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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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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淅淅索索飄在窄小窗戶。這邊蛋殼屋風景一般。如果將他們婚後住所形容為鴕鳥蛋, 這就是個雞蛋。正對三樓窗戶的,還有一盞燈光咄咄的路燈。昨晚雲雨顛沛,溫清粵差點瞎掉, 今日靜靜坐著,又別有一番味道。

周乃言說,他討厭起居室有棱角的東西。

這裏拆遷後蓋了新樓, 他原地原層高買了一套,裝修時向設計師提出, 起居室能否空無一物。設計師楞了,起居室空無一物, 那不就是毛坯嗎?

周乃言不會在情感的細節上逗留, 如淩浩所說,不是不難過, 只是容易略過。記憶回溯,他在慢速倒帶的片段裏找到癥結, 原來設計蛋殼屋的初衷, 不過是他要每天一起床,就可以看到媽媽回來沒。

“我很長一段時間,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客廳, 檢查桌子底, 沙發底, 冰箱後面,再一扇扇櫥門打開, 懷疑她是不是回來了,只是在和我躲貓貓。”

每一個動作都在巨大的希望和失落裏切換。

“她後來回來了嗎?”

這個故事一直卡在溫清粵心口。她偷偷問過好多人, 都沒聽說過周乃言有親媽, 也問過於蝶——周乃言的新晉後媽, 她也對周乃言親媽的事一無所知。

周乃言苦笑,搖頭。

在溫清粵繼續追問之前,他反問她,“你知道我什麽時候意識到你對我很重要的嗎?”

“反正不是結婚的時候。”結婚的時候,他們都抱著程式化的心態。

“哦......”他低頭笑了,“也是......”

溫清粵抱住他搖晃,“我想聽。”好想好想聽。

周乃言告訴她,是做夢的時候。如預料,迎來一記飛眼,但這次不是玩笑。

淩浩不斷追問他不想離婚為什麽,一層層剝問,直到剝出他的夢境。但這個夢他沒跟淩浩說。默默咀嚼完這個夢,他沒再找過淩浩。

他知道沒必要了。

周乃言說,他一直會夢到那個雪糕筒男孩,每次夢到都很不舒服,但很快就過去了。每逢下雨,人便難受,會感同身受地淋雨,即便身上沒雨,也會在心理上被雨打蔫。

他們腳下這片地方原是本地城中村,知名貧民窟,爛筒子樓。這邊住的都是城市艱難討生活的人,大人忙碌,缺乏教育意識,送去學校就是最大義務,別的管不了。這裏專出小流氓,沒幾年就是少年犯。周乃言沒有爸爸,是邊緣外的邊緣,打小就被欺負。

溫清粵不由想到了他小腹的傷。“都怎麽欺負的?”

“溫二小姐,我說了你會害怕的。”他笑得坦然,真像在保護她的純真。

這確實離她的生活很遠。她生活的困境都在上層建築。可以站著說話不腰疼地說,溫清粵都沒見過流氓......

雨絲落在灰蒙蒙的窗戶,沒能沖刷掉陳年的舊灰垢。周乃言盯著斑駁,想了想告訴她,“他們打架都拿水果刀。”

“啊?”

“不用驚訝,刀是生活必需品,拿好刀要被家裏打的,能拿出來的都是用鈍了的。”

“你肚子上的傷是被刀捅的嗎?”

“這個啊......”他都忘了。周乃言想了想,“好像是吧,不是很記得了,只知道我有段時間也變成了那樣。”他距離那段日子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細節的東西早就模糊了。

“你變成了混子?”

周乃言說:“我必須很兇很嚇人,才可以不被欺負,我不可以是個軟蛋。”他看向溫清粵,“明白嗎?”那裏是文明之外,金錢之下,只有原始的攻擊性可以保護自己。父母只要你不死就行了,沒有人拖著疲憊的身體來維護小孩子的正義。

“嗯。”溫清粵懂。

“我現在可以理解為什麽她要離開。”

“她想給你更好的生活嗎?”

“可能是。”他又搖搖頭,“但我不明白她為什麽沒有再回來。”

“她去了哪兒?”

“她失蹤了。”所有人都告訴他是失蹤,周乃言沒信,因為她是笑瞇瞇地走的。他執念地認為,她在某個角落躲貓貓,只是時間久了點。她會回來。等他有能力去找的時候,發現是真的,如何都沒有線索。

“從她離開那刻?”從開始捉迷藏那刻?溫清粵不敢相信,這太恐怖了。“報警了嗎?”

“當然,我有段時間經常跑警察局。”他垂下頭,聲音低沈平靜,“距離現在,失蹤二十四年。”總有人提醒他銷戶,但他不想。

“是故意不回來的,還是遭遇了意外?”溫清粵迷惑了。

“不知道。”他的信息中止在雪糕筒罩在頭上的那刻。二十四年前,監控是稀罕玩意,買車票不用實名,尋親必須依靠傳單和掛牌,滿大街都是迷茫找家人的失魂人。報警也沒用,沒有居民提供信息。連著三天的紅色警報,狂風暴雨下,沖刷了一個人存在的最後蹤跡。

原來大家說的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連周乃言也不知道媽媽去了哪兒。

他捏捏她的臉蛋,戲弄道,“是不是嚇到了?”

