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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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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二十四年的春日,比往年雨水都要足一些,當連綿的細雨連落數日,就連宮中的小宮女們也都有些憂心了。

去歲新進宮的小宮女們,有兩個機靈的小丫頭識字,經紅芹姑姑考量,去年年根底下便送來了坤和宮。

如今殊音齋裏便有四個宮女,沈輕稚跟侍書便不用再值夜。

侍書已經升為司職宮女,比姑姑略差一等,卻因在皇後娘娘那頗有臉面,便是偶爾出坤和宮,人人也都要叫她一聲侍書姐姐,而沈輕稚也在短短三年裏從三等宮女升為一等宮女,且看采薇姑姑的意思,約莫到了夏日,她就能升為大宮女了。

她也不過十八而已。

這三年殊音齋的宮女生活,讓沈輕稚逐漸適應了大楚長信宮的一切,也因殊音齋的便利,她幾乎對大楚的歷史爛熟於心,宮裏曾經發生的那些點點滴滴,她也都能說出一二。

坤和宮的日子看似花團錦簇,卻也並非日日都熱鬧,皇後身體孱弱,一年中有半數都在養病,連帶著坤和宮也很平靜,大多時候,坤和宮可以稱得上是關起門過自己的日子。

皇後娘娘身體不好,自然要其他嬪妃協理六宮,弘治二十一年末,安嬪又生下一位小皇子後,便被晉升為賢妃,如今宮中是四妃一起協理六宮。

皇後看似松了手,可宮裏宮外,朝野上下,卻對大皇子蕭成煜越發上心起來,就連皇帝也時長帶著這位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要他陪在身邊聽政。

這三載光陰裏,宮中看似平靜無波,但在平靜的水面之下卻波濤暗湧。

弘治帝在弘治二十年時生過一場大病,當時都要撒手人寰,是太醫院全力醫治,才把他從瀕死的邊緣挽救回來,自此之後,弘治帝的身體便大不如前。

沈輕稚一直跟在皇後娘娘身邊伺候,因她乖巧懂事,穩重聰慧,皇後對她很是喜愛,便是不去殊音齋時,偶爾也會叫她到寢宮陪著說話下棋。

弘治帝來坤和宮看望皇後娘娘時,沈輕稚有時恰好侍奉在邊上,以她之見,這位皇帝陛下的身體,瞧著還不如皇後的身體康健。

然而即便如此,這兩年宮裏又添了一位小皇子和一位小公主,嬪位上也有變動。

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總有新鮮的顏色充斥後宮,造就這全天下最繁華的富貴鼎盛。

沈輕稚瞧看皇後,從弘治二十一年元月醉酒之後,她就再沒醉酒胡言過,大抵也從那日起,她已經放下了心裏的許多執念,知道自己最應該要的是什麽。

如今,當太子冕冠戴在蕭成煜頭上的時候,皇後大約已經完成了一半願景。

但這還不是最終的結果。

沈輕稚這日依舊早早起來,她同侍書一起用了早飯,便去殊音齋收拾昨日皇後娘娘讀過的書。

侍書道:“清晨裏剛送了鮮花過來,選幾只鮮亮的插上吧。”

沈輕稚笑道:“是。”

