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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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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宴對掙功德的熱情,敗倒在逶迤山路上。

一場秋雨,寒了天地,聞宴身體虛弱,根本就受不住這涼意。

雨後積水,讓山間小路更加難行,快抵達落鳳村前,聞宴腳下突然打滑,一個趔趄,險些摔下去。

位於她身後的謝稚見狀,趕忙探手相扶,讓聞宴免於摔倒。

手剛扶住聞宴,掌下比幽都亡靈更加冰寒的肌膚,讓謝稚微微詫異。

謝稚側眸,見眼前女子面容慘淡,蒼白猶如冷玉,方知她方才所言並非自謙,身子骨是真的弱。

他輕蹙眉,蹲下身,道:“山路崎嶇,你身體有恙,上來。”

“有勞謝大人。”

聞宴沈重喘了一口,深知自己狀況,也不逞強,道了聲謝便順從地趴到了謝稚背上。然後,暗垂眉頭,摳摳搜搜點燃些許功德,恢覆流失的體力。

功德所剩不多,要省著點用,唉。

謝稚溫聲道:“先去哪?”

言語間隱晦表明了立場,他此行只為保護聞宴,不會插手她超度怨鬼的任務。

若插手,小姑娘此行固然輕松,功德可就要分一半了。

聞宴領了謝稚的情。她缺功德缺得厲害,每一份功德都是保命良藥,分不得。只能等以後身子骨養回來了,再還這份情義。

緩了口氣,聞宴仰頭,指向前方村口遮天蔽日的大榕樹:“從這裏過去,去上陽村孫婉玉家。給穆小樓伸冤的關鍵,是先證明孫婉玉乃自盡。”

時間不夠,必須快點辦事。

孫婉玉的死因記在生死簿上,不能顯於活人前。想要洗刷穆小樓的冤情,揪出真正的兇手,得根據陽間規矩,找人證物證。

麻煩的是,孫婉玉死了一年,屍骨已寒,很多證據不覆存在。

得另尋他法。

聞宴在幽都查閱資料之時,還特意去找過孫婉玉,看可能問出點有用的消息,孫婉玉死前也不知受了什麽刺激,鬼魂渾渾噩噩,說話顛三倒四,溝通半天沒問出一點消息,聞宴心累地放棄了。

只能到陽間,自己去查。

謝稚聽了聞宴的解怨計劃,清淡眸子不可察地閃過讚賞,頷首道:“走吧。”

擡步要走,鎖魂鏈被拽住了。

聞宴順著鎖鏈看過去,就見穆小樓眼雙眸呆滯地望向前方的村莊,鬼瞳泛著痛苦,倏然,惶恐蹲到地上,癡癡傻傻道:“小樓沒有殺表姐,沒有……”

聞宴狐疑:“他這是?”

謝稚沈吟:“畫地為牢,有些冤魂死得慘烈,執念深重,亡魂會一直陷在死前的回憶裏,走不出來。”

話音剛落,那邊空間突然凝結。

景物疊換,小樹林中,突然多出幾個幻影。

詭異畫面生起,穆小樓似乎被什麽力量束縛,雙手雙腳被牢牢捆綁。緊接著,幾個幻影動了,無數尖銳石頭,對準他的腦門,如石雨般砸了過來。

額頭,一道道傷口裂開。血,順著他額頭滴落。

穆小樓驚恐慘叫,磕磕絆絆想要辨解什麽,然而,淒慘的模樣,卻無法感動對面的施暴者。

淩虐持續,血水染紅衣衫,最後直致死亡。

這一幕怵目驚心,聞宴看得心情沈重,眉頭擰緊,沈聲呼喚穆小樓。

穆小樓卻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他躺屍了片刻,又從地上爬起,重覆剛才所經歷的一切。這場幻境中的淩虐,猶如輪回,無論多少次,穆小樓最終都是血濺林間。

謝稚牽動鎖魂鏈,強行將穆小樓拉出幻境。

然而,又經歷了無數次死亡的穆小樓,完全沈浸在了痛苦中,不得解脫。

“娘,我要我娘……”重覆了三四遍,癡傻的穆小樓,終於開口了。

聞宴深嘆:“罷了,先帶他去看母親。”

她原本計劃解怨到最後一步,冤魂怨念消散以後,再帶他見親人最後一面,了卻凡塵掛礙,好安心上路。但看穆小樓眼下的情況……也罷,先提前。她後面趕一趕工,不耽誤進度。

謝稚淡覷一眼聞宴,眼底飛快閃過什麽,牽起鎖魂鏈。

一炷香後,一人兩鬼抵達村子最東頭的穆小樓家。

榕樹茂密枝葉遮蔽天光,樹蔭下,陳舊的青磚瓦房,孤獨而立,門前雜草橫生,蕭瑟荒涼。

緊閉的厚重木門,被三把鐵鎖牢牢他鎖住,木門兩邊,幾張黃色紙符,隨著吹過的涼風,窸窸窣窣輕響著。

聞宴手放開謝稚的脖頸,從他背上下來,走到了門口,沈著臉揭下門板上的符咒。

泛黃的符紙顯示,符篆已貼了不短的時間,朱砂繪制的符紋都有些褪色了,可依然能從扭曲淩亂的線條看出,這是鎮魂符。

為何鎮魂,鎮誰的魂?

