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擾你睡覺了嗎？”伊提亞斯問道。

南方夜晚的潮氣很重, 他的發尾和身上已經沾滿了森林的氣息。

惡魔搖了搖頭。

實際上她晚上吃的有點多，這會只不過是睡不著而已。

那隨了伊提亞斯的意，大半夜出來吹吹冷風談談人生的也沒什麽。更重要的是, 皇太子的神色好像欲言又止, 也不知道他在糾結什麽。

惡魔決定開門見山。

“你現在應該在王宮參加宴會，為什麽會突然來這裏？”惡魔歪著頭問道。

她看見伊提亞斯動了動手指，山坡上出現了一塊野餐布。他坐在野餐布上, 點了點身邊的位置, 於是惡魔只好拍拍裙子在他身邊坐下。

“只是想來就來了，莉亞娜不歡迎我嗎？”皇太子用相當失望的語氣誇張地說道。

低下來的視角反而能看得更高。

米德加德的大氣非常通透，擡頭就能看到無邊際的星空。

漫天星鬥並沒有敗給雙月的華光, 冬天甚至能看到雙月邊的月環。這是在深淵裏看不見的景象, 因為漆黑的深淵裏只有血紅的虛假月亮, 那還是加莫安上去的。

“帶頭說謊。”惡魔癟了癟嘴，她仰著頭看著星空，話卻是對伊提亞斯說的。

“那莉亞娜會原諒我嗎？”伊提亞斯厚著臉皮道。

他捏了捏惡魔柔軟的小指頭，最後又忍不住牽起她的手握在手心裏。

惡魔看了他一眼，得到的只是一如既往的清冷微笑。

算了……

總覺得，他現在的眼神有些……惡魔形容不上來那個詞，就好像是他現在非常需要一個地方待著的樣子，不被任何人打擾的那種。

大概是跟家裏人吵架了吧？

惡魔想到自己每次和加莫吵架的時候, 她無論如何也吵不贏加莫，因為加莫總是有理由, 惡魔以為自己已經足夠不講道理的蠻橫，奈何加莫比她更不講道理。

她吵又吵不過, 打又打不贏的時候, 差不多也是這樣自閉。

想到這裏, 她安慰地拍了拍伊提亞斯的頭。

“原諒原諒，下次難過的話你也可以跟我說，就像你總是讓我和你說我在聖院裏不開心的事情。”

相當敷衍的小大人語氣，卻讓伊提亞斯勾起嘴角。

“和莉亞娜在一起已經能讓我忘記所有的不開心了。”他鄭重其事地說。

皇太子很少這樣直接說出這種表明心意的話，這句話過於直白，以至於讓惡魔這個厚臉皮都楞了楞。

她伸出指尖刮了刮伊提亞斯的掌心，卻被反過來緊緊握住。

伊提亞斯看見他的小姑娘，碧藍的眼睛如同澄澈的汪洋，倒映著漫天的星辰大海，明明是天使一樣可愛的臉蛋，在這裏面卻裝著一個過於狡猾的內在。

像黑暗一樣，狡猾地，一點一點地，蠶食著他的光明，引著他墮入無盡的深淵。

從未有過的，名為占有的情感。

夜色深沈，黎明未至，辰夜在月光中滋長，將華光吞噬，直到世界歸於沈寂。

惡魔回過神來的時候，只有嘴唇上冰涼的觸感。

差一點，光明的神之子就要被引誘者親吻黑暗。

實在太危險了。

那雙裝滿星辰的眼睛一片澄澈，她似乎根本不懂發生了什麽，就這樣看著他，越是這樣越是像在冷冷地看著一場名為神明墮落的戲碼，讓他無端煩躁。

至少現在不可以。

最後冰涼的觸感移到了額頭，就像以前那樣，卻又好像多了一些別的意味。

“伊提亞斯……”扯住他的袖口，看著眼神狼狽的神之子，惡魔的嘴角緩緩勾起弧度，“你剛剛為什麽吻我？”

看啊，越是這樣單純無知的話語，越是能夠引起他內心深處的黑暗。

映襯得他如此不堪。

“因為我的莉亞娜太可愛了。”用緩慢的語氣，幾乎用盡全力才壓下去的心跳，他這麽解釋道。

他必須承認，在看到這個孩子和阿德萊一家其熱融融的時候，心裏名為嫉妒的黑暗情緒在不可自拔地滋長，在陰暗的角落裏，滋長著。

“過完假期後就是聖女試煉了吧？莉亞娜要好好加油呀。”

最後，他扯開了話題。

哪壺不開提哪壺。

惡魔在心裏翻了個白眼。

可能這就是身為“家長”刻入了潛意識裏的對學習的擔憂吧，總之原本很好的氣氛就這麽無了。

哼哼，好像成為聖女也沒什麽不好的，聖女可以和皇太子一起行動，也沒有不長眼的打擾，等到了深淵，那還不是惡魔說了算？

打暈伊提亞斯，丟掉這件衣服，再把人扛回黑暗神宮。

非常簡單的事情。

等到了那個時候，惡魔想，她一定要讓這個口是心非的皇太子說實話。

他的花言巧語只能對她一個人說。

惡魔美滋滋地想到。

她打了個哈欠，更加肆無忌憚地擠進伊提亞斯的懷裏。

腦袋下的身軀只是稍微繃緊了一瞬，又馬上放松下來，給她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相當熟練。