她下樓取了花來,捧著一大束姹紫嫣紅的鮮嫩花朵上了樓,眉眼之間門笑意盈盈,似有無邊的春意。

侍書不經意間門看了她一眼,擦桌的手微微一頓,轉身認真打量沈輕稚。

當年沈輕稚來坤和宮的時候不過十四歲,便她當真是個美人胚子,也因為年少稚嫩,少了幾分風情。

這幾年,她一日大過一日,眉眼長開,身量拔高,纖細的腰肢似是不盈一握,行走之間門皆是娉婷綺麗。

她整個人猶如含苞待放的花,漸漸綻放出屬於她一個人的光彩。

如今再看她,身上再無年少時的青澀,反而多了幾分徜徉書海後的雅致。

柳葉眉、桃花眼、花瓣唇,她便是從不濃妝艷抹,平日裏只素凈一張臉,卻依舊美得讓人心驚動魄。

侍書入宮十幾年光景,什麽樣的美人沒看過?便是宜妃那樣嫵媚入骨的,似乎也就那個樣子。

沈輕稚是美,但同旁人的美是不同的。

她一貫沈穩、端莊,行事做派異常老練,便是皇後娘娘也曾誇過她少年老成,並非凡俗之人。

侍書想了想,大約她的美不只是皮相。

美人在骨不在皮,但沈輕稚的皮骨卻都很美。

侍書這麽一想,不由發起呆來,直到沈輕稚來到她面前,她還在出神。

“侍書姐姐,想什麽呢?”

侍書回過神來,淡淡道:“我在想,這花都沒有你美。”

這麽多年,沈輕稚也知道侍書就是這般的清淡脾氣,她人長得富態,但平日裏表情很少,少了幾分喜慶滑稽,倒是多了些許的泰然自若。

“姐姐打趣我。”沈輕稚頓了頓,又笑了。

真難得,侍書也會打趣人。

侍書沒再多言,兩個人妝點好今日的書房,把花插、博山爐、盆景都擺好,這才一起下了樓。

她們剛下樓,去歲剛分來的小宮女墜兒就道:“侍書姐姐、輕稚姐姐,剛前頭的朝雲姐姐來說,娘娘想看王世版的《珍珠淚》讓姐姐們送了去。”

侍書就說:“輕稚去一趟吧。”

沈輕稚福了福,她直接進了專放話本那一間門書庫,連看都不用看,直接拐入第三排書架前,在上數第二行擡手取了五本書。

珍珠淚宮中一共藏有四個版本,還有一個是坊間門刊印的弘治印本,沈輕稚全部都取了來。

她把書放入盒中,王世版的自然放在最上面,捧著錦盒出來同侍書道別,便穿過回廊,往前面的正殿行去。

待她來到正殿門口,擡頭就瞧見了老熟人。

“朝雲姐姐安好。”

當年紅芹身邊的幾個大宮女,朝雲調入坤和宮,成為司職宮女,晚霞則去了尚宮局,紅芹身邊現在的一等宮女是付思悅和餘茵茵。

朝雲瞧見她,就笑著說:“就知道是你來。”

往常選擇這一類話本書冊,都是沈輕稚來送,其中許多書她都看過,可以陪著皇後娘娘點評一番,經史子集類的則由侍書來送。

經史子集一類,沈輕稚其實都學過,以前還被先生表揚,說她頗有慧根,只從未對外人講明罷了。

沈輕稚同朝雲寒暄幾句,便輕著腳步往寢殿裏行去。

近年來,因皇後鳳體不協,坤和宮專設了一個小藥房,每日都要給皇後娘娘侍奉湯藥。

今日湯藥剛進完,寢殿裏除了沈水香的味道,還有殘餘的苦澀藥味。

並不算難聞,但也讓人覺得不太舒服。

沈輕稚一路穿過小花廳、雅欣堂,又從寢殿外的小書房走過,最後來到掛滿青白玉珠的香雲紗帳幔外。

“奴婢給娘娘請安,《珍珠淚》送到。”沈輕稚微微躬身,輕聲細語道。

裏面立即傳來采薇溫和的嗓音:“是輕稚吧,快進來。”

沈輕稚的腳下更輕了,她一腳踏入殿中,腳下是團花牡丹春雨的羊毛地毯,又軟又綿,好似踩在棉花上。

沈輕稚繞過四季春色座屏,打眼就瞧見皇後斜靠在窗邊的貴妃榻上,明明已經是深春時節,她身上還蓋著錦被,面色也顯得格外蒼白。

她這是寒癥。

沈輕稚快步上前,雙手往前一托,屈膝福禮:“給娘娘請安,娘娘大吉。”

