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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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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顧四周,發現帳中盤旋著一星螢火蟲般的小光點,不過不是熒綠,而是桔色的。曈河微微擡手召來它,它停在他手上的一瞬間,樾的聲音靜謐而空靈地悄然響起:“我去那個地下室看神心了,很快就回來。”

樾確實很快就回來了,幾乎是曈河與冰影剛醒來不久。樾又跟他們去地下室看了璞心一趟,出來時遇見了白露和森宕,他們五個仍像昨天一樣分頭行動。雨下得越來越大了,而且雨水也變得不潔,似乎有雜質摻雜其間,灰塵或泥水或者枯葉之類,天空像是一塊鐵灰色的巨大破布,不停地擰出臟水來。

午後時分樾他們回到冰影家中暫歇,意外發現白露與森宕也在,進不了他們的家門就待在屋檐下,即使用了避水訣都仍然濕透,一邊蒸幹衣服一邊疲憊地蹲在檐下避雨。冰影連忙請他們進屋休息,等她忙完,發現樾不知到哪兒去了。

“樾又不見了嗎?”曈河下意識地四處尋找,果然又在自己身邊找到橙色光的螢火蟲,樾給他留下話,又是去地下室了……

“樾怎麽今天老愛往那邊鉆……?”

對於樾又一個人跑來,杳淵也是很驚訝的。剛剛樾毫無預兆地進來的時候,正在扶璞心起身的杳淵嚇了一跳。她這次並沒有特意給樾留著門口,早上那一次也沒有,說明……樾其實強大到不需要她來引路。

——樾的力量,已經不再是一個小孩子所擁有的力量了。

可樾單獨來這裏幹什麽呢?杳淵剛才還以為曈河或冰影會跟在她身後進來,又或者白露還是森宕受傷了,樾護送他們到這個特殊的地方休息。然而都不是。

樾只是沒形沒狀地蹲在一旁,雙手支頤,默不作聲地看著她照顧璞心。好歹今天早上樾跑進來是問她們今天出不出去巡視,問完就走了,可現在幹脆不出聲。

“樾……你到底……”杳淵照料好璞心,終於坐在一旁困惑地問。

樾還是一動不動地照原來的樣子蹲著,姿勢都僵硬了似的。她眼神發直,沒馬上說話,都讓杳淵跟璞心以為她不會回答了。

“餵,管理者杳淵,你到底打算收拾麽?”

“我——當然打算。”杳淵不自覺地移開目光。怎麽也沒想到會被樾質問的,而且被問的時候,她還有心虛的感覺。

“那就趕緊吶,別讓我們五個老做一些無用功的事。”樾不鹹不淡地說,“你知道的,有病就得治,藥得一直吃,徹底痊愈才能停,不能‘見好就收’斷斷續續的吃一陣不吃一陣,那樣拖拉是治不好的,只會死。”

杳淵沈默,璞心的頭埋得更低了。

“你到底要什麽時候才開始出手做事……”樾的表情已經變成了“恨鐵不成鋼”。

杳淵小聲地回答:“等……等阿心稍微好一些……”

樾用一根手指撓著臉頰,分外煩惱的樣子。“我真想叫曈河走,不要留在這裏,等你們兩個該管事的人把這裏修好了再說。可是曈河是不會聽我的話的,那違背他的心願,我也不會那樣叫他。”說到這裏,樾很沮喪。

杳淵只說:“這裏,對他們兩個來說,都是很重要的。”

樾忍不住琢磨,她剛才是不是覺得杳淵的話有點意味深長。

忽然,璞心一驚,失聲叫道:“阿媽!”

聲音不大,卻將樾嚇得把手都放下了,輪番看著她們兩個:“怎麽啦!”

“那條河的源頭……”杳淵凝神細視,瞇著眼睛像是能通過墻壁與厚厚的地下,直視著什麽一樣。

“……開始崩毀了!”璞心接過話頭,無意識地緊緊攥著衣角。

樾來來回回地掃視打量她們兩個,看上去她們好像都能感覺到遙遠地方的情況?

“坐不住了,河的源頭都開始出問題……就不能再拖延了!”璞心咬了咬牙,滿是畏怯的秀氣臉龐第一次出現幾絲狠勁,逼著自己說出了大家都能聽見的決心,“算啦!就算是會死掉,我也去!”

她掀了被單赤腳踏地,樾詫異地匆忙問:“河的源頭在哪裏?我不知道河的源頭在我們家鄉!”

