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大典的禮樂聲, 即便身處後宮最北邊的昭明宮，老皇帝也聽得清清楚楚。

國朝從未有皇帝退位的先例，所以登基大典這個場合, 即便他活著，也沒有參與的份兒。便算有, 禮部那些人, 也不會把他這個滿身血債的人安排進去。

如今，每日除了送飲食熱水，取恭桶衣物的宮人, 他沒有機會與任何人見面說話。

對外的說法是，皇帝要靜思懺悔。大臣們自然沒有異議。何況玉璽與所有兵符在退位那日已經移交，新帝已經掌握了整個國家。

好歹，保下一條性命。老皇帝枯坐在殿中，喝著已經發黴的茶葉，依著樂聲，一步步回憶著自己登基那一日的流程。

這時, 昭明宮院沈重難聽的開門聲，打破了他沈醉的幻想。

現下還沒到送飯的時間呢。

老皇帝拿起茶杯, 踱步到殿外，來人是餘殊和張妍。

張妍已經換上了更加端莊嚴肅的皇太後服制，而餘殊仍然梳著皇陵時尋常女子的發髻, 衣著淡雅簡素。

“你們兩個的尊號定了嗎？誰是母後皇太後？慈寧宮到底是給誰住？”老皇帝依然習慣在他們面前保持著丈夫的頤指氣使。

張妍哼了一聲：“你不必多言挑撥。餘姐姐說，她能看見顯旸小兩口就夠了, 生前不要太後尊位，死後不要與你合葬, 她還要住在煜王府的舊邸, 每日出入自由, 可真是羨慕死我們這幫人了。”

老皇帝一時語塞。

餘殊笑道：“我這是被關久了，實在不想再換一個囚籠。對了，我的外甥女湘宜，不日就要回京。聽說她這一年多來走南闖北，很是幹練。興許，等相見的孩子生下來長大些，我會跟湘宜一起出京，到處走走看看。”

“餘湘宜！”老皇帝恍然大悟：“她沒有死在鳳仙池？她真的是被顯旸救走的！他竟敢欺瞞於朕！”

餘殊有些得意：“怎麽樣？我的孩子是不是很聰明？”

老皇帝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情緒，再次翻湧出一片怒海。他氣得將茶杯朝餘殊砸去，杯子卻在空中被一只長鞭狠狠抽落。

“好身手！”兩位皇後從未見過小南的本事，原以為她是周顯旸派來的小侍女，此刻如看雜耍一樣新奇。

小南得意地圍著老皇帝又耍了幾圈，長鞭如蛇，眼看就要咬上他，卻在空中回頭，發出如爆竹一樣劈啪的聲響，嚇得老皇帝一抖。

“賤人，你竟敢戲弄朕？”老皇帝又氣又羞憤，小南笑著：“這點委屈你就受不了了？也罷，你很快就不用受委屈了。”

“你什麽意思？”老皇帝聽出她話裏有話，瞬間變得歇斯底裏，“顯旸答應過我，下了罪己詔，就不殺我！你們這算什麽！”

“那是他答應你的，我可沒答應。而且，顯旸救過你一命，為此幾乎喪命。我現在要把這條命索回來。”餘殊冷漠地看著皇帝，聲音冷淡如索命的鬼，“今日是顯旸的好日子，下午還有封後大典，我不會動手。我來就是告訴你，趁著這幾天吃好喝飽，好上路。”

餘殊說完便先出了昭明宮，轉身之際她瞥見張妍撫摸著自己被太醫包紮好的那只手，問她：“殺他前，可不可以先斷他一只手。”

“可以。”

餘殊到了門外，交待段飛：“把他關在殿裏，別讓他出聲吵著別人休息。”

“是……”段飛看著這個與記憶中不太一樣餘皇後，一時失神。

餘殊明白，他陪伴在老皇帝身邊多年，多少有些情分，當夜在關鍵時刻配合顯旸，一是出於公道，二是因為他懂得順勢而為。他只要忠於皇帝，至於這個皇帝是誰，可以變化。

“段飛，你是不是覺得我太不近人情了？”

