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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問心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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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節陰幹, 秋時燕都蕭瑟,天穹一片望不見的灰塵。

梅園,負責每日在後山修枝剪藥的小廝, 拎了個小木桶和水舀仔細檢查各處藥材生長的情況。

後山專門空出地養種靈芝菌菇一類的藥材,因而小廝必須保證這一大片區域的泥土濕壤,巨樹成群,根端底部搖曳著許多圓圓的小傘帽。

這些樹都是給冒出腦袋的小靈芝小菌菇供應養分的大營養包, 小廝走完一圈, 又給幾株大樹剪了長枝。

最後小廝走到一片沒有生機的樹根群下, 附近一圈的靈芝都死成片了,唯獨一株細小幹癟的菌柄安安靜靜立在最裏頭。

它移植生在在偏背風一面,又有巨木遮擋庇護, 可幹瑟的西風一吹, 就算只是一陣輕微的風,都叫那細小的菌柄瞬間搖搖墜墜。

實在太脆弱了。

而就是這麽一株看起來風晃就倒的菌柄,居然存活了這麽久。

小廝幾次以為它就要隨那些枯萎的靈芝去了,每每一看,哪怕它的菌柄塌在濕潤的土裏,隔幾日都會緩慢生長起來, 再彎塌,繼而重新長起來,頑強程度讓小廝感慨。

梅園的人幾乎都知道後山上有一柱奇怪脆弱,但又頑強生長的小靈芝。

一時間梅園各地方的人啊, 負責打理後山的, 在其他藥園幹活兒的, 連掃柴屋的, 都慕名小心翼翼地到後山觀望一圈。

獨自屹立在空地, 連小拇指大小粗細都沒有菌柄,占據了一大圈的樹木作為它的營養包,可惜就是不長個兒。

小廝打理完後山的靈芝地,又轉去擺弄其他。

秋末冬初,燕都城內發生幾件不大不小的事。

市井小事閑談幾日就散了,而朝中流傳到集市茶樓的秘聞八卦,倒成為眾人取暖喝茶磕瓜子時掛在嘴邊的趣聞。

畢竟達官貴人距離普通百姓遙不可及,嘴巴碎聲竊議這些大官,仿佛小老百姓也參與了其中一件國家大事似的。

好比明日在燕都城郊區後山獵場進行的一場皇室圍獵,據說當今皇帝,各室王侯將相,以及那位權勢淩駕於皇帝的蕭太師都會去。

蕭太師收攬的權勢太大,皇室圍獵到場多位貴戚權門,多少人畏懼太師,又有多少人私下恨怨他,場面定十分熱鬧。

一心想看此盛況的老百姓,天微微灰亮,就陸續往城郊的街道邊沿擠。

天子出都城,百姓難得能見上一面真龍容顏,自然不要命的聚集,何況還能見到權勢淩駕在皇帝,在整個燕朝只手遮天的太師。

人們想著這位蕭太師是不是虎目濃眉,威風雄武,或許太師稍一振臂,就能將常人揮死也不是不可能的。

後來百姓們發現他們想錯了。

去往城郊後山的路早就有護衛軍沿邊把守,眾多貴戚權門威風凜凜的騎在馬背上出行。

王公貴族們皆身穿華麗獵裝,還有的帶了數十名隨侍仆從,看此勢頭,知情的曉得這些權門貴族去打獵,不知道的,以為他們要到城郊游春呢。

直至一道少年明黃的身影出現在眾人視野,儀勢壓迫,有將軍嚴護,百姓紛紛跪地,直呼“參見陛下”“陛下萬歲”,長街各地跪滿人群,如此盛況,實乃罕見。

目送燕朝天子入了圍獵場地,百姓們依然沒走。

正當等了很久的百姓以為看不到傳聞中的蕭太師,卻被最後出現的男子瞬間引去心神。

男人騎行的赫然燕朝僅有的一匹赤兔,馬身似火焰,健壯雄偉,高八尺,宛若九天而下的火焰神騎。

而赤兔馬身上的人,雪色獵衣,絨氅裹著修長身姿,俊美非凡,一雙深若寒潭的眉眼冷淡,叫人不敢直視。

男人身邊不若前頭出行的權貴弄出些大陣仗,他不帶任一侍隨,只身騎著火焰神馬,猶如天山高雪,又堪比雷霆千鈞之勢。

此時無需言語,所有人心裏默契,皆知赤兔馬上的男人就是他們燕朝的蕭太師。

蕭猊只身進入圍獵內場,花海飄滿街。

都城長街外,跪地的百姓恍惚回神。

他們紛紛從花海中擡頭,閨閣少女們面色嬌羞,儼然沒想到眾人口中懼怕的蕭太師,生的並非虎目熊腰,也並非一條粗臂就能揮死人,相反,太師是他們見過最有氣度,看起來溫柔如雪又冷漠威儀的男人。