穆小樓的,還是穆母?

聞宴握著鎮魂符,思緒翻飛。要鎮的應該不是穆母,她來之前還去翻看了生死簿,穆母名字規整寫在冊子上,顯示陽壽未盡,性命無虞。

那要鎮壓的是誰呢,穆小樓?

穆小樓已激動得趴到門上,滿懷期待地叫娘,“娘……小樓,回來了……娘……”

陰風吹得大門搖晃,符咒翻飛,無人應答。

謝稚將四周環境無聲掃了一遍,眸底浮起一抹了然,卻並未開口,而是負手立於後面,觀望著前方的聞宴能發現什麽。

等聞宴回頭看過來,雙目對視的一剎那,謝稚頷首:“無人。”

聞宴點頭,眉頭緊蹙:“穆母沒在家,一個腿腳不靈的老人家,能去哪裏?”

娘家孫家定然去不了了,因孫婉玉之死,老人已經跟那邊鬧翻了。穆家這邊的親戚,也早因穆父的早逝斷絕了往來,難道是讓村人收留了?

聞宴把鎖魂鏈往謝稚手上一放,轉身拖著沈痛的雙腿往村裏走。

半個時辰後,聞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消息。

穆母已被趕出了村子!

……穆小樓死後,村裏為惡霸被除去而喜氣洋洋,還將除砸死穆小樓的四個孩子稱為小英雄。一派歡天喜地裏,唯獨穆母整天哭鬧,說兒子冤枉,還想拄著拐杖,拖著病體去鎮上的縣衙伸冤,鬧得村裏人煩不勝煩,屢次勸阻,老人仍固執己見。終於有幾家人忍無可忍,請來算命先生,以穆母八字陰煞,克夫克子,以後恐會妨害整個村子為由,將老人趕出了村子,任其自生自滅。

得知母親的遭遇,穆小樓悲傷地抱頭,“娘嗚嗚……”

謝稚看枉死鬼又要墮入痛苦回憶裏,面無表情地輕一提鎖魂鏈,將他及時拽出。

一遍一遍重覆夢魘,怨鬼身上的怨氣也會加深,會加大度化難度。

聞宴瞥見穆小樓的狀態,擰緊了眉頭。

得盡快找到穆母,晚了,誰知道會發生什麽。

聞宴又在落鳳村裏問了一圈,耗費了快半個時辰,總算得到了穆母的下落。

在下矮村。

老人被趕出去後,讓一個寡婦遇見。她以前好心幫助過那寡婦一次,一飲一啄,寡婦感念過往恩情,帶她去了下矮村……

得到答案,聞宴看向謝稚,當機立斷道:“去下矮村。”

得先確定老人平安無事。不然穆小樓怨氣難解,說不定都撐不到冤情大白,先一步化為了厲鬼。

剛走至村口,謝稚忽然沈吟一聲,回頭往一處樹影後看去。

聞宴睜著大眼睛,疑惑問他:“看什麽呢?”

“有人在跟蹤我們。”

聞宴一驚。

難道是陸臨溪?

原書裏,男主男配們如跗骨之蛆,無論原主怎麽躲避,都能被詭異地找到。

原主最後一次逃跑失敗,就是栽在了妹控陸臨溪身上,而且,就是在十面大山裏。

聞宴正欲摸出匕首防身,卻在這時,一股腥甜自喉嚨溢出,緊接著,身上陡然一涼。

護體金光罩,轟然消散,淡淡金光從縫隙中竄出,溢散空中。

——一個時辰已過,鎮靈咒失效,功德壓不住了!

陸家宅裏,被心絞痛折騰了一個時辰的陸嬰如,蝕骨痛意突兀消退。

陸嬰如低泣了一聲,猶似花滿樓外遭風席卷的花朵,莖葉被摧毀,花瓣被碾碎,直到痛楚消散許久,還遲遲沒反應過來,心有餘悸地發抖。

半晌,她萬分恐懼地抓住韓鳳玉的手,瞳孔顫動:“……鳳玉哥哥,救我!”