“是,因為必須保護源頭,所以很有迷惑性!”杳淵混亂地說著,上前從背後抱了璞心,璞心揚起雙臂不知在召喚什麽,墻邊的水槽中湧出巨大的水泉,騰空散開似鯤鵬展翅,化為隱約有翅膀形狀的龐大水鳥,敏捷地旋身騰挪飛到璞心與杳淵的身下將她們載起。

“為什麽不瞬移過去?!”樾又急又納悶。

“那裏保護太強,不可以。”杳淵猶豫了一下,匆匆地朝樾轉過頭:“……曈河跟冰影知道了,已經趕去了!”

大鳥如流星般朝隧道口飛射而去。

曈河與冰影終究拋下了她獨自行動!巨大的惶恐自心底爆開,樾俯身化作了雪豹般蒼白的光獸,緊隨著巨鳥夭矯地踏空狂奔在後。

冰影跟曈河到底做了什麽?越往前跑,樾的心裏越怕。

杳淵與璞心乘的水鳥貼著雲層下方直飛,樾以野獸般的光芒緊隨在側,為了不至於讓地面上的人發現,她們盡量高飛,緊緊地擦著雲層的底部。狂風裹挾著雨水肆意地潑灑在他們身上,她們卻不能避開雲層飛到雲的上方,那樣就看不見目的地了!

璞心趴在冰冷的水鳥身上,被高處寒冷的風吹雨打凍得不停地打噴嚏,眼都睜不開,杳淵焦慮地一直張開屏障保護她,樾無意中掃了她們一眼,吃驚地發現……璞心的身影變淡了!

杳淵的存在感依然鮮艷而鮮明,可璞心卻變得暗淡而蒼白……她之前表現出的虛弱不是矯情,是真的!

樾不想承認自己見了之後很擔心——璞心虛弱成這個樣子,像是……要魂飛魄散了似的!

“阿心!這水鳥的操控交給我,你不要再妄動力量了!” 杳淵也緊張起來,連忙做好準備打算要接替。

“不……必……”璞心無力地說,“讓我來……”

“快點,交給我!”杳淵急迫地催促道,璞心堅持了一下還是撐不住了,猶豫著終於打算交給杳淵,就在杳淵正要接手的時候,巨大的水鳥忽然轟然解散!

失重墜落中杳淵臉都扭曲了,一手緊抱璞心,一手飛快地從頭施法意圖重塑水鳥,樾嚇得心涼了剎那,二話不說連忙嗖地疾沖到她們身下將她們卷住,猛然的加速讓她飛快地沖向遠方,水鳥解體後恢覆成了普通的水,迎頭潑了樾一頭一身,驚魂未定的她暗嘆自己幸好沒有實體,不然得濕透不可,隨即又忍不住破口大罵:“混蛋!玩兒吶?!!”

——樾一開始打算等杳淵施法自己解決的,可她覺得杳淵太慢,實在是忍不住了!

“對不起……”璞心抖著說,不知是嚇過頭了還是太虛弱,嘴唇都白了。

杳淵急促地喘氣,話都說不出,一手還緊緊地摟著璞心,姿勢僵直。兩人都好像沒註意樾罵了她們。

“指路指路,快點誰給我指路!”樾不耐煩地大叫,失去了前方的水鳥樾根本不知該往哪個方向飛,此刻又不想再費勁耗力自己尋找,反正認識路的人就在自己背上嘛!

“直飛直飛,對的對的……”杳淵語無倫次地叫道。

“哼!”樾惱火地哼唧,埋頭如箭矢般飛馳……

雨停了!

剛剛上天的時候還如瓢潑般的雨,居然停了。敗絮般的雲層破開,柔和的輝光漏了下來。

竟已是黃昏時分!

“雨……居然停了!”璞心昏沈地擡頭,喃喃地說。

不用她說,樾早就知道,雨不可能自發停的,曈河或者冰影……做了什麽!

“往下,往右、右!”杳淵急切地叫道,但是樾現在已經不用她指路。

雨停了之後,失去了雨幕的遮擋……

她已經看得見。

霧蒙蒙的前方盡頭,純凈柔和的白光直照心底,美麗仿佛親臨生命的源頭。但在樾看來,再美的景象也宛如利刃,殘酷無情地刺入她的心中。

磅礴力量流瀉的光芒熾白純潔。

“樾來了!樾來了!”遠遠地便聽到森宕激動的呼喊,有種略松一口氣的歡呼雀躍與如釋重負。樾顧不得動作是否太粗暴,化為人形遽然落地便迎著光芒朝森宕跑去,白亮的光中,背光的森宕看起來幾乎只是一團黑影,只剩魂魄的白露更是等樾跑到她面前了才看得見她的存在。

樾用力抓住白露的手,另一手匆匆地往後一指:“白露!麻煩你照顧神心!”