三年過去,此時的蘇瑤華看上去單薄了許多,或許因為病中,她倒是瞧不出年歲漸長,卻到底很是疲憊。

蘇瑤華看著眼前這個明媚的少女,就連心情也隨之開闊起來:“坐吧。”

沈輕稚忙自己去取了繡墩,只微微擦了個邊,端端正正坐在蘇瑤華膝邊,輕輕給她捶腿。

皇後身上都沒多少肉了。

雖說只是個認識了三載的人,且主仆有別,但沈輕稚見她行將就木,心中多少也有些酸澀。

到底物傷其類。

她一邊捶腿,一邊看采薇把書翻開,拿給蘇瑤華讀。

蘇瑤華便慢慢看起來。

一時間門,寢殿裏只有沈輕稚手上輕微的聲音。

皇後沒讓她忙太久,也不過就一刻工夫,她便道:“好了,哪裏用你來伺候這個。”

沈輕稚便笑著松開手,道:“難得今日能來伺候娘娘,奴婢自然要好好表現,好從娘娘這裏討個賞。”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沈輕稚現在已經爐火純青。

她並不覺得伺候人、巴結人有什麽不好,一個人是什麽身份,就得是什麽樣子。

做貴妃時她高貴端方,仆從如雲,錦衣玉食,甚至十指不含陽春水,連個香露瓶子都沒扶過。如今當了宮女,便要謹言慎行,勤勉殷勤,在貴人姑姑們面前,就要做個討人喜歡的小機靈鬼,要不然如何能如此快速升遷?

想要過好日子,就得靠自己努力。

旁人若是這麽討好皇後,皇後還不見得會搭理,但沈輕稚這麽說的時候,眼中皆是認真,讓人會以為她說的都是心裏話。

嘴甜、機靈,卻也謹慎、穩重。

她仿佛天生就適合在宮闈裏生活,這三年來她慢慢在蘇瑤華那記了名字,從三等宮女到二等宮女,再到現在的一等宮女,她漸漸在坤和宮有了臉面。

誰看了她,都要叫一聲輕稚姐姐。

無論她是真忠心,還是假效忠,她做的一切,都令人舒服又滿意。

蘇瑤華讀著書中姚金雪的話:“偏生人人都想皇權富貴,我卻只要一心一意好兒郎。”

蘇瑤華翻書的手微微頓住,她垂眸看向沈輕稚:“輕稚,你覺得這長信宮可好?”

沈輕稚不知為何皇後有此一問,她迅速答:“宮裏自然樣樣都好。”

蘇瑤華來了興致。

她微微撐起胳膊,采薇便扶著她坐起來,在她身後墊了兩個軟墊。

“你且說說,都哪裏好?”

沈輕稚笑彎了眼睛:“宮裏能吃飽穿暖,一年四季都有新衣,每月還有月銀,娘娘也經常會賞賜,入宮這些年來,奴婢攢下不少體己,心裏很是歡喜。”

蘇瑤華也笑了。

她面容蒼白、消瘦、顯得沒什麽精神,但笑起來的樣子,卻是溫和的。

“只是這樣嗎?”

沈輕稚不知道她要問什麽?她略想了想,才謹慎回答:“奴婢覺得,在宮裏生活其實挺自在的。”

人人都說宮闈困人心,她卻說自在。

蘇瑤華心中一動。

————

蘇瑤華問她:“你覺得自在?哪裏自在?”

沈輕稚想了想,這一次她說的是實話:“這世間門人生存,大抵都是看出身,農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商戶開店販賣,迎客待客,官宦人家便更有規矩一些,夫人如何做,小姐如何做,公子如何做,下人如何做,官爺又如何做,每個人都有在圈中,不能越界。”

沈輕稚淺淺笑了:“以前在榮恩堂的時候,奴婢每日都要跟著幫工嬤嬤做力所能及的事,從小到大,沒有一刻停歇,後來年紀略大一些,才去了縣學做掃洗,那幾年光景,現在回憶起來都覺得平靜而幸福。”

