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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倉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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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稚夢中囈語, 喊冷。

光潔瑩潤的額頭不斷滲出汗珠,梅若白伸手摸過去,全是冷汗。

他這一碰, 立即驚醒陷在夢魘中的人,條件反射般渾身僵硬用力地顫抖了一下。

靈稚昏昏沈沈,濡濕的眼睫掀開一條小縫,恍惚中看見的人是梅若白, 吊起的心頓時落下, 唇微微動了動, 欲言又止,嗓子卻發不出聲音,好像松了一口氣。

靈稚抿起蒼白的唇無力朝梅若白笑了笑, 無神恍惚的眼眸再次闔上。

梅若白輕聲叫他:“靈稚。”

少年清秀的眉皺起, 不剩幾分血色的臉蛋下意識往被褥更深的埋了埋,想把自己藏好。

梅若白對靈稚的反應若有所思,蕭猊坐在簾幔外,自然把靈稚的動作收進眼底。

俊美蒼白的臉孔黯然失色,轉過細微的角度避免讓靈稚察覺他坐在簾外。

梅若白對蕭猊不好指責什麽,方才那種話, 若再來一次,等蕭猊回了神,就算他不遭殃,別人或多或少都會因此遭受牽連。

常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錯誤, 可蕭猊沒有顧慮, 燕朝太師萬事只要想,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算什麽, 蕭猊才是主導的法則。

幾個奴才在門外齊齊站著, 懷裏皆抱了日光曬得暖和的被褥。

伺候靈稚的小奴才將被褥一層一層裹住靈稚,蓋了三層,梅若白溫和出聲,制止了奴才的動作。

“褥子再輕蓋多了也會顯分量。”

小奴才諾聲,替靈稚公子裹好被褥後蹲在床榻角落的矮凳前,不知道還能為小公子做什麽,索性蹲著隨時聽候吩咐。

靈稚被幾層被褥裹身,汗珠密集滾落,仍冷得發顫。

蕭猊啞聲道:“往屋裏添上火爐。”

梅若白搖頭:“不可,爐火幹燥,時下炎熱,燒爐火容易燥火攻心,讓他再多捂些時辰。”

蕭猊眼裏只有簾後的少年:“他很冷。”

梅若白放在輪椅扶手上的指尖緊了緊,低聲道:“若太師有憐香惜玉的心,早些時候都做什麽了。”

靈稚那日與他在竹林吹風閑談,又去藥園逛了許久。

靈稚雖安靜內斂些,卻不失少年人的心性,純潔活潑,教他對癥搭配藥方,他就算說錯被梅若白指出後也笑得臉頰紅紅,沒有絲毫羞惱之意。

品行氣性如此純善美好的人,因為蕭猊變成此刻這般模樣。

蕭猊沈默,梅若白亦不語。

劉總管候在門外,曲手輕扣,低聲道:“主子,馬車候在門外多時。”

蕭猊今日需上早朝,若在平時他隨意拉一個緣由推了即可。

他捏了捏眉宇,離開前又隔著簾幔看了幾眼靈稚,吩咐劉總管時刻註意靜思院的動向。

梅若白等蕭猊離開,才傾身靠近昏睡的少年。

小奴才不久前才為靈稚擦過臉上的汗,被褥一捂,過不了一刻鐘汗又跑了出來。

梅若白取出一塊白色絲質的綢布,認真從靈稚的眉眼沿著臉頰擦拭。

小奴才見狀,忙從小凳旁爬起來:“梅大夫,伺候公子的事讓小的來吧。”

梅若白擡手攔了攔:“無妨,我與他雖無血緣,卻一見如故,親如兄弟,你沒瞧見他方才見了我,臉色都輕松了許多。”

小奴才哪裏敢聽這些話,更不敢胡亂接話。

府內到處都有主子的眼線,若亂嚼了舌根傳到主子耳旁,十條命都不夠他用的。

兩人圍在床榻邊守著靈稚哪都沒去,中間劉總管親自端來米粥和湯藥,小奴才試圖給靈稚餵一點米粥,結果餵不進去。

劉總管見此情形,重覆小奴才的動作給靈稚餵些東西,一樣餵不了。

梅若白道:“還是我來吧。”

