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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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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今天子李極,四十歲那年登極,如今已經六十八了,做為本朝太/祖,登基時間算得上是古往今來天子之中很長的了。他年青的時候喜殺伐,但也英明果斷,思路敏銳,是個難得的明主。

正如美人名將,人間最不多見的便是白頭,年老之後,他專權獨斷,又喜猜忌,信任,恩寵一個人的時候,便偏聽偏信,視之為能醫國疾之良藥,徜若某一日翻臉不認人,轉眼之間,寵臣一朝淪為階下囚,乃至被淩遲處死,五馬分屍都是常事。

而中書侍郎,則是他最喜歡給寵臣安插的位置,在國之中樞,沒有宰相的名頭,卻可以行使宰相的權力,可以幫皇帝架空宰相,讓皇帝獨掌專權,又不過小小三品文官,無法培植自己的勢力,想擼就擼,沒什麽風險。

所以,在這個位置上風光時有多榮耀,淪為階下囚便有多慘淡。在郭嘉之前十年之中,換過七任中書侍郎,其中有兩個被挫骨揚灰,連骨灰都沒饒了,還有兩個是淩遲處死,送回家時,骨頭上的肉被削的幹幹凈凈,比狗啃過的還幹凈。

至於另外三個,則相對好了一點,最後被冠以饞臣之名,生生杖死在了玄武門外。

如今的中書侍郎郭嘉,歷兩年恩遇之後,後宮寵妃都換了幾茬,他猶還盛寵在身,算是同行中□□時間最長的一個了。

因這格外的,刀尖上的恩寵,他出行時皇帝親賜禦前金吾衛陪同,特賜無論行到何處,地方須以一品重臣之禮迎接,所以甘州知府才敢封道。

兩側是甘州府衙役戒嚴,中間是金吾衛開道,路兩旁擁擠著的民眾們翹首以盼,遙遙望著那兩行錦旗招展的金吾衛,見中間一頂大轎子,轎側一個身著武弁服,濃眉正臉的年青人,以為那就是郭嘉,皆豎起大拇指讚道:“難怪天子禮遇,真真好相貌。”

騎馬走在車旁的,其實是金吾衛的大將軍梁清,車裏坐的是青城縣主郭蓮。至於知府大人夾道歡迎的中書侍郎,並不在隊列之中。

梁清側首,對轎子裏正拿著柄銅鏡容面,塗口脂的郭蓮說道:“皇上眼看七十,不知那一天就會駕崩,郭嘉如今是個孤臣,除了皇上,連咱們王爺的臉子都敢甩,對太子更是好臉都不曾給過。太子還在甘州知府衙門等他,要給他接風,他倒跑了個沒影兒,這樣下去,僥幸皇上不殺他,等太子登基,他一樣得死。”

郭蓮抿著唇,仔細端詳著銅鏡裏自己的臉:“我會好好勸他的。”

梁清又道:“你知道的,王爺一直當你是義女,王妃之所以肯接納你,就是因為你和郭嘉的兄妹情,她想撮合你們的親事,好叫郭嘉從此能為王爺所用,若王爺能回長安,王妃心中也會歡喜,待你當然會更好,為了這個,自己想想辦法……”

郭蓮在京城的時候,臉色苦瓜兒似的,出京城後一路舟車勞動,容顏倒比在京城的時候好了很多。她側眸望了梁清一眼,笑的意味深長:“我會的。”

忽而前面的衙役一頓,金吾衛也同時不走了,梁清吼問道:“怎麽回事?”

一個領頭的金吾衛調轉馬頭,策馬到梁清面前,道:“回大將軍,郭侍郎就在前面,似乎是遇到故人了,讓咱們在此,停車等候。”

轎子一頓,郭蓮指頭一歪,唇脂頓時就花了。丫頭雙兒搖了搖她的臂膀,指著另一側的窗外道:“新鮮了,縣主快瞧瞧那個胖婦人,好像是在喊您的名字呢。”

郭蓮往外一看,外面叫衙役們攔在道外,連撲帶喊的,居然是她的大姨母吳梅和表妹陳雁翎兩個,倆人帶著個臉兒圓乎乎的小胖墩兒,眉眼就跟陳雁西那個死鬼生的一模一樣。

到底是自己九月懷胎生下來的,郭蓮極為貪婪的多看了兩眼,暗中罵吳梅是個蠢貨,居然把孩子帶到街面上來,她立刻親手摘下簾子,閉上眼睛找起了清靜。

郭嘉早就進六道巷了。

他所記得的郭旺是住在巷子最深處一處小院子裏,和些當鋪的夥計們住在一處,誰知六七年不曾來過,那處院子早不見了蹤影,再折回來,他遠遠便見郭興和郭旺兩兄弟在巷口處站著。

隨著他一聲喚,倆兄弟同時回頭。

夏晚也想過自己遲早要和郭嘉見面,卻不期會見的這樣快。他果真是當大官了,一身紫袍,魚帶佩於腰際,陽光下面貌成熟不少,高高挺挺,向著巷口走了過來。

“爹娘將你們養了十幾年,我回家上墳,你們不去?”

