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樾，你看好了。”隱藏在鬥笠下的陰影裏，曈河微微低頭，朝樾示意集鎮遠處的方向，“那個。”

“嗯。”樾的頭頂已經到曈河胳膊的位置，她仔細審視著曈河指示的方向，點點頭，滿眼認真，全然無視身畔來往小販大嬸的嘈雜幹擾。驕陽烈日下，街上百姓開始陸續遁入兩旁建築的陰影下，或者索性回到了室內。灼烈的陽光直射在幹燥的街地上，明晃晃的刺得人不願睜眼。

“好。”曈河順手攬住樾的肩，語氣依然和藹如從前：“盯住了。不必操之過急，我們休息一下吧。”

“好噢！”樾高興地笑起來，摟住曈河的腰：“曈河曈河，那我們現在要做什麽呢？”

曈河低頭望著樾，溫柔地說：“我們就隨便散散步好嗎？”

“嗯！”樾的眼睛亮晶晶的。其實對她來說，只要和曈河一起出去，一起做任何事情都快樂，就算有時為了聽曈河的話要費上九牛二虎之力，樾也覺得心裏滿滿的。

“樾，它們因為你的捕獵而從我們的家鄉逃走，逃到無人監督的地方繼續逍遙法外，我們要去監督麽？那些無辜的地方，本來不該被它們潛入。

“樾，我們的故鄉都把你叫做監督者呢。

“可是樾，不是只把它們從我們的故鄉驅趕出去就算完的，我們把別的地方弄得不一樣了，我們……不該壞了平衡。

“阿樾，你願意走遍天下去盯著它們麽？跟我一起。

“曈河曈河曈河！你會和我一起麽？”

“呵呵，會，當然會！”

“冰影和不和我們一起去？”

“呵，曈河，樾，你們去吧，我在這裏，等你們回家。”

“那……曈河，我們什麽時候回家呢？走遍天下，要很久很久吧？冰影……冰影一個人在家呢……”

“傻樾啊，我們每天出發，每天回家。”

“哇！能每天都回家麽？太好了！”

“當然能啊！”

“好，不管曈河你去哪裏，我也去！”

“嗯，阿樾，你們路上小心哦，阿樾，別逞能噢！”

“餵餵，冰影！我才不會呢！冰影……每天回家的時候，你能做熱湯給我們喝麽？”

“哈哈！你這個饞貓！你今天的主題其實是這個湯對吧？”

“餵餵，沒有啦！冰影討厭！”

“好啦好啦，逗你玩的！看你臉都紅了！——能的能的，你跟曈河兩個都乖乖的，回來我這老媽子做湯給你們喝哈！”

“嗚……冰影你不老！”

“哎喲！阿樾你要撞死我喲！——哎，寶貝別抱我那麽緊，沒氣了啦！”

樾就這樣，像曈河所說的，跟著曈河“每天出發，每天回家”，走遍能走到的地方監督從故鄉逃逸的每一縷幽魅，每天回到家裏，冰影做好了熱湯等他們，三人圍在一起講這一天的故事，通常是樾在一個勁地嘰嘰喳喳，樾不谙世事，不像曈河冰影那樣能看見聽見有時故事背後的沈重，單純的她，卻也使得每個相聚熱熱鬧鬧，其樂融融。

不看見，杳淵和璞心的身影就沒那麽清晰了，她們所帶來的陰影就沒有那麽深重。

在樾眼中，時光依然靜好。

漸漸地會在新的所到之處聽見有關自己和曈河的“監督者”傳說，感嘆流言比他們的腳步還要快，傳說比實際還要誇張離譜，已有說書人把他們的事跡添油加醋編得像是神話，樾躲在聽書人群中偷聽，老是喜滋滋的。

——沒有啊沒有啊！我們哪裏有像你說的那樣勤快噢！我們可沒有“廢寢忘食，以降妖除魔為己任，不終不返”哦！拜托若要深究，我也是“妖魔”的一種好嗎？我本質是他們的眷族誒，雖說我不承認啦！

——餵餵，那完全是誤打誤撞好嗎？我真的沒有預料到的！不過曈河料事如神，您老人家誇他是應該的，這樣沒有太誇張，哈哈！

——哎，我們沒有“嫉惡如仇，大公無私”啦！而且、而且我們追的只是我們自己故鄉出逃的家夥而已！咳……您老人家弄得我們不管別只都不好意思了！嗚嗚，不要這樣，我們本來就忙得要死，好累的誒！

“曈河，背我好不好？”走著走著，樾忽然蹭蹭曈河，拉著他的手撒嬌，擡頭望他，眼睛忽閃忽閃得讓人不忍心拒絕。“我們去聽說書啦？”

曈河裝模作樣地搖頭笑，“讓人知道故事裏的厲害小姑娘原來還要人背啊，會笑掉大家的牙哦！”

“嗯……”樾撅著嘴哼哼，拿頭在曈河身上蹭來蹭去，覺得曈河說得也是，但是又有點不情願。

“哈哈哈……”曈河笑出聲，蹲下來紮了個馬步，慈愛地朝樾招了招手，“哄你的。來吧！”

“哇！曈河最好了！”樾喜出望外地歡呼，心滿意足地趴到了曈河背上，抱住他厚實的肩膀。

樾暖呼呼的臉貼著他的耳朵，在高高的，跟他齊平的地方，看周圍的世界。

結果他們沒有去聽說書。路上他們碰見了一家賣涼果的小攤，小販剛好在攤子周圍擺了幾張矮桌，隨意放了方凳，曈河順勢將樾放在小凳上，自己湊到了攤子前，不多會兒給樾端了一碗黑乎乎的涼果來，把樾高興得不行。