“微臣不敢。”

“聽說你女兒也已經十歲了……想象一下，你今天回到家，突然被人抓起來幽禁十幾年，見不到家人、孩子。聽聞家中被抄，手足被人陷害、被逼得投湖，你的女兒因此淪落於煙花之地，渾身上下被打的沒有一塊好地方……你卻什麽都做不了。你會不會想要殺了那個人？”

段飛深吸一口氣：“微臣明白。”

餘殊看著這位多年故交，罕見地袒露幾分真性情：“這世上脾氣好的人，被逼急了偶爾發一次怒，旁人就會覺得她此前虛偽。可是像周世平那樣作惡多端的人，只要可憐一點就會有人同情，念起他的好，覺得他罪不至此。既然當惡人如此爽快，我為何不當個惡人！”

段飛沈默了。他無奈地承認，他希望再次見到的那個溫婉賢淑的餘皇後，已經被皇上殺死了。

幸好皇貴妃，不，應該說是皇貴太妃結了他的圍。

她和惠貴太妃趕來昭明宮外，拉著餘殊的手：“姐姐，今日是一定一定要去永華宮裏用膳。小廚房做好了你最愛的菜！”

餘殊已經恢覆了溫和的神色，笑道：“好啊，我在皇陵時常惦記你們的手藝呢。”

……

坤寧宮，餘殊無比熟悉的地方，一切陳設格局與她離開那天幾乎沒有分別。

十餘年封閉的陳舊味道也在灑掃、通風和熏香之後，一掃而凈。

“懷著身孕封後，這是何等榮耀！相見你好福氣！”

“頭別亂動，不然這個冠子固定不牢，當著大臣的面摔下來可就不好了！”

“ 朝服太長了，走在路上摔跤怎麽辦？”

年輕的皇後正被五六個有年紀的宮女簇擁著打扮著，周顯瑤和孫明悅，還有她的貼身侍女圍在一旁幫不上忙，只能動嘴。

榮相見身子重，一見到餘殊趕緊求救：“餘娘娘，救命啊……正陽殿前那麽高那麽長的臺階，怎麽走上去？我能不走中間，扶著欄桿嗎？”

餘殊想起當初那段封後之路，她生生走出了汗，溫聲寬慰道：“沒事的，讓顯旸扶著你走上去。”

“啊？按照禮制，他不是應該坐在龍座上等我嗎？”

“不按禮制又能怎麽樣？是你和孩子要緊，還是規矩要緊？”餘殊笑著拍拍她肩膀，“別擔心，一切都會順利的。”

榮相見不太確定，這麽做會不會又被彈劾……說她沒有國母風範……

“陛下駕到。”說話間，沈都知的聲音響起，周顯旸一身黑底繡金龍的朝服，顯得格外氣宇軒昂。

他從登基大典趕過來，還沒進殿，一群人已經要給他下跪，他趕緊免了：“忙你們的。相見，你吃了嗎？”

“我吃了……”

“姑娘剛就吃了兩口，說是沒胃口，都擱那桌上了。”

“姑娘緊張呢！”

飛雲飛雪你一言我一語，孟貞如在一旁提醒她們：“琳瑯姐姐說，以後不可以再叫姑娘了，要叫皇後娘娘。”

榮相見嘟囔著：“我還是喜歡姑娘這個稱呼，以後沒有外人的地方還是如從前一樣。若是接見宗室或者宴請大臣的場合，你們再改口，好不好？”

“是，姑娘。”三個丫頭齊聲叫道。

“四姑娘，”周顯旸在一旁笑道：“坤寧宮裏的剩飯，賞我一口？”

“你還沒吃嗎？”榮相見苦於無法行動，只能用誇張的音調表示關心，“陳日新說登基大典後，在崇華殿給你安排了午膳的。”

“肯定是四哥想見你唄，一刻也等不了，登基大典結束就直接趕過來了。我讓禦膳房再送些膳食到這兒來。”周顯瑤正說著，就看見周顯旸已經坐到了東裏間，坐在餐桌邊吃起來。

“四哥，你怎麽真的吃剩飯啊？”