這一句倒是編造的,但她說的也是當年待字閨中,在家中讀書時候的心境。

沈輕稚見皇後認真看著自己,眼中似乎有些鼓勵之意,深吸口氣,便繼續道:“娘娘不嫌奴婢啰嗦,那奴婢便再說幾句。”

“奴婢以為,每個人都有自己適合生存的地方,對於奴婢來說,宮裏的一切都讓我覺得舒適,每日固定的時候用飯,固定的時候打掃、插花、熏香、收拾,娘娘來的時候還能跟著娘娘讀一會兒書,長一長見識,最要緊的是,奴婢不用為以後發愁,擔憂及笄之後無家可歸,這已經很好了。”

“原奴婢在榮恩堂,沒學過針線女紅,也沒人教奴婢讀書識字,這一切,倒是在宮裏都學到了。”

坤和宮宮女眾多,沈輕稚自從當上一等宮女之後,許多事請便不用她親自動手,尤其是去歲來了兩個小宮女,她跟侍書不用再值夜,晚上閑了便會湊在一起做些針線。

女紅一事,沈輕稚原是會的,雖說不上大家,卻也針腳精致漂亮。

但重生而來成為沈彩,她卻不會,榮恩堂不可能費心給她們教授這些,能把她們養大就很不錯了。

沈輕稚跟著侍書等宮女從頭開始學,竟能學到許多新的針法和花樣,日子過得很有些滋味。

她如此說著,也如此想著,臉上不由露出舒心的笑。

她真的沒有說假話。

曾經的沈貴妃入宮十年,而今的沈宮女也入宮三載,她十幾年都在皇宮中生活,已經習慣了宮中的一切,現在再讓她改,去坊間門重新過活,她恐怕還會不適應。

蘇瑤華沒成想她會這麽有感想,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卻並不讓人覺得虛假。

這是她最真實的內心。

蘇瑤華聽完沈輕稚的話,見她不好意思笑了,不由鼓勵道:“你很好,能同我說一說實話,我覺得很好。”

一個十幾歲的小丫頭,卻把什麽都看清,就連她有時候都會怨恨當年送她入宮的父母,但沈輕稚卻很平靜。

或者說,對於孤兒來講,她本身就沒有其他選擇,入宮當宮女就是最好的一條路。

蘇瑤華看她一臉平靜,道:“之前侍書問過你,待到二十三四歲上你可要出宮,你那時說不想,如今可還是這般想法?”

沈輕稚道:“回稟娘娘,奴婢確實不想出宮,奴婢想一輩子伺候娘娘。”

蘇瑤華被她逗笑了。

“你還是個年輕漂亮的小姑娘呢,一輩子伺候我像什麽樣子。”

她這話說得很是意有所指,沈輕稚心中微驚,面上卻只有笑,似乎沒聽懂。

蘇瑤華卻沒再說這些,同沈輕稚說了一會兒《珍珠淚》的內容,就聽外面傳來沐芳的聲音:“娘娘,陛下的鑾駕正往坤和宮來。”

蘇瑤華仰頭看了一眼采薇,采薇便探頭看了外面的掛鐘:“娘娘,陛下當是剛下早朝,過來瞧瞧娘娘。”

沈輕稚這會兒已經站起身,她把繡墩放好,這就要退下去。

蘇瑤華卻偏偏註意到她:“你且在外面等等,我有事要交代你。”

沈輕稚便退到寢殿之外,守在門邊。

也不過就一刻工夫,外面就傳來請安聲,一個高高瘦瘦的墨色身影出現在沈輕稚視線之內,她蹲福行禮,卻安靜沒有出聲。

弘治帝看都沒看她,只讓自己身邊的大太監張保順扶著,緩緩進了寢殿內。

重重帳幔落下來,沈輕稚看不到裏面到底是如何光景,卻能聽到帝後夫妻的交談聲。

先說話的自然是皇後。

蘇瑤華道:“陛下這幾日身體也不很康健,怎麽還來坤和宮,當是臣妾去給陛下侍疾的。”