痛,太痛了,痛到極致,恨不得剖開心口挖出心臟。

她不要這顆心臟了,能不能不要再痛了。

韓鳳玉也覺得痛惜,將小丫頭的腦袋抱在懷裏,一只手穿過她烏黑長發,另一只手搭上陸嬰如手腕,感應到細嫩肌膚下,脈搏穩健的跳動,不由狐疑。

被無名力量阻隔的功德,回來了!

難道,是聞宴那邊出了事。

心底剛浮起擔憂,立即被冷笑著壓下去,一個給阿嬰替命的工具而已,哪有資格讓他擔心。

收斂神色,試探著催動搬運術。出乎預料,這回再沒遇見阻礙,功德金光順暢地從虛空中源源傳送,飄飄渺渺降落到陸嬰如的身上,鉆入她體內。

註視著突然又法發揮作用的搬運術,韓鳳玉無聲松口氣。

床上,陸嬰如體內咒術自發運轉,貪婪地攝取功德。

功德入體,方才還形容枯槁的少女,仿佛幹枯的螞蟥吸食了血包,頭發潤澤起來,皮肉充盈起來,臉色肉眼可見的紅潤起來。

“好舒服呀。”

久違的舒適,讓少女瞇著眼兒,如同太陽底下曬暖的慵懶小貓,懶洋洋地發出喟嘆。

她仰頭,大眼撲閃,撒嬌地看向韓鳳玉,“鳳玉哥哥。”

天真嬌憨的眼神下,貪婪湧動。

大家為她醫治時從未隱瞞,陸嬰如知道,自己身體能一夕之間好轉,卻又突然劇痛難忍,是因為什麽。

是功德。

看不見,摸不著,卻能驅散邪祟,抵消業障,甚至能拿來修煉成神的寶貝。

她知道,她命格極陰,靠自己修不出功德。她也無須修,她可以從她的替命者身上直接奪來。

可是這點功德哪能夠,她還想要更多,更多更多,最好把那替命者身上的功德掠奪一空,全用來滋養她的身體。

至於被奪光了功德,那人會怎樣,就不在她考慮之內了,她甚至會歡歡喜喜地欣賞那女人的淒慘。

這幾天來的病痛折磨,讓陸嬰如對聞宴生起了極強怨念。

若非那賤女人擅自逃走,她也不必遭受這痛苦!

……早已忘了,聞宴從未欠她什麽,這些病痛,本就該她自己承受。

陸嬰如越想心裏越恨,瞳眸爬上惡念,一縷看不見的黑霧,漫上印堂。

韓鳳玉本欲拒絕陸嬰如的無理要求,奪人功德實屬違逆天道,最好循序漸進,徐徐圖之,卻睨見了陸嬰如印堂上的黑霧。

黑霧如嘶嘶吐信的蛇,盤旋在少女額間,讓少女甜美的面相多出幾分猙獰瘋狂,仿若惡鬼附體。

“鳳玉哥哥!”

陸嬰如不悅地嘟嘴,對韓鳳玉的遲疑心生不滿,印堂黑霧愈濃。

韓鳳玉垂下眼簾,遮住眼底暗光。

再擡眸時,笑著屈起食指,寵溺地勾了下她鼻子,哈哈大笑,“不就是一點功德,那人能為阿嬰犧牲,是她的榮幸。哥哥這就為阿嬰取來。”

當下催動搬運術,從另一邊攝取更多的功德。

百依百順的鳳玉哥哥又回來了,陸嬰如心滿意足,露出異常甜美的笑容。

印堂黑霧緩緩消散。

落鳳村外,聞宴狠盯著從自己體內狂湧的金光,小手揉了揉胸口,竭力壓制那股不舒服的感覺,可一股腥甜還是沖出了喉嚨。

“聞姑娘?”

謝稚擡手扶住腳步踉蹌的聞宴,發現她身體冷如冰塊,擰著眉頭,輕聲道一句冒犯,修長手指搭上她手腕。

脈搏似有若無,氣血凝滯。不似急癥病發,倒像是,被什麽邪術控制,對方在瘋狂地掠奪她體內生機!

謝稚不及思索,掌心抵住聞宴背心,將靈力輸入進去。

雄渾的靈力,化為一股清涼,游走周身冰冷的筋脈,將寒冷祛除。

“聞姑娘,這是怎麽回事。”

聞宴指甲深深陷入肉裏,滿心憤怒和不甘:“功德……被偷。”

任誰勤勤懇懇掙功德,自己都不舍得用,卻被強盜搶走,都很難不生出怒氣。

謝稚溫潤眸子一楞,心道果然。來之前閻王曾有提過聞宴來歷,她是個苦命人,因命格特殊被梁州三世家強行擄去,爹娘被害死,身上也被施加了兩道邪術,費盡千辛萬苦才逃出來。

兩道邪術,其中一道,想來便是竊功德。

另一道,即為竊命!