“嗯!”白露看了一眼便飛快過去。

光線太強,森宕不能回頭看,只能指了指身後又用力地攥住樾的衣袖語無倫次:“曈河跟冰影!……他們!……”

“冰影——!曈河——!”撕心裂肺的喊叫從身畔傳來,樾轉頭一看,竟是杳淵瘋狂地直往光芒最盛處奔去,實在不行才舉起手臂擋住眼睛,依然往前。

回頭看去,隱約能見白露似乎抱著璞心。樾略散形體追趕在杳淵身後,維持著霧蒙蒙的人形,她就不怕刺眼的光線而可以看清前路。樾不知道杳淵看不看得見路,連忙追上本能地在她身邊護跑。

樾只覺得頭腦一片混亂——曈河與冰影在危險中,杳淵像瘋了一樣不合常理,璞心竟虛弱得接近魂散……

什麽水源,杳淵根本看不清水源,她只是憑著管理者對這裏勉強的感知在往前跑。冰影與曈河竟然抱著獻身的無畏在竭盡全力!

——獻祭一切換回故鄉平安的這件事,她、她根本不希望由他們來做啊!他們兩個真傻,她很怕死是沒錯,可既然是她答應過的事情,就會不惜一切保護!越權阻止崩壞、保護家鄉最糟糕的結果,也不過就是換來她的消散,她只不過沒有立刻行動的勇敢,在慢慢地積蓄勇氣的同時,也想借機延長給璞心的一次教訓,可他們兩個……他們兩個知道她太害怕消失,竟然願意代替她來做這件事!

而嘴巴一直都很壞的樾,居然一路陪著她跑,害怕她看不見,雖然陰沈著臉,卻在不聲不響地保護她……

閉上眼,冰影與曈河的身影清晰地映在眼前。

“你們兩個可以停了!住手!該我來了!”杳淵都不知道自己在喊什麽。在他們身後不到十米的地方,連她也終於沒法再往前去。

“沒關系的,就快好了。”曈河的語調從容輕松,仿佛真的覺得沒關系,“很快就可以徹底阻止崩壞了。”

“停下啊!你們兩個的身子都變透明了!”杳淵淒厲地尖叫。樾的耳朵裏一陣嗡嗡響。

“所以,也沒有必要停下了。”冰影說,甚至能聽得見她的微笑。“你比較害怕消失啊,從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們兩個起,我就知道了。我跟曈河沒那麽怕嘛,所以沒關系咯。如果你介意的話,下次該你啦,杳淵。”

“是啊我怕!”杳淵大喊,那一天,在樾質問時沒有說出口的話,現在終於說出口了。“可是雖然我不知道我插手結局會怎樣,但我想我應該也不會死,我想我的力量用於收拾阿心的殘局也應該夠用。事態那麽嚴重,可不知‘他’為什麽還不出現。”

這讓她覺得還沒有到最後關頭,到最後關頭她一定會出手啊!

“可現在覺得他也許就是不會出現了!冰影!我畢竟也是管理者,還沒有厚顏無恥到……到可以讓親姐妹去犧牲,也、也不關自己事的地步啊!我……我只是想,我想晚點消失……”

杳淵只是想,反正啊,最後也是我來收尾的,在這之前讓阿心多受一陣子的教訓也好,在這之前借用他們的一些力量也不錯,這樣最後她就可以少難受些了,因為啊,傾盡力量傳遞給這片土地的過程很痛苦,很可怕,那是一種生命飄搖無法把握的感覺。她也有一點不願承認的私心哪。

可這不代表她可以看著冰影和曈河魂散吶!

杳淵正在呆滯間,曈河安靜的聲音又響起,“樾呢?樾也來了嗎?阿樾。”

“你還記得我呢?!”樾又哭又笑地質問,抹幹眼淚便堅決地越過杳淵朝他跑去,“曈河冰影你們快要魂散了啊!不要啊——!”

樾明白,現在沖過去會讓付出了巨大代價的冰影與曈河功虧一簣,可是她還是不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消散!

