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葵百年。

暮春。

交界領域。

冰旬從容地給坐在面前的兩人上茶，笑吟吟地托著茶托，拍了拍那少女的頭，又掃了一眼局促不已的那位。

杳淵尷尬地想幫忙，冰旬把她按了回去。“坐你的，這兒是我家。”然後朝青葵招手，“丫頭，過來過來。”

青葵小心地看了看杳淵的臉色，見她沒有不高興，這才開心地蹭過去坐到圓桌的另一邊，和冰旬挨在一起。

捧著溫熱的茶杯呷了一口，馨香撲鼻而來，濃濃的暖意沁潤心脾，青葵只覺恍惚欲醉，隨即便被冰旬嗔笑著敲了一下腦瓜：“這才第一遍！你就急著喝！”

對哦，沒註意，沒有人會喝才第一沖的茶葉的……青葵漲紅了臉，只得擡頭沖冰旬傻乎乎地嘻嘻笑。

“其實這種茶葉泡第一遍的時候味道最獨特，只是通常無人會品……哈哈，你很有口福哦！”冰旬給青葵續上水，完全忽略一旁杳淵。

青葵不知冰旬到底是在說真的，還是只是給她解困，只好訥訥不答。

冰旬慢悠悠地將杳淵的茶葉沖了第二遍，這才不緊不慢地對她說：“好了，你當然不是帶青葵來做客的，有什麽想說呢？”

杳淵仍一臉尷尬，她又怎會不知道冰旬能一眼看穿她。雖說如此，她還是感覺有些丟臉。“關於四鈴獸……”

“四鈴獸怎麽了？”

“很快我就需要收回四鈴獸了，四鈴獸的存在的第一使命是為了護持主人……第二使命是要輔佐冥界。冥界，很快就需要他們來履行第二使命了。”

“可是，你告訴我這個做什麽呢？”冰旬不動聲色地問。

她是該問，替冰影和樾問。在曈河回來之前，冰影的鈴獸棕杳一直是冰影的心靈支撐，曈河與樾回來後這數十年間，棕杳更是成為了樾親密的夥伴。更何況，鈴獸玄淵是樾最在意的朋友。可現在……杳淵想要“收回”他們。

那對樾該是多大的打擊？不論棕杳和玄淵是否願意……樾都會成為最大的阻力，再說，樾一直為了杳淵將鈴獸看作工具而不忿，如今，她是可以讓杳淵想收回就收回麽？

別的不說……冰旬還知道，那個呆呆的，喜怒不形於色的笠光，私下裏是多麽地疼愛他的鈴獸白寧；那位兢兢業業的第十三任督道，寵著鈴獸銀蒼就像對待最心愛的寵物。

四鈴獸是有靈魂的……與他們親近的人，都會傷心的吧。

“嗯，我是想說……鈴獸的主人們會失去他們的法鈴……在此之前，他們需要積蓄力量，以免鈴獸們忽然離開，他們不習慣沒有法鈴的日子，應付不來。當然還有些別的理由，不過其實只要這樣知道就可以了。”杳淵詞斟句酌。

“所以呢？”冰旬挑起眉毛。

“所以……”杳淵一臉難以啟齒的模樣，“……所以在此之前，最好還是將法鈴主人的法力封印一段時間，而且也避免他們在鈴獸離開之前過度損耗，之後遭遇不測。總的來說吧……就是這樣對他們比較好啦！”杳淵忽然加大音量，對自己相當惱火——搞什麽啊，她難道不是界神麽？為啥要畏首畏尾的？！這是個為了冥界的決定，就算不解釋，她也用不著說得這麽沒底氣吧！

“於是呢？”冰旬接著問。

青葵想笑又不敢——杳淵沒發現冰旬一直在逗她。

杳淵深吸一口氣，“於是，可否請你知會阿樾一聲，免得她覺得我又在幹什麽壞事，我不是在欺負冰影，更不是要欺負阮笠光和栩正顏，請她顧全一下冥界的大局，若有什麽事可尋我當面說，千萬別做出些什麽擅自破壞我所設法術的事。”