燕都主城人潮洶湧,這日起多了許多飄蕩的春心。

蕭猊進入圍場,在座的天潢貴胄無一不迎笑攀談。

蕭太師神色始終淡若雪霜,傳進耳中的話連續不停,只看心情回應。

秋時山中出沒的林獸增多,都在為入冬屯糧。

小皇帝笑著宣告今日拔得頭籌者的獎賞,眾官迎笑,彼此心照不宣。

圍獵是假,站隊是真。

先前傳言太師被身邊的人暗算,回燕都後自是開始一番洗牌。

朝廷以蕭猊為首的勢力獨大,其他王侯,武將,相士幾派,有的默不作聲看不清陣營,有的收起爪子隱忍,有的表面中立實則早就納進太師手裏。

起初小皇帝年幼登位,想要架空他瓜分去勢力的派系聯合施壓。

蕭猊已一人之力壓制那些曾經鼓動過的王室,又讓他們縮回尾巴,手段和權勢無人可擋。

蕭猊回燕都後閉門不見,那些被拒之太師府邸門外的權貴今日匯集,就為借此時機以表立場。

小皇帝設下秋獵,也不過是要聲張蕭太師的勢力,鞏固他的地位。

小皇帝還是挺能認清朝廷形勢和自己的實力的,他沒本事權衡管束一群想奪他權的人,剛好有個手段厲害的人物。

雖然大部分權勢都不在自己手裏,但皇帝無需做那傀儡皇帝,蕭猊還給他保江山,小皇帝何樂不為,權當自己背後有個穩固的大靠山也罷。

秋獵不僅是燕朝官員向蕭猊示好的時機,同時也是小皇帝向蕭猊示好的表現。

此場狩獵蕭猊參與興致不高,武將一派的新貴子弟拔得頭籌。

秋色灰暗,萬物蕭疏,他有些氣悶頭痛。

眾人只覺太師面若寒雪,以為他不耐了,因此蕭猊離場時無人再去攀談,小皇帝差了護衛軍送行,無人出聲阻攔,怕惹蕭猊不快。

——————

太師府清冷慣了,靜思院更甚。

蕭猊自秋獵後再次閉門不見,劉總管心思敏銳,直覺主子心情不好。

除了吩咐後廚時刻備些養胃調身的食糧點心,吩咐人幹活時所有動作放到最輕,不許打擾到主子。

幾個太師府的心腹短短兩日內在出府中書閣出入過幾次,深秋寒冷,書閣裏淺煙縈繞,暖氣融融,蕭猊靠在太師椅上。

自蕭猊離都的兩月,朝內跳出了幾只急著向小皇帝逼權的老狐貍。

蕭猊把朝內看得見的,急不可耐亮出爪子的老狐貍支配出燕都,人雖然走了,但遠在邊城接應的人還沒停歇動靜。

那幾個都是早年在皇帝幼時被蕭猊以權勢強硬趕走的,如今走的幾個,還算保留了一點體面。

當初發配去邊城的,是蕭猊當著全朝官員的面兒讓護衛軍攆走,可謂顏面盡失,對蕭猊自然記恨多年。

他們走得早,心裏的仇恨足,再貧瘠的地方,因邊境偏遠,朝廷放管,那僅留下的一點官位也比當地的人高。

十餘年過來,竟在暗中盤踞了邊城沿帶的經濟脈絡,而今成為燕朝為數不多難啃的寡頭。

繚繞的煙霧朦朧,心腹們看不清蕭猊的神色。

現下邊沿一帶的所有城邑以此寡頭為首,老賴似的拖欠朝廷兩年賦稅。

蕭猊離燕都中毒期間正值三夏,他不在都城,城裏動靜大。

入了孟秋,那頭的所有城邑拖繳賦稅就罷,連同進獻到宮裏的貢奉,經由清查,悉數皆是假貨。

趁蕭猊這尊鎮朝老虎不在,他們借此耀武揚威,想拔去小皇帝的毛。

小皇帝為此向蕭猊求助過幾次,時下未頒聖詔,此聞已在朝中私下傳遍,想表忠心的,有野心的,紛紛主動請求皇帝派遣。

皇帝的旨意遲遲沒出,在等蕭猊推舉人過去。

蕭猊過濾一番名冊,最後以表歸心的,想大展手腳的他都沒用,提筆飄逸,落下一個名字。

給小皇帝舉薦了人,他把名冊丟給心腹,讓他們沒事就離開。

心腹接了冊子,遲疑。

蕭猊瞥他:“還有何事。”