弘治帝說話聲音有氣無力,字裏行間門都發著虛弱,他咳嗽兩聲,說:“朕還沒到那時候,只是想著梓潼幾日不曾得見,心裏想念,便來看看。”

沈輕稚這些年對這位弘治帝也是有些見識的。

皇後嘴上說他冷心冷清,對自己毫無真心,弘治帝到底對誰有真心,亦或者從來沒有心,沈輕稚也無從得知。

但他是個肯說軟話的人。

作為一個皇帝,九五之尊,天下之主,他在發妻面前的時候,也經常會放低身段,溫柔哄她。

亦或者,也正是因為他的這份“體貼”,讓皇後怎麽也無法冷下心腸。

果然,皇帝如此一言,皇後聲音也柔和下來:“臣妾也很想念陛下,這幾日無法去乾元宮侍奉,只能由妹妹們操勞,臣妾寢食難安,夜裏都睡不踏實。”

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夫妻兩個,說話如同含了蜜,一個比一個動聽。

弘治帝嘆了口氣,他似乎在貴妃榻邊坐了下來,道:“朕的身體,朕自己心裏清楚,只是擔憂你,當年若非……也不會拖累你至此。”

當年皇後的身體雖說沒有尋常村婦那般康健,卻也不差,只是接連夭折兩個兒子,二兒子未滿周歲便薨逝,當時是冬日,她一意孤行給兒子守靈,這才落了個寒癥的病根。

每每冬日都要犯一回,長年累月下來,身體便拖垮了。

蘇瑤華邊說:“陛下莫要自責,是臣妾沒這個福氣,而且……”

蘇瑤華的聲音飽含母愛:“現在臣妾膝下有煜兒,已經很知足了。”

一說起這個太子,弘治帝的聲音也帶了些喜意:“是啊,煜兒是個好孩子,但也因為是你教養長大,他才能這般好。”

不管誰生的,只看誰養的。

一個孩子的品行,大凡要看父母教導,弘治帝冷冷道:“若非當年朕果決,這孩子只怕被人教壞了,如今朝中就不會有這般景象。”

話裏話外,竟是在埋怨宜妃品行不端。

皇後卻沒接這個話頭,她只說:“聽聞尉遲太傅前日裏又誇了煜兒,把先帝當年賞賜給他的一塊徽墨送給了煜兒,煜兒昨日眼巴巴給臣妾送來,瞧著很高興。他還說正在寫萬壽貼,給陛下祈福。”

一句話,誇了兒子優秀和孝順。

弘治帝果然被他帶著走:“那徽墨是一對,他也給了朕一塊,這孩子……也不知道自己留著。”

弘治帝如此說著的時候,聲音裏似有著對太子的滿意。

沈輕稚一邊聽,一邊在心裏模糊勾勒出大皇子的背影。

他每次來看望皇後都是下午下課之後,往常那會兒皇後已經回了寢殿,不在殊音齋,所以沈輕稚只遠遠見過蕭成煜的背影。

很高,很瘦,四肢修長,卻脊背寬闊,身量挺拔,如春日翠竹,帶著勃勃生機。

便只看了背影,沈輕稚也能明白,為何帝後夫妻二人喜歡這個大兒子。

他非常的健康。

一國之君,便是有些缺點,無論如何都要健康。

弘治帝是先帝惠貞皇後唯一的嫡子,又是長子,因他體弱多病,先帝沒少操心,待他十六歲才封為太子,就怕太早立儲福氣太過,壓了他的壽數。

這些年來,弘治帝很註意保養,倒也活到了這把年紀。

如今,夫妻二人也過了不惑之年。

說起兒子來,夫妻兩個就有說不完的話題,如此誇了一刻,弘治帝才仿佛想起什麽來,道:“煜兒今年已經十八了。”

蕭成煜是元月二十的生辰,過了節,實歲已經過了十八。

“他後院的事,得盡早相看起來。”

蘇瑤華就說:“臣妾已經給他安排了侍寢宮女,如今也在給他相看,想早早把人給他定下,就是這人選犯了難。”