“怎麽了？我在煜王府和英國公府都吃過相見的剩飯。”

“今時不同往日，你如今是皇上了，九五至尊，得格外金貴一些！”

“今年雨水不多，糧食格外珍貴，不浪費才好。”周顯旸換了個理由，周顯瑤笑出了聲，“可以，估計下面的人又要為你吃剩飯這事兒寫幾百首酸詩了。”

等周顯旸用完，榮相見也已經準備好。周顯旸沒讓宮人伺候她出門，而是自己牽起了相見的雙手。

皓腕間，那對暗器手鐲已經取下，只那對羊脂玉手鐲磕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音，一如大婚那晚。

那時，他們都沒想到，會成為彼此最重要的人，一路相伴，走到這裏。

餘殊靜靜看著他們執手相望的側影，滿心感慨。她一直遺憾，錯過了孩子們的大婚。

出發之前，餘殊走上前從荷包中取出兩串茉莉花手環。

“今天是你們兩個的好日子，做母親的沒有什麽好東西送你們，這兩個手環，是我從皇陵就開始穿的，穿到一半你們就來了。我覺得茉莉花帶給了我此生最大的幸運。若不嫌棄的話……”

周顯旸二話不說，接過一只茉莉花手環戴到了相見手腕上。相見也替他戴上另一只，道：“謝謝母親。”

“嗯。”餘殊輕輕撫著相見的發髻，正了正她的鳳釵，道：“去吧，讓顯旸好好扶著。”

出了坤寧宮的大門，外頭儀仗早已準備好。周顯旸牽著相見上了自己的禦輦。

“一會兒封後，你真的要跟我一塊兒走上去？”

“不然呢？”

“剛登基就不顧禮法，不太好吧。”

“凡事有我。相見，你就踏踏實實享受這一天。”

“享受？”她極目遠眺，也只能看到最遠的宮墻，封後對她而言算不上什麽享受。

其實，她記憶中最開心的一天，還是成婚第二日，他們一起騎馬去西山，祭拜娘親，回來看雜耍。還有，從草原回來，入京前的那段時間。

周顯旸隨著她的目光望去，立時明白過來，他握著她的手，給她承諾：“等孩子生下來，我們一起去行宮避暑，然後去北海子圍場秋獵。等孩子再大些，我們一起南巡，去看看大海。”

“嗯！國朝有那麽多民族，語言不通，風俗不同，我也想去看看他們的生活。聽說，有些地方的土司殘暴，將屬地的人當成奴隸使喚。顯旸，你可不可以……”榮相見忽然住了口，她意識到自己越過後宮幹政的界限了，又忘了改口稱陛下……

周顯旸湊近她，近到那筆挺的鼻子，幾乎戳到她的臉。

他眉骨高，濃眉與高鼻梁勾勒出深邃的眼窩，眼睛極黑極亮，不笑的時候總顯得很威嚴，不認識的人會以為他很兇。

可這時，他是笑著的，笑起來臥蠶飽滿，雙目溫柔含情，讓人難以抗拒，相見很喜歡他笑，這樣的他讓她無比安心。

“相見，我都沒有改稱呼，你也不要改，什麽都別改。以後，我們仍然像在煜王府一樣，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好嗎？”

“這是你說的。以後你可別生了氣，說話不認賬。”

“我是那種人嗎？”

“以前的你不是，可是坐上龍椅，我不知道你會不會變……變得……我都不敢認。顯旸，其實我是豁出一切跟你賭，賭你不會變。”

“如果我變了呢？”

“我願賭服輸，我會和你母親一樣，離開這個地方，離開你。”

“相見，”周顯旸斂了笑意，無比認真，一雙眸子滿是自信，“我不會讓你輸的。”

作者有話說：

到這裏完結啦！感謝小天使們一路陪伴，評論紅包感謝大家。

接下來會根據靈感，更點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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