劉總管神色不變:“梅大夫是客人,豈能讓客人伺候咱們府上的公子。”

小奴才嘴巴笨,不會和梅若白這樣的人打交道,管家卻不同。

就算小公子病了,又或只認梅若白,可說到底小公子都是他們主子帶回來的,無論好壞對錯,聽從主子的吩咐做便是,輪不到梅若白一個外人來插手。

小奴才幾乎將腦袋垂到肩膀,聲音小小的:“總管,公子生病,能吃點東西多少都對身子恢覆有好處……”

他不明白,只要為了公子好,誰來餵不都一樣?公子能吃一點東西就好了,為什麽還要計較呢。

劉總管冷道:“主子雖安排你在公子身邊伺候,但府上的主子只有一個,希望你這奴才心裏清醒一點。”

梅若白輕嘆一聲,搖頭失笑。

小奴才喏喏,半晌不敢吭一字。

劉總管有工作安排,不可能時時都守在靜思院裏。待人離開,小奴才跑向門口左右張望,輕輕把門合起,將托盤上的一小碗粥遞給梅若白。

“梅大夫,你餵餵公子吧。”

梅若白頷首,並不指責奴才膽小怕事。

為人做奴,萬事謹慎細心,連他都因身後的梅園有時不能不置身事外,因此並不奚落為難小奴才。

***********

靈稚斷斷續續昏睡幾日,病情時好時壞。

他偶爾醒在夜裏,偶爾天蒙蒙亮時睜一會兒眼睛,胃口依然小得連貓兒都不如,小奴才守到他睜開眼睛,能餵進的食物一小碗裏靈稚能吃一半的一半半就不錯了。

暑夏依然炙熱,黎明時分湧進院子的風是最清涼舒適的。

小奴才以站立的姿勢閉眼睡覺,床榻後稍有動靜,他渾身打了個哆嗦立刻精神了。

裹在被褥的靈稚臉頰起了一點汗,半個時辰前小奴才已經替他擦過一次。

梅大夫吩咐過,要時刻保持公子身體的清爽幹凈。

小奴才趴在床邊,熬了幾個通宵,眼睛紅腫。

此時見公子睜開的眼睛不似病得最嚴重的那幾日迷離茫然,宛若從雲霧露出的彎月,不由歡喜,揚起嘴角輕聲道:“公子,你終於清醒了,身子還難受麽?”

靈稚抿緊的唇微微一動,小奴才立刻拿起水杯,用棉花沾水沿公子的唇小心擦拭,讓唇滋潤起來。

靈稚眸光落在小奴才的臉上,房內沒有其他人。

小奴才問:“公子要喝水麽?奴才扶公子起來喝一點水吧,你睡了好久,現在一定渴了餓了。”

靈稚幾乎全身脫力,綿軟的身子只能依靠小奴才扶起來,半倚在軟墊上。

他試圖擡起軟塌塌垂在兩側的胳膊,卻連手指都無力,彎曲不了。

小奴才瞧見公子臉上閃過倉皇無助的神色,心疼道:“公子別緊張,梅大夫日日都來看您。”

小奴才打起精神,說話有模有樣的:“梅大夫說呀,公子就是累了需要多睡覺休息,所以吃的飯少了身子才會無力,現在可好,公子已經醒過來,吃飽飯後手腳就有力氣了。”

靈稚虛弱的牽起嘴角,小奴才傻傻撓了撓腦袋,說道:“公子笑起來真好看,以後不要再生病躺在床上啦,梅大夫和奴才都很擔心公子。”

靈稚極輕地點頭,他半個身子躺在軟墊裏,就著小奴才的手喝一點水滋潤嗓子。

一杯水見底,小奴才陪靈稚坐了會兒,說道:“公子餓不餓,後廚已經把早膳做好了,奴才去端一份過來。”