心腹訕訕:“太師,秋獵一事結束,燕都滿朝多了不少青睞您的小娘子,朝臣有人拿此事做文章,念您如今尚未娶妻納妾,紛紛向皇帝起了奏折,想往您身邊送人。”

若蕭猊枕邊有他們府中的人,跟太師府關系可就不一般了。

這兩日,引薦府中閨女的,送嫡堂千金的,應有盡有,一刻都沒消停。

小皇帝怕消息傳給蕭猊惹他不悅,就一直攬著沒讓人說。

心腹謹慎地觀察主子臉色,輕聲道:“還、還有人念您是否不喜歡女子,給您送夫郎的都有。”

……

蕭猊輕笑,俊美眉眼看似柔和,不懂的人估計會為此迷花了眼睛。

幾個心腹縮了縮脖子,早知不說,把太師惹得不悅了。

蕭猊似無心,卻有意說道:“誰說本官沒有婚配,放點消息出去,讓他們死了那份心。”

心腹:“啊?”

太師何時婚配,他們長年跟在太師身邊,聞所未聞。

察覺失態,便又連忙低頭,沒敢問。

行吧,太師說有那就有,沒有他們也會憑空編排出來。

蕭猊笑意溫和:“你們不信?”

心腹面面覬覦,點頭:“信!”

蕭猊垂眸,似有感慨,叫人聽不出語氣。

“若無意外,你們本該能見到他。”

心腹陷入疑惑,太師真有婚配了啊?

膽大的心腹忍不住好奇,問道:“主子,敢問主子婚配的小娘子,何許人也,是、是和模樣啊……”

話音方落,寂靜無聲。

幾個猶如做錯事的心腹不安忐忑,以為準備落得個像賀柒那般被主子發配去疆西種棉花的下場,卻聽主子低聲說了一句。

“仙姿玉色,舉世無雙。”

心腹齊齊呆住。

蕭猊擡眼,眉間隱忍幾分陰郁:“都下去。”

劉總管杵在靜思院外,憂心。

太師從書閣出來,心情就不好了,他還聽到幾次悶低的咳嗽。

劉總管知曉太師夜裏偶有咳血,他請來梅大夫看診,太師見都沒見,直接讓他將人原地送返回去。

他苦口婆心的勸,太師朝他笑笑,那笑劉總管看不明白。

夜色環罩,靜思院的回廊悄然寂靜,風吹得廊道紗幔飄飛。

守在門口的小奴才跑到院子的石拱門外看門去了,太師不讓人出現在院子裏。

門開,靡黃的光線下走出一道煙青色的影子,男人背影看起來有些蕭瑟。

蕭猊走到鎖起來的小樓前,用鑰匙打開,入目的赫然是一處布置好的喜堂。

他將紅燭燃燒,眸光虛空地落在兩件支展起來,一大一小的喜服上。

蕭猊已經適應並且習慣了心臟湧起的一陣陣細密疼痛,每一次的痛楚都會讓他想起在霧清山上要與他成親的小藥人。

他拿起放在一旁晾幹的草葉,垂眸,神色平靜地照著記憶中編過的靈芝編弄。

約莫一刻鐘,傘蓋飽滿,模樣憨掬,有點胖的靈芝靜靜躺在蕭猊的掌心。

像這樣的靈芝他已經編了不止一個,蕭猊捧著看了片刻,將它置進堂內一處櫃中,裏面擺著十餘個形態肖似的草編靈芝。

蕭猊自言自語道:“今日不疼了嗎。”

他睡了一段時辰,專門等入睡。

可惜沒能如願,懷裏沒有擁滿那人纖小溫熱的身子的感覺,更沒聽到那陣委屈難過的聲音。

蕭猊無眠,索性就在這方小小的喜堂坐會兒,俊美深邃的眉眼在映著嫣紅的喜堂的光線下,顯出幾分森冷的柔和。

太師府一連幾日閉門不開,連同那些要給他身邊送人的消息,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蕭猊的身體看似好轉,可總有疼痛斷斷續續地伴隨著,他覺得這應該是自己拿了那株靈芝的命的報應,把一個那麽單純的人欺負得那樣狠。

