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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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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後。

金城夏季似乎除了曬就是曬,到外頭走上一圈兒,曬的頭皮子都絲絲發痛,這才早晨呢,到了中午,還不知要怎麽曬。

街面上別的鋪子才開門,當鋪卻已經到了關張的時候。

位於六道巷口子上的晉江當鋪的東家郭旺,是個才二十出頭的年青人,生的白白凈凈,濃眉下一雙桃花眼,端地是一表人材。照料著鋪面下了板,於夥計手中接過一碗冒著白氣的冰,格外在上面多淋了兩圈蜂蜜,才端著白瓷碗進了後街,自家的院門。

雖說半商半居,但自家的院子與外頭的生意卻是截然分隔開的。

外面曬的要著了火,這所院子坐北朝南,屋後又有古槐遮蔭,進門便是絲絲的涼氣。

郭旺掃了一圈兒,便見西廂的回廊上坐著個婦人,年約二十,眉目如畫,肌膚勝雪,眉心一點天然的胭脂紅,並非時興女子們一般畫上去的,而是由膚而生,紅艷欲滴。她身上不過一件白色的棉布褙子,衽口寶藍色的花紋細細,正在教膝下一個小兒玩九宮格。

小兒不過五六歲,生的極為清秀,膚質白凈,身材比同齡人高些,但於面上就能看得出來,他身子骨兒不太好,大夏天的還穿著夾衣。

那是郭旺的侄子,夏晚的兒子郭添,這名字是他二哥郭興取的,添子添福的意思。不過大家叫著叫著,就發現這名字反過來更有意思,於是郭添便成了小甜瓜。

郭旺清咳了一聲,小甜瓜回頭,見小叔端著一碗冰站在院門上,一股煙一樣便奔了過來,接過冰在手中,卻可憐巴巴兒的回頭,望著回廊上的母親。

夏晚厲聲道:“他身子弱,不能吃這些東西,娘,快把這東西端走,倒進溝渠裏。”

也是奇怪,漫長的五年大病,她容樣變了不少,連嗓音都變了,曾經嗓音如清脆悅耳的黃鸝一般,如今溫柔醇和,略帶著絲沙啞,聽起來癢絲絲的,配上她溫柔恬靜的臉,莫名的勾人欲窒。

郭旺與她朝夕相處了七年,聽她嗓音從清脆變的沙啞,自己也從個頑皮少年慢慢長出喉結,生出硬須,長成了個年青人。偶爾出門做生意,疲極累極,只要能回到自家,站在門外聽她柔聲說兩句話,那疲乏就瞬時而解了。

隨著夏晚一聲喚,一個年約四旬的婦人從屋子裏走了出來,胖乎乎的臉,圓滾滾的身子,恰是夏晚在紅山坳的養母孫氏。不過,如今的她不單只有一個姓,連名字都有了。她叫孫喜荷,那喜荷二字,是她專門替自己取的。

攬過小甜瓜在懷中摟了摟,見小家夥眼兒巴巴的望著碗冰,饞的什麽一樣,孫喜荷和起了稀泥:“不讓吃,咱們甜瓜聞聞還不行嗎?就讓他聞一聞舔一舔過會兒癮,待冰化了,我自然會倒掉的。”

甜瓜吐了吐舌頭,剛想伸舌頭,母親手中的團扇已經指過來了:“只許聞,不準舔。”

小甜瓜也是真聽話,端著碗冰趴在回廊上,就那麽輕輕的嗅著,用鼻尖兒貪那點涼意。

夏晚手中一柄團扇,輕點了點旁邊的椅子,郭旺一撩袍擺,於是就坐了。

“興兒如今在何處?他也該回來了。”夏晚將窗子上一杯涼茶遞給郭旺,看他呷了一口,才道:“家裏的靈貓香不多了,他再不回來,我怕甜瓜再犯病,咱們無藥給他。”

七年前,夏晚跳進黃河,本是一心尋死的,誰知想尋死的人偏偏死不得,黃河也不沈她,恰漂到金城的時候,嗆水昏在岸邊,遇到了被郭嘉從北齊救回來,卻無法接受父親郭萬擔為他而死,正準備投河的郭興。

倆個可憐人遇到一處,郭興見夏晚滿身紅斑,有幾處潰口流血不止,抱著她就進了金城,投奔郭旺了。就這樣,水鄉鎮的老郭家家破人亡,伶仃而剩的三個人,於金城又湊到了一處。

相逢之後,為了生計,郭興依舊回了關西大營繼續當兵,郭旺開當鋪,仨人便像兄妹一樣生活到了如今。

小甜瓜降生之後,便一直有個心腹卒痛的毛病,不知何時會發,發起來便會疼的滿床打滾,郭興和郭旺兩個多方求醫問藥,發現唯有產於鶻州的奇藥貓靈香能治他這腹痛,於是,郭興每回外出都得走一趟鶻州,花巨價買貓靈香回來,給小甜瓜治病。

這一回郭興出門已有三個月了,再不回來,小甜瓜病發之後夏晚就沒藥可用了。

郭旺道:“興兒還在軍中,軍令如山由不得他。徜若再過一個月他仍不來,我親自去一趟鶻州,幫甜瓜去找靈貓香。”