靈稚搖搖頭,牽住小奴才的袖子,姿態安靜,沒叫他走,卻也沒開口說話。

靈稚身上沒多少體力,起來靠在墊子上不到半炷香的時間又開始昏昏欲睡。

小奴才扶他躺回被褥裏,等人躺下了,小跑出門,趕去後廚拿了早膳匆匆回靜思院。

靈稚的膳食是廚子聽蕭猊吩咐特別做的,小奴才小跑著趕回靜思院,忽然停在門外,規規矩矩的朝立在門後的主子行禮。

蕭猊沒說話,眼神淡淡的示意小奴才進屋伺候,他來只是看一看靈稚,見人醒了就離開了。

靈稚雖然虛弱,但人有些警覺。

奴才不在屋裏伺候,他醒時眼睛一直盯著門口的方向,似乎察覺蕭猊就在門後,目光裏包含戒備,蕭猊望著那雙眼眸裏充滿的警戒,無法再進一步。

米粥軟糯,肉沫和菌菇熬得香濃,靈稚喝了一半,剩下的用手推開,對小奴才搖頭。

小奴才放下碗,拿起碟子,是剝了殼洗凈的桂圓,飽滿鮮嫩,一咬就能爆出甜美的汁水。

靈稚喜歡吃果子,他吃了好幾顆桂圓,然繼續輕輕搖頭,示意不吃了。

梅若白來時靈稚還沒睡下,他迷迷糊糊地靠在榻邊,看見靠近的白衣影子,眸中水霧微微散去,清醒幾分。

梅若白問旁邊的奴才:“何時醒的。”

小奴才立刻把靈稚幾時清醒,又用了哪些膳食和水果告訴梅若白。

梅若白手指搭在靈稚脈搏上:“能吃東西就表示身子有好轉,”他看著少年雪白的臉龐露出笑意,“此刻若無睡意也算正常,晚些時候給你念點書,晌午前醒來再吃點東西。”

靈稚黑淩淩的眸子緩慢眨了眨,他醒後一直沒有開口與小奴才說話,此時小聲生澀地說道:“又不是養豬……”

霧清山下的村民養有不少豬,只有豬才會吃了睡睡醒了繼續吃。

梅若白笑容和煦,目光抱含體貼和憐惜。

他道:“會與我說玩笑話就好,若在院子裏悶得慌,把身子養好後隨時來梅園玩。”

靈稚縮了縮埋在被褥的臉頰,他的病又不是在院子裏悶壞的。

想起方才門後的那雙眼睛,雖然靈稚什麽都沒看到,卻能感知到那人的視線就在門後看著自己。

靈稚抿唇,梅若白給他念書後他的腦子就轉不動了,恍恍惚惚的,仿佛沈在夢中。

清正溫和的聲音跟蕭君遷溫柔低沈的聲音疊合,他躺在枕上不安地動了動,生怕君遷被另外一張相同面孔下不同的人取代。

傍晚剛過,暑熱的餘溫慢慢散在風裏。

靈稚這次醒來身子相較之前多了幾分力氣,他自己爬起來坐好,兩條腿軟軟地從塌邊垂下。

他彎腰將鞋子穿好,掀開簾幔,走向軒窗。

案頭上放著一碗在他半夢半睡時小奴才餵給他的湯藥,靈稚抿一口杯子裏剩下的清水,喉嚨裏的腥意仿佛淡去不少。

他割血餵過君遷,又被蕭猊以血養靈芝養了一段時日,對血的味道十分敏感,一聞便知。

靈稚手扶桐樹,對著盥盆將手指伸進嗓子扣擠,幹嘔了一陣,吐不出東西。

那些血喝了便是喝了,與他融成一體。

他有些難過,呆呆坐在椅子上,直到小奴才回來,連忙給他系上鬥篷。

“公子,梅大夫說您現在一點兒都不能吹風,著涼就不好了。”

靈稚輕聲道:“都是熱風。”

哪裏會把他吹著涼呢。

小奴才搖頭:“梅大夫說熱風也不能吹。”

奴才目光閃了閃,極小聲地說:“公子,這世上沒有誰比梅大夫關心您,所以您不要難過傷心。”

