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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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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陸懷海受傷中毒的事瞞得很嚴, 除卻軍醫和寥寥幾個親衛,未再有人知曉。

趁著毒性還未完全發散,為安軍心, 陸懷海如常出現在眾人面前, 照樣著幾十斤的甲, 頂著烈陽天檢閱兵士。

不過,再如何,他也是人不是神, 回帳中, 強撐著力氣解除了甲胄後,轉眼間便倒下了。

軍醫一面為他把脈, 一面扼腕嘆息:“大人,您這是為難我。”

陸懷海倚坐在矮榻上, 他支著額角,雙眸微闔,卻怎麽也掩不去其中濃濃的倦色,原本淺淡的唇色也已變得有些烏青。

“會死人嗎?”他問。

軍醫婉轉道:“雖是劇毒,但箭簇上能沾染的量不多,處理也還算及時,死是死不了的。”

哦, 那就是死不了,但是得遭罪。

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 陸懷海其實也有數。

只是有些可惜。

原本這場戰事結束後, 要去左軍都督府一趟,前些日的信件中, 謝苗兒說她這段時日在杭州, 陸懷海想著正好能再見一面。

但眼下他的狀況, 還是莫要見面,讓她徒增擔憂好了。

她最愛胡思亂想。

軍醫見他若有所思,道:“陸大人,您可別操心了。屬下為您施針,將毒性發散出來,免得入理太久、累作沈屙。”

這毒雖不能見血封喉,但鈍刀子割肉同樣不好過。

施完針,輔以湯藥後,陸懷海吐了兩回血。

從前受傷,他都是越傷越精神,越傷越清醒,難得如此意識昏沈,連說話都需要廢上些力氣才行。

他叫來柏舟,吩咐道:“取桌下右邊抽屜的暗格裏最上面的兩封信,和桌上那兩封一起,送去杭州。”

見柏舟把憂心忡忡寫在了臉上,陸懷海不免想起之前那回,分明是讓他不要告知謝苗兒,卻被他聽成把人給叫來。

於是他警告道:“莫要自作主張。”

柏舟的表情微妙的僵住了。

他確實在想要不要偷偷把找人將小夫人接來照顧大人。

陸懷海沒有要人守夜的習慣,只讓柏舟出去前吹熄了燭火,只留下他床頭的那一盞。

許是因為身體變得脆弱,精神也無法再緊繃,他也不得不體會了一下病骨支離的感受。

明明頭昏腦脹,卻怎麽也睡不著。

陸懷海撐起點氣力,靠在床頭,捧起她從前的信來讀。

信箋上除卻墨香,也沾染著幾分她的氣息。

她的字跡是如此鮮活,鮮活到仿佛人就站在他面前。

今日告訴他她又在哪開了鋪子,準備大展身手,結果到了翌日,卻又胡亂寫道“明天再開始用功吧,茶館裏來了新的說書先生我得去聽一聽”。

她無疑是開心的。

那些經商過程中遇到的困難,她總是一筆帶過,從不細說,仿佛都只是些不值一提的事。

只淺翻了幾頁紙,他便又爆發出一陣壓抑的咳嗽。

憂心血漬汙染信箋,他匆匆放下它們,倚坐在床欄,重新閉上了眼,任搖曳的燭火,將他的眼睫投影下一片細密的陰影。

點墨般漆黑的瞳仁裏,眷念闃然無聲。

——

時光仿佛一場綿延無期的雪,越積越厚。

很快又過去了兩年。

長平二十九年,入侵浙江一帶的倭寇在陸懷海與其他仁人志士的期年努力之下,基本上被蕩平。

於浙遭受致命打擊的倭寇並沒有偃旗息鼓,而是選擇乘船南下,直至福建沿海地區。

福建沿海諸衛缺額嚴峻、兵員嚴重不足,沿海防備形同虛設,別說戰船,在多年海禁之下,連能出海的大漁船都找不出來幾艘,恐怕最像樣的,還是河畔青樓楚館招徠嫖客的畫舫游船。