是報應吧,蕭猊無聲放任這樣的報應,講不出緣由。

但他確實會很想他,尤其到了夜裏。

入冬時,蕭猊病了一場。

小雪剛過,靜思院外覆蓋著一層薄白的雪花。

蕭猊蒼白的面色浮起幾分淺淡的紅,劉總管早起送靈芝給太師看時,多心問了一句,蕭猊沒怎麽理會。

深夜,燒熱高了起來,平日仿佛被壓制的綿密痛楚格外清晰。

蕭猊面無改色地用綢帕擦去嘴角的血漬,餘光落在跪在門外不起的劉總管以及一眾奴才,隱去眉間厭色,冷道:“起來。”

劉總管一把老骨頭跪地不起,難得犟起脾氣:“太師,您還是讓梅大夫為您看診吧。”

老總管到了如今,還是有些疑惑的。

他拳拳之忱:“您一向惜命,比誰都愛惜身體,為何……為何自回燕都,卻任由惡態不管不顧,主子,您是燕朝的蕭太師啊……”

淩駕於九五之尊的太師,如何能這般罔顧自己的身子。

讓老總管最憂心的是,太師病時一日不落的服藥,可也就僅是喝了那些藥湯,除此以外,絕無半點康覆的姿態。

已經年過六旬的劉總管長跪不起。

蕭猊神色莫測。

他讓劉總管退走所有下人,單獨看著這位侍奉在府多年的老人。

蕭猊鮮少與人敞心,憶起在霧清山,一切雖然簡陋,他攻於心計,可那個時候少有的,真正擁有過一段清閑舒適的日子。

溫柔鄉,英雄冢。

他自詡不是什麽英雄,對柔情蜜意的東西,未曾有過留戀。

蕭猊低嘆:“劉總管,我掌權多年,捫心自問,無論對錯,哪怕為了不漏殺一人而錯殺,做了就是做了,我都擔著,從未放在心裏。”

“可有一人,我始終覺得對不住他,想起他心口會疼,我對他……問心有愧。”

劉總管詫異。

主子回來後對中毒一事絕口不談,當他以為有些什麽,主子冷面鐵血的朝政手腕又讓他閉了聲。

仿佛只要蕭太師在朝上冷面強權,那就還是他們正常的主子。

劉總管思忖:“可是因為那人……主子才日夜不停地找靈芝?”

蕭猊:“嗯。”

劉總管心裏感慨,說道:“若主子實在惦記,老奴明日起定當竭盡全力的找,普天之下,就不信找不到太師要的東西。”

蕭猊輕微頷首。

老總管心神微定,他們太師府一日不能無主,都怕主子有個什麽事。

此刻太師願意對他說,而非壓在心上,是件好事。

劉總管到後廚取來溫熱的藥湯,蕭猊面無神色,推了推。

“心病,藥石如何能醫,總管你莫在自欺欺人了。”

“那……老奴請梅大夫……”

老管家的話被蕭猊打斷。

“改日再看吧。”

管家沈默。

夜裏小雪飄揚,細碎的雪花落在厚重的窗紗外,有輕微悉數的聲響。

蕭猊夜裏淺眠,醒得早,眼底浮著淡淡青黑。

劉總管伺候洗漱時蕭猊輕輕咳了一陣。

劉總管不忍去看主子手裏帶有些許血漬綢帕。

蕭猊洗漱完畢,罩上灰霧淺色的輕軟外衫,俊美出塵,仿若謫仙。

劉總管端起水盆,走到門外時頓了頓。

他回頭望向衣著風貌都變了的主子,問道:“老奴有一問……太師如何愧對了那人,那人……身家如何?”

能讓太師問心有愧的,究竟是哪家人物?

蕭猊沒有問責劉總管。

眼前浮現起靈稚純潔烏黑的眸子,被那雙如此幹凈漂亮的眼睛全身心依賴地註視,要他承認,一時間竟有些難於啟齒。

他道:“我……”

“我欺負了一株小靈芝。”

作者有話說:

待修,謝謝大家!

明天讓太師見見靈芝~準備寫到十萬字了,虐太師說什麽也要再虐個十萬字吧,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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