弘治帝剛要說話,就忍不住咳嗽起來,他一連咳嗽了好久,張保順和采薇忙著伺候他吃茶吃藥,忙了一盞茶才略好些。

這時,蘇瑤華才開口:“陛下,還是歇一歇吧。”

弘治帝的身體,如今已經難以維系,剛剛他用帕子捂著嘴咳嗽,那帕子上都帶了血。

弘治帝緩了好一會兒,才道:“這麽多年,朕習慣了,便是徹底歇了,也治不好。”

娘胎裏帶出來的弱癥,如何尋醫問藥,也不過就是續命而已,想要健康是不能的。

弘治帝聲音壓低了:“煜兒如今已經長成,這孩子聰明穩重有擔當,意志堅定,朕是不擔心他的,朕擔心的是三弟和四弟。”

弘治帝一共有三個弟弟,二皇叔禮親王自幼聰慧,課業斐然,精通數術、音律和許多西洋景,他似乎是個書呆子,一心修書,萬事不管,整日只在南書館待著,沒什麽旁的心思。

但三皇叔肅親王和四皇叔端親王,正好到了三十而立的年歲,正是身強力壯的時候。

弘治帝一直努力壓制兩個弟弟,但他們母家也都是盛京氏族,一直以來都謹言慎行,倒也沒有給弘治帝任何把柄。

如此拖到了今日,倒是越發成了弘治帝的心頭之患。

這些話,他也就能同幾個近臣和皇後說上一說,便是同蕭成煜,他也只是簡單一筆帶過,總覺得這些還沒必要讓兒子知道。

蘇瑤華聽了這話,也略有些憂心:“那……煜兒的婚事,就得早些操辦了。”

弘治帝看她一眼,說:“朕倒是有個人選。”

————

蘇瑤華瞬間門沒了聲音,弘治帝仿佛沒有覺出有何不對,他道:“前些日子,駐守嘉永關的振國將軍魏永上表回京,他已經駐守嘉永關六載,這次朕不得不讓他歸京。”

嘉永關是同北齊接壤的邊關,這些年一直都有振國將軍駐軍看守,魏永是第三十任戍邊將軍,已經駐守六年,以弘治帝的性格,斷不可能讓他在邊關擁兵自重。

但魏永在軍中很有權威,口碑也好,其一家忠勇,可謂滿門忠烈。

弘治帝看向皇後:“他有個女兒,年方十八,聽聞品貌端莊,驍勇善戰,是個英姿颯爽的女英雄。”

魏家的孩子不論男女,皆是習武。

這個人選,無論看出身還看她自己的能力,都是最合適大皇子的。

但蘇瑤華卻說:“這位魏小姐聽來確實合適,她是個女英豪,卻能當好太子妃不成?”

太子妃便是未來的皇後,母儀天下,澤被百姓,這樣的女人,不是誰都能做的。

蘇瑤華輕聲細語道:“我知道陛下是為煜兒好,不想讓他吃那麽多苦,但若娶一個不適合的太子妃,以後的日子恐怕更難。”

後宮亂,前朝便會更亂。

這個魏小姐,一看便不能安於後宮,她也不是可以困在內宅的女子。

說句良心話,把她困在內宅,是對她的侮辱。

作為女人,蘇瑤華很清楚這一點,但作為母親,她又有所動搖。

魏小姐的身份太合適了。

弘治帝也知道她不合適,大楚後宮宮規森嚴,蘇瑤華這般沈靜寬和性子,才適合立於後宮。

他低聲道:“魏家是很忠心,卻只忠心於蕭氏,其他人也大抵如此,皇位上的是誰,只要不礙於其自身家族利益,他們不會太過在意。”

這句話,只有弘治帝自己可以說。

蘇瑤華心中一動:“陛下不叫長淵回來,也是……?”