海盜頭、戰爭販子喬允通同樣也瞄上了這樣一塊肥肉。

早兩年在陸懷海手上討不到好的時候,喬允通便改攻福建,禍亂此地,窩點都占據有十數處,連當地官府都拿他們毫無辦法。

威名赫赫的陸懷海奉命轉戰福建,拜訪當地巡撫,著手布置策略。

他所率軍隊已經是一支合格的武裝力量,將下足有七千人,這給陸懷海的戰略選擇上增加了許多餘地。

不同於起先時大多以防守和被動出擊為主,這一回陸懷海決定搶占先機,主動進攻倭寇巢穴。

其中最大的那個倭寇巢穴在蘭嶼,一處地勢險要的島上。據探子來報,喬允通本人似乎也常於此處駐紮。

陸懷海決定先行拿下這裏,結果,他卻碰到了意想不到的阻力。

生活艱難,此地與倭勾結的奸民實在太多。

從前的戰事中,陸懷海也不是沒有碰到過這等情況。只是像眼下這般,整座鎮子中大半壯勞力都裏通倭寇的,確實是他第一次遇見。

勾搭倭寇的奸民聽聞陸懷海率軍前來,他們自知若倭倒,自己會受清算,個個負隅頑抗,甚至勝過了倭人。

蘭嶼本就地勢險要,易守難攻,陸懷海稍加思忖,調整方式。

先打,把一部分人打服,令他們意志消沈後,再放出消息,及時迷途知返者不予追究,瓦解他們的力量,再從這些人嘴裏去探查倭寇的兵力和守備情況。

幾番輾轉,陸懷海清剿了福建幾大賊寇巢穴,次年,正要班師回浙時,一撮倭寇從沿海長驅直入,竟逃過了數道防線,直接攻至陪都南京,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陸懷海又被派去了南京。

朝中恨不得把陸懷海劈成幾份來用。

陸懷海亦是無奈。

就像一只木桶,只要它還有漏洞,源源不斷地往裏面灌水只能解一時之困。

想要堵上漏洞,無非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強軍酬國,加固海防。

但加固海防並非一日兩日就能做到,這件事既需要錢,也需要人。

倭寇搶掠多年,加之海禁,沿海生民謀生都自顧不暇,除卻一些相對富庶的地方,其餘的城鎮,那是錢也沒有人也沒有。

戰事之餘,陸懷海思索起了更長遠的問題。

然而他雖有兵權,但兵權之外的其餘實權卻寥寥。

——這也是邕朝制衡武將的手段之一。

況且海禁是祖制,說句冒犯的,當今皇帝年老體邁,並無極出色的才幹和能力,這樣的人為了穩固自己的統治,越是會抓牢嚴苛的陳規不放,用這種祖宗律法來給自己的政權做支撐。

這兩年間,安王和平王鬥得愈發兇猛,仿佛這樣,皇帝就越能獲得慰藉一般。

陸懷海也在這兩年裏起起伏伏,然他泰然自若,只為報國酬民,不曾因為這些起伏動搖心志。

陪都之患解決後,陸懷海返回福建,繼續治倭,整飭海防。

先前再度逃竄的喬允通卷土重來,率眾駕船百餘艘一路流竄回福建,劫掠閩南沿海諸鎮。

這一仗,足足從三十年冬打到了來年夏至。陸懷海及鄒若揚等將,率軍合圍,水陸齊發,終定此次倭患。喬允通見大勢已去,走投無路,跳海自殺。

然而,京城的風雨欲來也終於真真正正地影響到了陸懷海這裏。

長平三十一年六月,才被任命負責多監管南贛兩府,管轄地區橫跨浙、閩、贛等多地的陸懷海收到了來自京中的旨意。

——職位未動,然實權盡被瓜分泰半,受他管轄的,唯餘福建的邵武、福寧府。

三十一年末,低谷中的陸懷海終於有空過一個好年了。

謝苗兒知他這些年還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機會,放下手中所有事情,趕往福建找他。

自他離浙後,兩人見面的次數更是屈指可數。

陸懷海比謝苗兒長兩歲,如今已是二十有五,他的威嚴日盛,早已成了真正不怒自威的大將軍,唯獨在她面前,還記得收斂神色,問上一句“別來無恙”。

“這句話該我問你才是,”謝苗兒目光灼灼:“陸將軍,別來無恙哦?”

說著,她還動起手來,似乎是要親自“檢查”一下他有沒有哪裏受傷。

陸懷海能隨意拉開五石弓的一雙手忽然就沒了縛雞之力,連姑娘家都推不開,被她懟到了墻上。

分別不曾讓他們變得生疏,他們不曾粘在一處,卻都一直飛快地成長著,緊貼的心也更能體會彼此的情感。

玩鬧好一會兒,謝苗兒才親親他的唇角,放過了他。

看著她也早脫去了稚嫩的臉,陸懷海揚了揚眉,意氣更盛:“你高了。”

相較同齡人,謝苗兒生著張娃娃臉,連帶個頭都長得晚些。陸虹明明比她小,在早兩年的時候,她與她一起出去做生意周旋,旁人都覺著陸虹比她要年長。

還好她還是長了個子的,謝苗兒拽著陸懷海的胳膊作比,興致勃勃道:“看,我是不是與你更相配了?”

她似乎話裏有話。

陸懷海望著她明凈秀麗的臉龐,心中的感慨難以言說。

仿佛就算哪一日天地都顛倒了,她也依舊還會是這般笑語盈盈的模樣,站在天的盡處朝他揮手。

夜幕降臨,兩人不談其他,只平平淡淡地一起用了頓飯。

謝苗兒看出了陸懷海似乎有話要說,坐在桌前靜靜等他開口。

她隱約能猜到他想告訴她什麽。

涼如水的星夜裏,他對她說:“我已決意,向京中上疏,就海禁一事,痛陳利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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