猜到是這兩道歹毒至極的邪術,謝稚溫潤的黑眸裏洩出一縷殺機。

不知過多久,聞宴睫毛冰霜消融,身體恢覆了些許力氣。

恢覆力氣剎那,她臉上閃過一絲狠厲,咬牙往身上又拍了一道鎮靈咒,堵住周身幾處大穴,阻止功德繼續溢散。

她這一身功德都是她自己辛苦掙來的,就是扔到水裏餵魚,或者燒來點蠟燭,也不便宜那些不問自取的小偷!

一道咒術,再次耗空了體力。

聞宴雙腿一軟,轉動杏眸,慘兮兮地向謝稚求助,“謝大人,幫幫忙。”

女孩嘴唇慘白,肩膀巍顫,仿若風中搖曳的夜曇,可憐極了。

謝稚扶額,剛有點力氣,就馬上迫不及待地揮霍一空,也是沒誰了。

也不能幹看著不管。

他嘆了口氣,扶住聞宴,掌心抵住小姑娘後背,將靈力傳導進去。

力氣緩慢恢覆,聞宴杏眼彎起,感激的話不吝惜地往外冒,“謝大人,你真是絕世好人……”

謝稚哭笑不得,委婉地阻止她繼續吹捧。

聞宴氣色恢覆了些,立即正色:“謝大人,方才你說有人跟蹤,是誰?”

她第一想法,是陸臨溪,轉念一想,卻覺得不對。

落鳳村離陸家距離不短,陸臨溪就算長了飛毛腿,馬不停蹄也得小半天,哪有這麽快就到了。

謝稚道:“一個孩子。”

聞宴腦中弦微松,回頭望去,正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睛。

一總角幼童撅著屁股貓著腰躲在路旁蕨草叢後,不知藏了多久,睜大眼睛一眼不眨地望向這邊。

發覺聞宴回過頭,望見了他,幼童臉上頓時顯現驚慌,活像受了驚的兔子,轉身一頭紮入身後的樹林,哧溜跑走了。

小小孩童,看上去稚嫩而天真。然而,聞宴卻在他轉身瞬間,瞥見了他藕節似的脖頸上,繞了一根猩紅的因果線。

那是,血債。

他是殺死穆小樓的‘小英雄’之一。

謝稚望著幼童離去的方向:“可要追。”

聞宴轉頭看向穆小樓。

他睜著大眼,迷茫地目送幼童消失的背影,沒認出那是砸死他的兇手之一。

他心裏有平冤的執念,有對陽世親人的思念,唯獨沒有恨。

聞宴快速分析了一番,搖頭:“把孩子抓來也沒用,反而會引來落鳳村裏的大人,有的糾纏,浪費時間。先去找穆母。”

當務之急,是先確定穆母平安。萬一老人家有個好歹,穆小樓便是心中沒有恨,也要滋生出恨,化為厲鬼,那她這趟就白跑了。

謝稚淡笑不語,骨節分明的手指朝聞宴一點,霎時鎖魂鏈朝她伸展而去,纏繞上她腰肢。

聞宴眨巴眨巴眼,下一刻雙腳離開地面,風聲鼓震,頃刻間翻山越嶺,抵達了目的地。

茅屋低矮,屋裏傳來老人的咳嗽聲,淡淡藥味溢散而出。

一聽到熟悉聲音,穆小樓迷蒙的眼神恢覆了亮光,想也不想,雙腳離地,就要往茅草屋裏鉆。

然而才跑到屋邊,鎖魂鏈卻突然繃直,阻止他繼續往前。人就在前面,穆小樓急得伸長脖子,焦躁不安地呼喚:“娘,娘……”

聞宴:“放他進去吧。”

謝稚袖袍輕揚,收回鎖魂鏈。

得到自由的下一刻,穆小樓迫不及待,穿墻進入茅草屋。沒多久,屋裏傳來少年的哭聲,飽含濃厚的愧疚與思念。

屋內,正低頭縫制棉襖的老人似有所感,手一頓,尖針刺破指腹,血珠滲出。

“小樓?”

老人眼睛看不見亡魂,卻望向了兒子所在的角落。

穆小樓楞楞地望著娘花白的頭發,突然有種說不出的難過,悶悶地道:“娘。”

一聲娘,仿佛開啟了某種開關,被冤枉排擠的委屈,被石頭砸死的痛苦,對娘的思念,滾滾悲傷湧至心口,他抽泣了兩聲,放聲大哭,哭聲仿佛瀕死的狗崽,撕心裂肺,“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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