弘治帝嘆了口氣:“朕知道長淵辛苦,也知道寒古鎮鎮守不易,但長淵是朕能信賴的唯一人選,也是煜兒最能依靠的統帥。”

蘇長淵同樣也是振國將軍,他又是太子的舅父,有這一層關系,太子之位便更穩固。

弘治帝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話裏話外皆是為了蕭成煜。

作為母親,蘇瑤華終於妥協了。

“若是魏家的姑娘肯,那便尋了欽天監納吉吧。”

尋常人家的三書六禮,在皇室中並不適用,皇室選命婦,先要看生辰八字,所以跳過納采問名,先行納吉,當然這一切都是秘密而為。若是納吉結果為兇,便全當此事不存在,也不會耽誤姑娘婚事。

弘治帝見皇後點了頭,不由松了口氣。

“害怕你偏心兒子,不想叫他娶武將家的姑娘。”

皇帝一說軟話,皇後也跟著軟和下來,還瞥了一眼皇帝:“陛下難道也嫌棄過臣妾?”

她家文武雙全,說是書香門第也好,武將世家也罷,倒是都很合適。

弘治帝忍不住笑出聲來。

可他沒笑幾聲,便又咳嗽起來。

沈輕稚在外面聽得直皺眉頭,弘治帝眼看比一月時要更羸弱,說兩句話就要喘,動不動就咳,看來這宮中的風平浪靜,似乎也快要變了天。

寢殿裏一時安靜了一會兒,好半天後蘇瑤華才低聲道:“陛下,比起煜兒,臣妾更憂心您。”

弘治帝道:“我知道,滿宮裏,只你最體貼我。”

說到這裏,似乎話題就要結束了。

卻沒成想,弘治帝又道:“若是魏家點頭應允,那自然是最好的,只是煜兒的後院得提前斟酌起來。”

後面的話似乎有些難講,好一會兒弘治帝才道:“德妃、賢妃和宜妃都求了朕,說她們娘家都有適合的女兒,若是都拒絕,怕不太好。”

但若都答應,又怕皇後生氣。

德妃所代表的蔣氏、賢妃所出的何氏,一個是盛京門第,一個是荊州門閥,無論其家中嫁出哪一房女兒,都是對蕭成煜的助力。

更別提蕭成煜的生母宜妃,她想讓蕭成煜迎娶遠房表妹,拉近母子之間門的關系,再正常不過。

宮中四妃,只有淑妃不樂意同她們摻和,沒有求到皇帝面前。

弘治帝話說完,蘇瑤華半天沒回答,弘治帝似乎也不急,他就那麽安靜地等著。

一盞茶過去,蘇瑤華才遲遲開口:“她們打什麽主意,陛下不會不知。”

德妃的兒子今歲也十五六了,只比蕭成煜小三歲,如今且看兒子當儲君無望,她便轉頭盯上了太子。

賢妃的女兒年紀小,兒子還不會說話,她不過是想在後宮裏多加幾個何氏的人。至於宜妃,那就更明顯了。

皇後不願意,不高興,弘治帝是可以理解的,甚至他開口之前,就會知道皇後不同意。

但這話必須要說。

他自覺後宮平穩,幾十年來平靜無波,是因為宮妃之間門相互牽制,誰也出不了頭,誰也成不了獨一無二的那一個。

他會這麽想,是因為他從來都沒在後宮費過半點心,那些心思,都讓皇後一個人操了。

宮裏身份高貴的女人越多,其實越難平衡。

但皇帝不能把這些懇請全部推拒,一但退拒掉這些可能存在的“前朝助力”,他日蕭成煜登基,在前朝就不會有弘治帝這般順暢。

那麽多虎視眈眈的老臣,那麽多人多勢眾的門閥,年輕的太子要如何紮穩腳跟?