樾疾奔過去,曈河沒有回頭,卻知道她一定會跑過來。樾只聽見他溫和的聲音,沒有批評,沒有責備:“樾……你說過,不阻止的。”

她……是說過。樾硬生生地逼自己剎住腳步,之前巨大的沖勁讓她沒辦法不摔倒在地。嘩啦一聲水濺的聲音才讓樾註意到,她摔倒在一片很淺的河灘上。渾身抖得令她不想爬起來,她想把臉埋在雙臂之間不要看,可是又忍不住睜大眼睛目不轉睛緊盯著曈河,仿佛只要盯著他,他就不會不見!——預感中的最後一分一秒迫近,巨大的沙漏即將到底了,漏下一顆便少去一顆,而她……已所剩無幾!

“曈河你說過不丟掉我的!我沒做錯事,你說你不會丟掉我的!”樾趴在淺淺的流水中,動也不願意動一下。

曈河裝作剛剛想起來的樣子:“對哦,我是說過。所以嘛,阿樾,你是個乖孩子,我不會丟掉你的。要記住哦,我……不會的。”

“說好了哦……”樾低聲呢喃,一如很久很久以前,她還是個幼童時向曈河撒嬌那樣。杳淵終於註意到該把樾扶起來,可樾卻甩開她的手,硬是自己撐著河灘上那硌人的碎石踉蹌著站起。她慢慢地向曈河與冰影走去,再次打開杳淵攙扶的手。

“別過來!樾!不準動!”冰影覺察到樾的靠近,不由大喊。

“我不是要來打斷你們的……”樾失神地回答,仍然丟了魂般一步步走近,“我只是想離你們近一點……近,一點。”

直到這時,刺骨的心痛才清晰地浮現心頭,要告別樾了,要告別……過往曾有過的一切了。冰影只覺得按在石壁上的雙手忽然變得癱軟無力,淚落的同時,她感覺到身子一傾。意識紛亂而模糊,好一會兒她才明白是曈河用力將她推開了,可是怎麽會呢……她不明白曈河為什麽這樣做……

“冰影!”是樾在大叫,隨後冰影覺得自己落入了一個有力的懷抱,那個人抱著她飛快地奔跑,然後交到另一個人手中……

“混蛋杳淵,照顧冰影。”還是樾的聲音,強硬而竭力維持鎮定。

冰影只聽見杳淵那手足無措的啜泣,感到她似乎把臉貼在自己腦袋旁邊……隨後,杳淵淒厲地叫起來:“樾!”

“你給我站住不準動!杳淵。”樾惡狠狠地喝道,臉色慘白地註視著她,幾乎要將她生吞下去。“晚了,你晚了。我已經明白你了。你現在激動已經無濟於事了。”

你不是我的眷族。樾真想把她吃掉。但是杳淵這樣的……簡直惡心得讓樾吃不下去。

杳淵木頭一樣呆立原地,凝視著她根本看不清的炫目的前方。樾剜她一眼,用力地扭回頭,踩著崎嶇的碎石河灘朝曈河走去。

“阿樾,是你呀。”曈河輕輕地問,樾知道他感覺得到自己正走向他。

“是我啊。除了我,還有誰走得過來嗎。”樾慢慢地說著。她停住腳步,蹲在他的身邊,輕輕拉住他的衣角。

“怎麽了?”曈河的聲音飄忽而清虛,樾知道,已經越來越近了……

樾很奇怪自己居然那麽平靜,沒有流淚,不太想哭。像是曈河的平靜也傳染給她了似的。

“沒有,想跟你在一起而已。”她攥他的衣角攥得那麽用力,攥緊了,曈河就不會走了……

“哦。”曈河溫柔地說著,似乎是想安慰她,“阿樾,就快好了……我不會丟掉你的噢……”

樾直直地仰望著他近在咫尺的背影,覺得置身於一片熾白的火海中不停燃燒,她即將被燒灼成灰。

“嗯。”她鄭重地回答。不知道曈河聽見了沒有,他的身影正在一點一點地消失淡去。

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實是,眼下的這一刻像極了他們的那次初見,她伸出小手揪住他的衣角,努力昂頭看高高在上的他,他溫柔地回應過,卻留給她一個走遠的背影。

……可那次的後來,他又回到了她的身邊來誒。

“曈河。”樾微弱而茫然地喚道。“曈河曈河曈河……”

兩人都不再說話。

這曲龐大的鎮魂之章此刻陷入岑寂。

柔白世界荒蕪,絢爛的白火終於燃燒殆盡。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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