媽媽把話說開，進門的時候，唐小棠暗下決定。

只是這個決定，在進門後，在見到電話裏那個自稱是爸爸同事的男人後，在她知道了她的爸爸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她十幾年來的期盼、猜測、不滿、怨恨……各種情緒，全部都轟然倒塌。

“棠棠，你的爸爸，他是個英雄！”這個自稱李充的男人一字一頓道。

“你的爸爸是一個緝毒警察。當年，他接到任務去雲南邊境配合做臥底的我，我們一起合作了三年，卻因為我的疏忽，在一次行動時被人抓到了破綻。

“你的爸爸為了保護我，暴露了他自己，被那些人殘害致死。”說到這裏，李充的聲音抑制不住開始哽噎。

頓了頓，他接著道：“正因為他的死，徹底消除了那些人對我的懷疑，經過這些年的努力，我們在去年終於將那個龐大的犯罪組織一網打盡。前不久才將所有後續都處理幹凈，我這才自由。”

說著，李充將放在茶幾上的一個小木盒拿了起來，“這個東西是你爸爸生前隨身攜帶的，你媽媽希望我能親手交給你。”

他雙手將木盒遞到唐小棠的面前。

而此刻，唐小棠的心裏卻已經翻起了驚濤駭浪。

她的爸爸是英雄！爸爸是為了國家，為了人民而犧牲！他沒有拋棄她和媽媽！

錯愕、懊惱、悲傷、遺憾……數不清的情緒紮推湧向唐小棠的腦中，到最後，只匯聚成兩行熱淚，霎時間迷糊了雙眼。

爸爸，對不起，從前是我錯怪了你……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現在還不是可以放肆的時候。

她伸出雙手，小心接過李充手上的木盒，打開，裏面是幾個不太精致的木雕小人。

雖然看不清臉，但是能看得出，那是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還有，一個小孩。

“這是你爸爸閑暇時親手雕刻的，我偷偷藏了下來……這也是他唯一的遺物。只可惜我們職業特殊，沒能留下他的一張照片給你。”

說到這裏，李充滿眼期待地看著唐小棠，明知道不可能，卻還是試探著問道：“棠棠，你現在還能記得起你爸爸的樣子嗎？”

唐小棠呆呆地看著木雕沒回話，倒是一旁的楊靜朝李充解釋道：“她那時候才五歲，還太小了，記不住也是常理。”臉上的遺憾之色卻是藏也藏不住。

轟——

腦海中突然迸發出一片白霧，白霧中也有三個人。

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還有，一個小孩。

“寶寶在踢我。他們說我肚子裏懷的是兒子。”

“誰說的？”

“隔壁的陳阿姨，樓上的王姐，還有賣水果的張婆婆，她們都說我的肚子是尖的，一定懷的是兒子，可是我怎麽看不出來我的肚子哪裏尖了？”

“我覺得是女兒，你看，你現在越來越漂亮了，不是都說女兒打扮娘嗎？一定是個女兒。”

……

“辛苦你了。”

“去看看我們的寶寶。”

“叫她棠棠怎麽樣？”

“好。”

……

“棠棠，爸爸要出一趟遠門，可能要很長時間才能回來，你在家要聽媽媽的話好嗎？”

“我會聽話的，爸爸你早點回來。”

“照顧好自己。”

……

這一瞬間，老懷的面容突然清晰的出現在唐小棠的腦海中，逐漸和她五歲之前早已模糊的記憶重疊。

她微笑著朝李充點了點頭，轉身抱住媽媽，眼中波光粼粼，“媽媽，我在夢裏見過爸爸了，他特別特別好，真的，我會一直記得他的樣子。”

李充最後拗不過楊靜和唐小棠的盛情，和她們一起去小城最好的餐廳吃了一頓晚飯，原本說好了唐小棠買單，但李充不知道什麽時候偷偷就把單給買了。

臨走前，他和唐小棠互相加了微信留了電話，又把他的地址發給唐小棠，再三叮囑她：“有困難隨時找你李叔，沒事也可以找叔叔閑聊。還有，有時間帶著媽媽去北京玩，叔叔一定要好好招待你們……叔叔欠你爸爸的，一輩子都還不完啊。”

“李叔，你不欠誰的，你和爸爸都是好樣的，都是我們的英雄。”

說著說著，三個人的眼眶又都紅了起來。

回到家裏，楊靜從房中拿出一個信封交到唐小棠的手上，唐小棠打開一看，是兩張銀行卡。

“這裏面一張是我這些年的積蓄，還有一張是你爸爸的撫恤金。”

唐小棠面色一頓，楊靜卻自顧自繼續說道：“你之前不是跟我說過不想住在這裏嗎？我以前不肯搬，不過是擔心，我們搬家了你爸爸回來會找不到我們，現在，終於知道他是真的，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了……”

楊靜停了下來，緩了緩，她擡起通紅的眸子與唐小棠對視，“棠棠，我們搬家吧。”

“媽……”唐小棠如鯁在喉，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她之前從沒想過，原來媽媽一直不肯搬家竟是因為這個原因，她只以為是家裏經濟拮據，小的時候，盡管她心中對這裏有許多不滿，卻從沒說出口過。

她是在進了大學，有了自食其力的能力，才開口跟媽媽說起，她那時說：“媽，我們換個好一點的居住環境吧，哪怕先租房子也行，我可以幫忙負擔。”

可是那個時候，媽媽只軟軟地說了一句：“我喜歡住在這裏，不想搬走。”拒絕了她。

現在，媽媽終於肯搬了，而她，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了。

見唐小棠一臉沮喪，楊靜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拉過她一起坐在沙發上，將頭靠在女兒的肩上，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盡量輕松一點，“棠棠，搬家吧。這裏樓層太高，我爬得累了，周圍魚龍混雜，我晚上連門都不敢出，還有，這裏的鄰居真的太聒噪了。”

唐小棠一楞，條件反射的附和道：“我也這麽覺得。”

隨後，母女倆相視對望，撲哧一聲，露出了讓彼此寬慰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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