甜瓜也知道娘親和二叔是在說自己,本欲伸舌頭舔舔冰上面那亮晶晶的蜂蜜的,看娘親的目光掃過來,立刻就抿緊了嘴:男子漢大丈夫,說不舔就不舔。

郭旺原先是與晉江當鋪東家的閨女訂了親的,本都要成親了,北齊人殺入金城關的那一回,搶了當鋪,殺了東家一家人,連他未過門的妻子也給一刀抹了,從此之後,這當鋪就歸了郭旺。

七年時間,他和夏晚兩個左邊當鋪,右邊書店,借著晉王李燕貞於北地開疆拓土之際,在金城把生意做的風生水起,如今已是金城一方巨富了。

他天生一雙濃眉,桃花眼,唇略厚,是中年婦人們最喜歡的女婿面相,俊朗,富態,又溫和。

炎暑之中,房頂古槐叫風吹著嘩啦啦作響,夏晚手頭一本《倉擷篇》的刻本,她正在逐字逐句,校對這本自己翻刻過來的書籍。

如今大魏的疆土已拓到了伊犁,古往今來無盛之時,北齊人給他們徹底趕過了天山,朝不用兵,馬放南山,正是大興科舉之時,讀書的人多,書籍自然供不應求,所以夏晚所開的書局,生意比郭旺的當鋪還要好。

從初到水鄉鎮時大字不識一個,到如今能夠廣征博引,言辭逐句的校對出一本書來,夏晚這些年在讀書習字方面用過的苦功,也唯有郭旺知道。

輕輕擱下茶盞,他望道夏晚看了許久,指了指自己的眉心道:“就剩這一枚了?”

夏晚伸手在眉間輕點了點,道:“大約是不會再發了,這麽多年,我終於解了頭巾也不嚇人了。”

她剛到金城的時候,全身不停的往外發血泡,再兼後來懷孕,不知多艱難才生下的小甜瓜,生了孩子之後好幾年連門都不敢出,就是因為相貌嚇人。

但那血泡褪去之後,新生的肌膚卻宛如剝了皮的雞蛋一般光澤新嫩,明媚照人,七年時間,仿如蛻去一層皮,脫胎換骨,於她來說,也是一回涅槃。

郭旺笑的兩道濃眉彎彎:“便曾經,也不醜的。”

夏晚忽而挑眉,語調也帶著些調侃:“只是怪吧,我記得有一回你不在,興兒也不在,甜瓜犯了病,我抱著他出去找郎中,跑的太疾頭巾掉了,郎中一看到我,大叫一聲鬼啊就暈過去了。”

郭旺依舊笑著搖頭:“至少在我看來,你一直都很美。”回頭,他問小甜瓜:“甜瓜,你娘是不是咱們金城生的最美的?”

兒子哪有嫌娘醜的?

小甜瓜立刻狠命點頭。

郭旺搓了幾番手,忽而說道:“對了,今天早晨我聽人說,大哥怕是要帶著蓮姐兒回金城,到水鄉鎮祭拜爹娘,蓮姐兒如今是縣主,多番說要到咱家來一趟,你說,咱們到時候見是不見?”

提及郭嘉,夏晚唇角明顯抽了一抽,隨即道:“你們兄弟去水鄉鎮見他們就好,勿要叫他們來這院裏,我喜清靜,也不想你哥見甜瓜。”

郭旺明白了,夏晚這意思是,自己活在世上的事情,仍不希望郭嘉知道。

就在夏晚跳河之後,郭嘉率兵大破龍耆山,一直攻到肅涼,抓到叛逃的陳康,才知道,他中的是滇南一種從毒蜘蛛與藥材各方混取的毒,找到毒源,他體內的毒自然也就解了。

他所知道的夏晚,脫掉身上的衣服和鞋,跳進了黃河,從此不知所蹤。郭興和郭旺兩個氣他染毒給夏晚,再兼夏晚執意不肯叫郭嘉知道自己還活著,所以如今在郭嘉的印象裏,夏晚已經是個死了七年的亡魂了。

郭興當時也在晉王麾下,遂也悄悄替夏晚配了解藥回來。但這種毒發在女子身上,似乎要比男子嚴重得多,便解藥也不甚管用,所以,夏晚經歷了一輪又一輪皮膚的潰爛,完好,直至兩年前,體內的毒素才全部排完。

而在這其間,郭嘉在李燕貞麾下做軍師,幾年之內,助李燕貞開疆拓土,也助他順利回到長安。而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他妹妹郭蓮後來也叫人查實,居然是李燕貞佚失在外的女兒,也不知憑借什麽信物,她搖身一邊,就成了李燕貞的女兒。

夏晚聽說這些的時候,剛生完小甜瓜才三個月。

郭旺還記得他在外聽說了這些,回家來說給夏晚聽時,她就坐在這西廂的回廊上,也是如今這般盛暑的天時,頭上包著厚沈沈的絹質頭巾,只露了兩只眼睛在外頭,懷裏抱著小甜瓜,正輕輕的拍著。

前年,李燕貞風光還朝,郭嘉和郭蓮也隨之去了長安。

到長安之後,郭嘉參加了當年的會試,再上金殿,一個隨軍五年的軍師,居然在金殿上一興奪魁,更得到當今皇帝李極的青睞,兩年間扶搖直上,如今已經是中書侍郎了。

畢竟郭嘉是郭興和郭旺倆人的大哥,他的風光,是老郭家的風光。所以倆人總愛議論這些,每每說起,夏晚不甚聽,也不會制止他們。

於她來說,一生能給一個男人的愛和沖動全葬送在那間沒有頂的柴房裏了,此時說起來,心頭無波無瀾,無悲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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