“阿樾，嘗嘗看！”看著樾興高采烈的樣子，曈河也很開心。

“涼果呀！我認識！”樾快樂地嘗了一口，又舀起一大勺不由分說餵進曈河嘴裏：“曈河，我們一起吃！”

“唔唔唔……”曈河口齒不清地嘟噥了一聲，哭笑不得，好歹將滿口的涼果吞了下去，順手揉了他心愛的孩子的頭發，“你怎麽會認識，吃過嗎？”

“對呀！”樾自己吃一口就給曈河餵一口，“上次我跟冰旬去彤山，冰旬采了原料回家裏做的，我們兩個都吃了好多！”

“哦，哪次？我怎麽不記得……”

樾咬著勺子笑瞇瞇的：“就是杳淵把你和冰影拖走的那次呀！我不想去她家，所以去冰旬那裏避難了！”

“噢！——咳，還避難呢！”曈河笑她，樾不為所動，喝了一口涼果滲出來的汁，評論道：“嗯，還是冰旬做的好吃，這個好甜，可是涼果本身的味道就沒了。”

“噓，這種話可別讓老板聽見了！”曈河悄悄朝樾擠擠眼，見樾吐了吐舌頭，他又笑著說：“那是！冰旬是誰呀，冰旬是不能比的！”

“餵，曈河，那個好像不對哦……”硬把最後一勺涼果讓給曈河吃，樾舉著勺子還沒放下手來，忽然僵住了。

一抹陰影消失在一位少婦腳下，快得只有一個剎那，若樾未留心，很可能會以為只是看錯了少婦腳下的影子。

順著她警惕的目光望去，曈河瞇起眼睛：“阿樾，那個似乎是看見你才躲起來的呢。剛才是向著我們這邊來的吧？大概還以為我們走了。”

“開不開工？”樾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臉上顯出狩獵之前才有的興奮來。

曈河寵溺地摸摸樾的腦袋，溫柔地微笑：“你喜歡就開工吧。”

曈河會帶樾出來狩獵，不是因為突發奇想，而是為了一段不便言說的逃避。

杳淵與璞心之間氣氛怪異，曈河並非不知，更不是沒有親身覺察。是的，在有樾之前，在現在連回望都覺得飄渺而遙遠的那個以前，曈河與冰影確實跟杳淵璞心親密無間，是無話不說的親人。

在曈河最初的記憶裏，出現在他世界中的第一個人，是冰影。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冰影是曈河身邊僅有的陪伴者，唯一的照顧者，後來說不清是何時，冰旬間或參與到了他的生活中，杳淵也出現了，她們出現得自然而然。曈河的記憶雖然模糊不清，但卻明確地知道，她們遠遠年長於自己，而並非在自己降生之後才出現於這個世界。確認這一感覺的，是在有一天，曈河遙遙地瞥見杳淵身邊，幼小璞心的身影之後。

直覺讓他知道璞心比自己小，同時也讓他確認了自己之前對於冰旬和杳淵的感覺。

也許那個時候自己生活中還有其他的人參與吧！不過曈河已經記不得了，最終最終，只有冰影冰旬、杳淵璞心一直在自己的周圍，一路相互陪伴著，走了下來。

情理上雖然知道冰影是自己的養育人，可是一路走來，冰影和他相互之間的依賴與扶持讓所有的人都覺得，他們是伴侶，可以手牽手相依相偎一起共度人生，甚至連他們自己，都是這麽覺得的。

直到曈河收養了小樾，他更加明白，是的，雖然樾是他收養的孩子，可他跟樾完全是平等的存在，按照凡人的常理，樾該把他當做父親吧，可他就是覺得那樣不對，他們可以是父女，但卻不該用“父女”這樣的稱謂來束縛他倆的人生，他們明明是朋友至親不是麽？聽見樾直呼他曈河的時候，他的心裏多麽輕松快樂啊。

不像璞心對杳淵……母女。嗯，杳淵很喜歡絕對權力的，至少在曈河剛認識她的時候是這樣感覺，杳淵很喜愛主導一切，而冰影謙讓，大多數時候都與世無爭的樣子，她們倆在一起，其實剛剛好。大約，杳淵覺得是自己養大璞心，按凡人的規矩，璞心也該喚她一聲阿媽了。

……因為，他們並非父母所生，好奇的杳淵註視著凡人，大概永遠都不懂到底真正地做父母，是什麽樣子。曈河一度擔心，璞心是否只是杳淵為了體會才收養而來的。

所幸，早年強勢的杳淵養出了溫馴的璞心，杳淵事事喜歡替璞心安排決定，而仍年輕的璞心也無甚主見，並不反抗，聽之順之。

曾經一度非常平靜。

直到母女公開的分歧浮上水面，多少年來安然的表象被徹底擊碎。

杳淵與璞心周身輻射出的氣氛讓人不安，冰影似乎也因此稍稍沈郁了一段時間。抱著阿樾，借了尋找逃逸者的由頭，曈河帶著同樣對此惶然的樾每日逃避，藉由術法，他們得以每日短暫地離開令人不安的故鄉，並有足夠多的事可以做，讓自己可以忙得無暇琢磨希望逃避的東西。

也意外地為他與樾帶來一段珍寶般的日子，美麗，並且值得一遍又一遍地回憶。

曈河有想過，這麽逃避是否不對。決定帶著樾狩獵之初就想過了，苦思多日的結果是，順其自然吧，何苦太過強求。

況且，有些事情是根本沒法強求的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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