主子對公子雖然好,可奴才看了這麽久,忽然明白公子是怕主子的,主子即便對公子好,那副溫柔體貼的臉色他看著都覺得害怕。

靈稚垂眸不語,風輕柔吹起他的頭發,不知道那座閣樓上,此刻是不是有一雙眼睛,如早上那樣隔了一扇門無時不刻地看著他。

蕭猊沒有出現在他面前,卻又時時在他身邊。

深夜,靈稚睡得早醒得也早,屋內留有一盞昏暗的小燈,屏風外小奴才正靠在椅子上。

他病的那幾日奴才一直不合眼的照顧他,靈稚已經醒了,奴才的精神松懈下來,眼睛閉上後頓時睡得極沈。

靈稚坐在床上,他悄悄下了床,繞過屏風另一處,隔著門,遲疑地伸手將門打開。

月色落在園中的花脊,幽香散在風裏,靈稚一頭烏黑迎著風輕搖擺動。

他有些冷,眸子不似白日醒時倉惶懵懂。

靈稚清醒地拐進另一道回廊,那日去時不認路,懵懵懂懂,回來時亦受了驚嚇,渾渾噩噩,此刻按捺內心的恐懼,他一路尋到那座小閣樓外。

回廊四周長燈明亮,唯獨閣樓一盞燈都沒點,他朝裏走近,門已經落上一把大鎖。

靈稚不明白自己為何要過來,閣樓內的喜堂讓他懼怕,裏面像一個紅色的牢籠,他看一眼就喘不過氣。

旁人的喜堂喜慶熱鬧,唯獨這間,陰森死寂,燃燒的紅燭猶如淚痕。

他立在風中出神,恍惚想起石洞裏被風吹得搖搖欲落的紅色囍字,還有他小心收藏,落在地上遭人踩扁的草編靈芝。

蕭猊給他布置喜堂貼囍字,給他編靈芝?

他雖然做了這些,和君遷卻還是不一樣的。

靜思院樹木蔥郁,花葉繁茂,無論走到哪兒,總會有一股幽香隨身。

這股幽香此刻裹了些冷意,香味和不同於花香的淡,靈稚從神游的狀態抽離回來,僵硬地停在原地,緊了緊衣襟。

他沒扭頭,而那人似乎在等靈稚適應這股淺淡的冷香。

適時,蕭猊才出聲。

“是我。”

蕭猊已經克制了自己沒有立刻上前,先讓靈稚嗅到這股冷淡的香意,盡量不讓自己的出現嚇到對方。

他沒有再靠近,而是隔著幾步的距離,望著靈稚的背影,低聲詢問:“為何過來這裏?”

又自言自語道:“你怕它……怕我,不是麽……”

所以蕭猊將這座小閣樓鎖了起來,喜堂的東西全部撤走,讓靈稚懼怕的一切,不應該再存在。

但裏面的東西全是他從霧清山帶回來的,有兩人的回憶,他不舍得就這麽丟下或者摧毀。

靈稚沒回來前他只要想起靈稚,就會來喜堂坐一坐,有時累了也會在那張千工床上養一會兒神。

可他用作精神支柱的東西,他依戀留存的執念,卻變成靈稚恐懼的夢魘。

他以為靈稚會與他一樣眷戀霧清山的日子,但他似乎好像想錯了……

靈稚想的分明也是他,為何還要怕他?他是君遷,君遷是他,從始至終蕭君遷和蕭猊就是活在一副面孔下的人。

眼前的少年背對著他仍未動彈,蕭猊緊了緊幹澀的嗓子,說道:“回去吧,若你害怕這座閣樓,明日我就叫人過來把它拆了。”

靈稚始終沒有回頭看蕭猊,也不與他說話,繞過他徑直離開。

纖小瘦弱的身軀攏在衣下看起來輕飄飄的,靈稚走得很慢,蕭猊便隔著不遠的距離跟在他身後。

在靈稚身子撞到石桌前,蕭猊眼疾手快地將他輕柔抱起,發現靈稚眼眸瞇起,發髻和頸邊都是汗,手心握在掌上很冷。

“靈稚。”蕭猊傾在少年耳旁。

他權勢皆控掌心,萬物唾手可得。

唯獨靈稚,他小心謹慎的一句話,連接觸都沒有,僅僅因為他的出現,就讓他珍視的人心驚懼怕。

蕭猊懷裏抱著靈稚坐在石凳上,俊美清雋的面容陰沈而失落。

難道真的要把靈稚送回霧清山,只有離開自己,他的一切才會變好嗎?

作者有話說:

俺也不知道究竟是誰陷在回憶裏,對霧清山念念不舍了……兩個人心裏好像都有病,俺寫著寫著也不對勁了。

但是太師的字典裏永遠不會出現放手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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