“在你的眼裏，阿樾還是這樣一個任性的人麽？”冰旬涼涼地問了一句。杳淵沒有回答，她聽得出冰旬的語氣，只是嘆口氣移開了視線。

青葵伸出手去，隔著桌子握了握杳淵的手。

——我只是不喜歡你心裏難受。

杳淵意外地擡起頭來，青葵的觸碰滿是同情與撫慰，杳淵忽然覺得心頭一暖，莫名其妙地就覺得鼻子一酸。

這個丫頭……真是個暖心的孩子。

近段時間杳淵和青葵的關系說不上好。自從幾年前青葵強闖現世到現在，杳淵對她一直淡淡的，氣氛也並不融洽，今天早上要來拜訪冰旬，杳淵也沒解釋，不敢獨自來，她拽了青葵來當擋箭牌，青葵也乖乖地跟她走，連問一句也沒有的。來到這兒，也沒表示出“原來如此”，對杳淵的目的恍然大悟的樣子，而是得體地與冰旬打招呼，盡力顧及杳淵的面子。

這些，杳淵並非不知道。讓她心暖的是，青葵的舉動是由衷的，並未刻意為之。

冰旬看見了，明白青葵還是會維護杳淵。冰旬了解青葵真實的本質，也看在青葵的份上，暫且不再對杳淵翻起舊賬。

“等等，杳淵，這兒有個問題。”冰旬重新開口，杳淵和青葵同時看向她。“你最好別把笠光和正顏同時封印，三位頂梁柱去其二，尤其是去了大督道，冥界的運轉大概要癱瘓了，淅蔚那小子八成會瘋掉。”

“……”杳淵看著冰旬思索了一會兒，“嗯，對的，我會再考慮。那麽說來……”她突然意識到冰旬的言下之意，擡起頭來：“這麽說，你會替我對阿樾說的吧？”

“……會的。”

然後，就到青葵將離開下界，前往“他”那裏見參的日子了。這一天，意外地，也恰好是青葵的百年誕辰之日。

青葵還記得淅蔚想給她舉行的慶典……但她對去參加其實不抱希望。除去之前強闖現世杳淵至今餘怒未消……離她將要出發，也只剩下幾個小時而已了。

可此次一去，就不知何日能回了！青葵煩躁不安地在上合中踱來踱去。原想就在上合之後聽聽他們的祭典便算了，可她還是心神不寧——淅蔚他們還不知道她將要離開冥界去見參呢！更不知道那可能到來的糟糕結局——她可是也許再不能回來了！想到在離開之前仍不能和他們好好告別，青葵就覺得心痛難撫。連告別也不能嗎……她真的不想走得那麽遺憾，就算能回來……也是幾百年之後了啊。

就讓我去告別吧，也好讓我完了這可嘆可念的曲折一生。

結果最後，杳淵破天荒地真的讓她去了。

也許杳淵是懂的吧，又也許……杳淵也擔心她會回不來，亦不想讓她帶著永恒的遺憾遠去。

在那天，青葵遇到此生中最後的意外。

遇見年少時至誠卻也失去聯絡的秦藍，遇見許多舊友，聽見一些故人的消息……還有故人遺落於人世啊，青葵是多麽想親手接引他們。

已經不能了。

……與至親吵鬧打趣，像是上輩子的事情，又像是昨天才剛剛做過同樣的事。

你們是我的塵世，而現在，我就要告別我的塵世了。

與栩正顏最後的羈絆，令青葵好奇又悵惘。

下一次，正顏還會在嗎？多半不會了吧。青葵一直想，冷漠些吧，淡然些吧，讓正顏也好受點。不過，最後還是沒有做到。

正顏追過來，而青葵，就這麽回過了頭去。

青葵真恨自己呀，將要走了，還是留下了不盡的塵緣。

她終於承認，自己有很多放不下，割不舍，青葵終於明白，自己是永遠也完盡不了此生了。

沒關系，那就這樣走吧，是的，即便如此，依然是一種完盡。

杳淵囑咐青葵要將冰影帶來。青葵想，杳淵終於決定要見冰影了麽？依言照辦，令她安心的是，冰影沒拒絕，甚至什麽都沒說便欣然同意。

那一刻，青葵知道正顏就在身後，但她沒有回望。憑借青葵而存在的白日光芒自青空傾瀉而下，熠熠地灑滿冥河源頭的河岸，平凡的景象因此輝煌燦爛。

那麽……

踏著朗朗天光，青葵一步一步走入上合。

留在下界的事情就這樣了吧？這一世的結局就是這樣了，不管完盡沒完盡，都完盡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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