“沒有。我也聽說過人不見的。”只是沒有親身經歷過。

“然後我經常會做夢。”

“夢見她離開的那個場景?”他曾向她描述過的,小男孩雨裏等媽媽的場景。

“嗯。”他點頭,“但也不是很具體,就是灰蒙蒙的。我已經不太記得她長什麽樣子了,她唯一的一張照片我給了警察局,後來去要,告訴我沒了。”他苦澀得都失語了,“這不是鬧麽。”

周石檐被警察局找到,領到了他。他給他吃的,生疏與他相處,還給他找了間房子。但周乃言仍每天跑回老爛樓,一一查看角落。半夜睡不著,也跑過去看。就算被找不到他的周石檐打,他也拗著頭堅持回去看。

後來周石檐沒辦法,通過她以前工作的地方找到一張燈紅酒綠回眸一笑的照片,給他留念。

“這間房子我大概住了小半年。我把它掛在各個中介,括號備註原先老樓的地址,只要有女客特意找什麽房,來這裏看房,我都會讓經理幫忙留意。但沒出租過。”因為一直沒等到來人。

“原來我是自投羅網。”她意識到這房子屬於周乃言時,還感嘆財富強勢,居然可以把人這樣天羅地網地包圍。

唉,瑪麗蘇誤她。

周乃言用勁將她抱進懷裏,倒進地上的那潑路光:“沒力氣了,好累。”

“平時體力很充沛。”她諷刺。

“思想很容易被強化,我以前沒意識到自己低電,現在知道了,說話前還要提氣,掐電量。”他現在懶得說話的時候,頗為自在,就是沒電了。沒電的機器停工,不是正常現象麽。

溫清粵問:“那你現在還剩多少。”

他半真半假閉上眼睛:“我困了......”

周乃言沒睡,呼吸乍起乍伏,稍許淩亂。

溫清粵不自覺地再次蜷縮。她要默默消化這份信息,這對她來說多少有些暗黑。她的世界無論如何七嘴八舌,你爭我搶,插曲頻頻,尚還有一道秩序兜底。所有的不堪都披著金錢所織的漂亮外衣。周乃言說的事兒離她太遠了。果然說了她也不懂。

秋雨棉線一樣,絲絲縷縷,織成一張鋪天蓋地的幔帳。

他們縮在密密匝匝的蠶繭裏,呼吸一蠕一蠕。

半晌,他突然提起聲,拍拍她的肩:“哦,說夢呢。”

溫清粵躺躺好,抱膝與他相對,“你說。”

“我經常夢裏會出現那個戴雪糕筒的小孩。”

“會難受嗎?”她聽得不舒服。

“還好。”他不太在意這種,醒了就好了。“夢裏灰蒙蒙的。有打疼頭皮的瓢潑大雨,有小水塘裏一圈圈漾開的水花,有打蔫的野花,有廢棄成堆的水泥,撕碎成片的化工蛇皮袋,流淌的汙水,還有巨大的呼吸。”

經常做這種夢,會死得很快吧。溫清粵臉色都蔫了。

“夢有時候是靜態畫面,有時候是動態的,像游戲,我可以動。”周乃言於是摘掉雪糕筒,移動小男孩,往最熟悉的陰暗的四樓跑去。他住在不吉利的四樓,在有選擇的情況下,沒有人願意住。他按照習慣,跑去客廳,檢查桌子底,沙發底,冰箱後面,再一扇扇櫥門打開,麻木地迎接失落。

“你在夢裏找到過媽媽嗎?”奶奶死後,清粵夢到過她。每次夢到,又沈重難過又如釋重負。如果在夢裏能見一次,會好很多吧。

“不記得了。可能找到過吧。”周乃言拉過她的手,擱在掌心小心揉捏,“但夢境發生了改變,可能在婚後,第一年,第二年,還是這兩年?忘了。”

“啊?”她望向他,黑瞳裏懸著兩盞通亮的小燈。

再夢到這裏,大雨,水花,野花,水泥,蛇皮袋,汙水,巨大的呼吸聲沒變。

他有時候是幹癟的小孩,有時候是高大的現在,他還是會彎腰在桌子底,沙發底,冰箱後面找尋,再一扇扇櫥門打開。

希望和失落麻木地切換,那是夢境的代碼,他習慣了。但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一擡頭,溫清粵也在覆制他的動作。在他彎腰查看桌子底沙發底的時候,她站在灰蒙蒙裏,幫他一扇扇開櫥門,匯報搜尋情況。喉聲清亮,鼻音啞啞,擁有迷惑人耳朵的溫柔。她會幫他嘆出心裏的氣,把失落一聲聲“哎呀”出來。

他蹲在地上,繼續找著,餘光裏,腳踝移動,裙擺飛舞。

他沒覺得有哪裏不對。

她就這樣自然地出現了,潛進他長達二十多年的噩夢。

周乃言輕扯唇角,戲弄她楞神的臉蛋,“溫清粵,你說這叫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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