天空之上，亙古的雙月與星辰，仍舊千萬年如一日地照亮著米德加德的土地。

除了月光與星辰以外，再沒有人知道，這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足以改變米德加德的未來。

暗自下定決心的惡魔，仍舊處於得過且過的狀態中，一直到聖院開學。

霜雪月帶來的凜冬已經離開，卻仍有一絲寒氣在大地上掙紮。冰雪還未消融，早春的枝芽卻已經掛滿枝頭。

多蘭非常不舍得兩個孩子，臨行前往惡魔的小書包裏塞了一袋接一袋的艾因蘇納地區特產，提著大包小包的阿德萊頭痛不已，盡管他一遍一遍地說不用了，聖城裏什麽都有，卻還是被多蘭無視掉。

以至於惡魔艱難地提著大包小包回到聖殿宿舍時，艾莉森還嚇了一大跳。

她看著惡魔面無表情地從包裏掏出那些零食——還有口袋裏也有，忍不嘖嘖道：“你這是去打劫了嗎……等等！這個這個！這不是史萊姆飲料嗎？”

看到惡魔掏出來的東西，她拿起其中一樣眼神發光。

那是一些在惡魔看來像果凍一樣的糖塊，和史萊姆完全搭不上邊。

惡魔對史萊姆的印象不是那麽的美妙，蝕骨荒原裏也有一些火焰史萊姆，這種不可愛的小東西總是會趁她睡覺的時候鉆進她鱗片的縫隙裏，清理起來十分麻煩。

“這個是要丟進水裏的，像這樣。”艾莉森在房間裏翻出來惡魔的水杯，蓋上蓋子大力地晃了晃。

原本幹癟的糖塊碎裂，水分瞬間充盈了整個水杯。

眼看著要溢出來，艾莉森眼疾手快地喝了幾口。

然而她喝完才意識到這是惡魔的杯子，於是她又補充了一句“待會給你洗幹凈”。

惡魔倒是不在意這些，她大方地把這些零食分給了艾莉森一部分，又把剩下的丟給拜蒙。

“說起來，遺忘林海怎麽樣？”艾莉森吸著飲料說，“我和伊娜在聖院整天看書都快無聊死了，尤其是還多了一個討厭的——”

她死死捏著杯子，好像碰到了一些相當糟心的事情，卻又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憋屈感。

“遺忘林海沒有那麽危險，對了，你看看這個。”惡魔沒有問她發生了什麽。

“什麽？”

在艾莉森的註視下惡魔找來紙和筆，刷刷幾下就把在森林裏看到的權杖和箱子上的圖案畫了下來遞給艾莉森。

“我在遺忘林海裏找到的，一處遺跡，”惡魔說，“這根法杖展開了封印惡魔的結界，我想知道這到底是什麽東西。”

“地圖呢？”

“皇太子手裏。”

“……”

“我現在沒有想法，因為我也沒見過這個……”艾莉森端詳著圖案，毫無頭緒，她搖了搖頭說，“我需要一點時間查一下，在這之前我能問問為什麽嗎？”

在艾莉森看來莉亞娜除了吃飯之外對其他的任何東西都不太感興趣的樣子，如果她開始在意什麽事，那這件事一定很重要了。

畢竟能讓幹飯王都在意的話……

“我在那裏找到一張地圖殘片，那應該是藏著什麽非常重要的東西……”惡魔說。

這種感覺她也說不上來，只是在看到地圖的一瞬間，有一種她一定要把剩下的碎片拼起來的想法。

拼起來，找到背後到底是什麽。

“地圖殘片……是什麽神器或者迷宮的地圖嗎？”艾莉森有些興奮，“那地圖現在在哪裏？”

“……”

“沒辦法弄到手嗎？”艾莉森抽了抽嘴角。

“我盡力。”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惡魔問伊提亞斯要的話，他也應該不會不給——前提是他沒有註意到這張地圖的重要性。

總覺得，有一種非常不妙的感覺。

艾莉森借走了筆記本，說會盡快找到，惡魔讓她不急慢慢來。

第二天的開學典禮上，校長和皇太子講完話後，魔法師們便又投入了緊張的學習中。

聖女的課程不光是聖術，還有體術。

烏列爾好像非常希望能把她們培養成拿著劍上陣殺敵的戰士，而他的言論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聖女只會拖勇者的後腿，漫長的旅途中體能是重中之重。

去年就一直在訓練體力，另外三個貴族小姐們都叫苦不疊，訓練量怕是都趕上皇太子的騎士營了。

然而在審判天使的敦促下誰也不敢提出抱怨。

一天的課程結束，艾莉森感覺自己整個人無論是魔力還是體力精神力都要被抽空了。

即便如此，她也還是掙紮著拿起書和筆記本，走過聖殿長長的走廊，來到塔樓烏列爾的房間門口。

天使是公平的，也會眷顧更愛學習的聖女候選。

但艾莉森真正的目的並不只此。

她輕輕叩了叩門，幾下聲響後，沈重的木門打開了。

門背後的並不是審判天使烏列爾，而是某個笑嘻嘻的白發精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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