即便是弘治帝,早年也被這麽拿捏很多年,這是一定會出現的。

蘇瑤華片刻之間門就想好了對策。

她悠長地嘆了口氣:“這可如何是好,我心裏怪難受的,煜兒小時那般委屈,我瞧著可心疼,總想讓他日子舒坦一些的。”

她這麽說著,竟還掉了眼淚:“也是我這個做母親的不中用,沒辦法保他周全,要叫他這般辛苦。”

說來說去,這麽多達官顯貴的女兒願意入宮為妃,竟是委屈了蕭成煜。

但父母皆是如此想,蘇瑤華吃準了弘治帝的心思,故而如此說。

果然,弘治帝咳嗽著嘆了口氣:“若不是魏氏有個已經上陣殺敵的女兒,這些氏族千金入宮為太子妃,也無不可。”

但無論哪一個當太子妃,當未來的皇後,都是對皇後最大的侮辱。

她養育蕭成煜十八年,不是為了讓他娶死對頭的女兒,自己什麽都沒得到。

弘治帝便是再被美色迷惑,也不至於如此昏聵,關於蕭成煜所有事,他都親自同皇後商議,皇後不肯點頭的,他也絕對不會讓皇後不滿。

“煜兒的皇後只能你來選,或者讓煜兒自己選,如何?”

所以他先問的魏氏,若魏氏的生辰八字不合適,便由皇後做主,不會讓皇後為難。

蘇瑤華目的達成,自是不會再讓皇帝添堵,她道:“陛下還是心疼我們母子兩個,讓陛下操心了。”

弘治帝聲音明顯愉悅了些:“朕記得你家中兄弟眾多,應當也有幾個適齡的侄女,不如……”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蘇瑤華打斷:“陛下,臣妾以為,煜兒的妃嬪不可選臣妾家中的女兒。”

弘治帝微微一頓:“為何?”

他想的是,既然德妃她們非要把女兒送入宮中,那便讓蘇家也送個女兒進來,她才是蕭成煜嫡親的表妹,如此一來,便可壓制蔣家、何家的姑娘們。

可他卻沒想到,皇後居然不願意。

蘇瑤華聲音溫柔下來:“陛下,臣妾畢竟不是煜兒的生母,雖養育他多年,母子關系親厚,卻也不想讓以後亂七八糟的婆媳關系打破這份母子親情,能同他有母子的緣分,已是我的運氣,臣妾舍不得。”

她是養母,若真把家中女兒嫁入宮中,以後但凡出點什麽事,她是偏袒誰呢?

即便皇後是天下之母,宮中的皇子公主都要叫她一聲母後,可人人都清楚,他們都有自己的母親,稱呼她母後不過是宗法家規而已。

沈輕稚深吸口氣,覺得皇後真是清醒得可怕。

那一年醉醺醺哭訴皇帝沒有心的女子,似乎已經永遠留在那個寒冷的冬夜裏,現在的她,是端莊賢惠,慈愛友善的皇後娘娘。

弘治帝聽了她的話,若有所思點點頭:“你說得對,難為你了。”

因為皇後這份慈母心腸,令弘治帝也動了幾分慈父之心,他略一沈思,便道:“張保順,伺候筆墨。”

之後,寢殿裏一片寂靜。

兩刻之後,才傳來收拾筆墨的聲音,然後是皇後的話語:“陛下,您……”

弘治帝道:“朕……身體每況愈下,皇後也知道,以後煜兒便交給你了,有這一份聖旨在,看誰敢駁你面子。”

蘇瑤華哽咽道:“陛下,您會長命百歲的,臣妾還想長長久久陪著您。”

皇帝這一次沒有說話。

他今日在坤和宮待了足有半個時辰,待到他已經坐不太住了,才被張保順伺候著離開坤和宮。

待他走了,寢殿裏久久無言。

沈輕稚等了又等,她悄悄斜靠在雕花門框上,左右換著腳,低頭沈默不語。

在她對面,另一位大宮女也低著頭,兩人仿佛什麽都沒聽見,仿佛睡了一場好覺。

待到兩刻之後,采薇才出來,只叫沈輕稚:“輕稚,娘娘叫你有話說。”

沈輕稚以為還是之前皇後要安排的事,便面色如常跟著她進了寢殿。

她一進去,就看到皇後看著桌上的博山爐發呆。

她其實不是在發呆,皇後思考事情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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