郭興還未說話,孫喜荷拽了把甜瓜的手,怒道:“走,甜,咱們走。”

郭嘉這才註意到郭興和郭旺身後還有倆個婦人,孫喜荷是他老丈母娘,但他也只在夏晚死後,於金城短暫的見過一面,當時也不過點了點頭而已,若非兩回她都兩眼的恨,眸子裏幾欲濺出火來,他還真認不出來。

她手裏還牽著個瘦瘦高高的孩子,另有個夷族婦人,臉上裹著夷族女子們那種頭巾,不過顏色比一般夷族女子的清淡,是極淡的銀白色,從鼻梁處蒙過,將整張臉遮在裏頭,唯獨露著兩只眼睛,回頭掃了他一眼,轉身站到了郭興身側。

孫喜荷拽著甜瓜的手往前走了兩步,忽而松開他的手,回過頭來撲向郭嘉,本是想打他的臉的,身高不夠,一拳砸在他胸膛上,抽抽噎噎道:“你把我的女兒……你個沒良心的……”

砸了兩把,她氣的喘不過氣來,要不是郭旺趕過來扶著,就要昏倒在地了。

原本,寧拆一座廟,不破一樁婚,孫喜荷雖罵郭嘉,到底還是希望夏晚能和郭嘉倆個過下去的。但回想夏晚這些年受的苦難,小甜瓜那一身的病,親眼看到郭嘉本人穿的如此亮麗光鮮,回個家還要封道前行,怒從心中騰起,恨不能將他撕成碎片。

恰夏晚還蒙著頭巾,再加上生孩子那一年,她還長了不少的個頭兒,如今與當初早已判若兩人,郭嘉似乎也沒有認出來,孫喜荷就更不會說夏晚就在她身邊了。

郭嘉一雙眸子,曾經清澈堅毅,如今眼角憑添幾道細紋,冷戾修長,他將面前的人一個個掃過,倆個兄弟是早就跟他離了心的,七年了,若非他派人來抓,倆人是絕不會主動去見他的。

他見那少婦人站到了郭興身側,仿佛記得郭興曾鄭重其事的跟自己說過,他娶了個夷族女人,名叫阿曇。

那還是兄弟倆自河口分別後頭一回見面,大概是在五年前吧,郭興還鄭重其事告訴他,之所以他的妻子名叫阿曇,是因為她最喜歡的花是優曇婆羅花。

那時候夏晚新死不過兩年,郭嘉沒有心情管弟弟們這些事情,當然以為那就是郭興娶的夷族妻子,也不過掃了一眼而已。

夏晚仰面望著郭興,他黝黑的臉浮著潮紅,喉結不停的上下動著。

甜瓜一直希望父母能住到一塊兒,夏晚在五年前和郭興成了親,就沒想過再走回頭路。昨夜郭興陪她躺了片刻,倆人說了會子話,進裏屋去和甜瓜睡,甜瓜高興的什麽一樣。一整夜就趴在郭興身上。

這些年來,夏晚也摸出套經驗來,但凡甜瓜生氣,緊張的時候就會發病,但徜若讓他歡歡喜喜高高興興,有時候一兩個月都不會發病。

所以,於她來說,甜瓜的開心比什麽都重要。

而郭興這個人,獨會打仗,瞧著身高八尺,鐵塔一樣,於生活上到底是個呆子。

過了半晌,郭興終於艱難開口:“阿曇,你帶著甜瓜先走,頭一日上學堂,不好遲到的。”

夏晚牽過小甜瓜,道:“甜瓜,咱們走。”

曾經脆生生的嗓音,大約是因為在黃河裏嗆水太多,初發病的那段日子夜裏哭的太多,哭壞了喉嚨,最後才會變的這般沙啞軟糯。

便她整個人的步態神態都變了,與當初判若兩人,夏晚也非有意要裹頭巾,只是習慣使然,不裹著頭巾,總覺得自己出門會嚇到孩子。她忽而覺得,也許她揭下面紗來郭嘉都不會認出她來。

在倆人短暫的,幾個月的婚姻當中,她不記得郭嘉有認認真真看過自己一眼,至於同床過的三回,皆是黑天胡地的,除了想著替自己解毒之外,夏晚估計他連她的身體是什麽樣子都不知道。

笑了笑,她牽過甜瓜的手,轉身便走。

甜瓜掙開夏晚的手,上前一步,抱拳道:“大伯,外面那些封街的衙役是你的人嗎?”

郭嘉低眉,看著面前的小小少年,青褂,方巾,寬布帶束成的書袋,端地是個小小書生,再看了眼郭興,不敢相信郭興個粗漢子竟能生出這般秀致的兒子來。秀氣的像個小姑娘一樣。

郭旺扶著孫喜荷先進院子了。

郭興道:“我兒子,郭添。”

郭嘉自己還沒孩子,不期郭興的兒子都這樣大了,瞧著至少有七八歲。他道:“大伯會立刻叫人給你讓道。”

甜瓜轉身要走。夏晚道:“甜,要說謝謝大伯。”她的聲音裏有股甜絲絲的磁性,深沈沙啞,軟糯輕甜,引郭嘉多看了一眼,陽光下她兩只瞳仁格外的漆黑,眉心一顆紅痣,紅艷欲滴,也不過一眼,彼此就都轉開了眼。

“謝謝大伯。”

郭嘉難得一笑,頜首,便見那婦人一件銀白色的掐腰長襖,牽著孩子轉身出了街道,拐入人群之中,晃眼便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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