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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遙知未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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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枕寒回屋照鏡,細毫筆尖在眼下掠過,重新勾勒出弧度輕揚的朱砂。

他幼時常夢游,家中親戚說是“撞邪了”,於是尋了個道士,贈予符紙,眉心落下一點朱砂,用以辟邪鎮魂。後來,不知是因為隨著年紀的增長,還是這符紙與朱砂真的起了作用,這種事情逐漸沒有再發生了,雖然符紙風化碎去,倒是畫朱砂的習慣還在。

世人求卦問卦,大抵是圖個心理上的慰藉。

至於所謂怪力亂神,信與不信,似乎也沒有太大差別。

他擱下筆,靜靜地琢磨著胥輕歌方才走時說的那番話。

祝枕寒先前就有所猜測,所以當胥輕歌親口承認時,他並沒有太驚訝。

胥沈魚是胥家長女,落雁門未來的掌權人,兼有謹小慎微和雷厲風行兩種截然不同的行事作風,如果落雁門向刀劍宗示好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她的提議,那麽,鴛鴦劍法一事全權交由沈樾來決定,以及第二日她親自來見自己的舉動,也就變得順理成章了。

落雁門的掌門與眾掌事,恐怕並不認可此事。

所以被派去刀劍宗的都是落雁門弟子,如此重大的場合,連一位掌事也未在場。

而祝枕寒步入山門之時,引來眾多弟子圍觀,說明落雁門內根本沒有幾個人知道他們的宗門向刀劍宗示好,或許是因為他們的意見尚未達成一致,有意壓下謠言,或許是因為這件事牽扯出來的秘密實在太多,為了不引起恐慌,於是營造了欣欣向榮的浮景。

胥沈魚來的時候,說了一句話:

“小師叔遠道而來,昨日宗門幾位掌事瑣事纏身,便只好叫沈樾來迎你,希望他沒有冒犯了你才好。”

瑣事纏身是假,意見不合是真。

落雁門一位掌門,八位掌事,若非得到了掌門的默許,胥沈魚是斷不可能派人前往刀劍宗的,至於胥輕歌的態度,則是暧昧不清,大抵不讚成也不反對,剩下的那七位掌事中,必定有人對此事心懷不滿,寧願落雁門就此溯行,也不願屈尊紆貴去求刀劍宗。

等到刀劍宗接下鴛鴦劍譜,祝枕寒來到落雁門,一切都成了板上釘釘的事情,其間又有胥沈魚的不懈努力,軟硬兼施,這八位掌事才不得不認清事實,達成了意見一致。

這段時間並未見到胥沈魚的身影,祝枕寒想,應該是去忙碌山門閉合的事情了。

他慢騰騰地整理思緒,耳畔忽然響起了沈樾曾說過的一句話。

“我師姐是個很厲害的人。”他這麽說道,“十年前,名動臨安,卻潰於此生唯一的失手,因此未能躋身於江湖劍客排行之中,常人大多為此一蹶不振,她卻不然,還來安慰哭得一塌糊塗的我,我問她為何不難過,她告訴我,她要做的事可不僅限於此。”

“那是除卻劍招以外,更有意義的事。”

十年倏忽而過,斂去鋒芒,封劍入鞘,卻並非甘心就此淪為平庸。

祝枕寒知道,不消三年五載,此事過後,掌門必定會讓位給胥沈魚。

胥輕歌說,老一輩的觀念根深蒂固,能夠做出此番革新的,唯有年輕人。

成則一舉震驚江湖,敗則就此觸礁沈底,他想,這就是胥沈魚鮮少展露的矜傲。

祝枕寒心中有了思量,俯於桌案,提筆蘸墨,用了整整五頁紙,書一封信,待墨跡幹卻,就將這封信和寫給池融等人及友人的信區分開來,妥帖地折好之後,放入懷中。

估摸著半個時辰也該到了,他收好信後,便起身出門,去尋沈樾。

星月高照,黑暗的房間寂靜,只聽得到均勻清淺的呼吸聲,沈樾睡得太熟,就像是被周公悶頭一棒敲暈過去,毫無警覺,連祝枕寒進屋的動靜也沒聽見,很安穩地睡著,手裏抓著被子一角,借著如水月光,祝枕寒望見他睫毛輕輕扇動,吹碎一片小小的影。

像沈樾這般的少年人,體溫似乎總是燙的,熱乎乎的,如同新鮮出爐的松糕。

他熱得額上滲出薄汗,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不肯踢開身上的被子,整個人裹得像粽子,一層又一層,越纏越緊,越纏越熱,祝枕寒試著伸手過去將被子扯開,被沈樾一巴掌拍開,翻了個身,嘟囔了一句“這是我的東西,你別想搶”,又沈沈地睡了過去。

“......”

祝枕寒傾身,用袖子輕拭沈樾臉上的汗。

許是嗅到了清冷的香氣,沈樾並沒有躲,待到祝枕寒擦拭幹凈之時,他突然以餓虎撲食的架勢抓住袖子不肯松手,連被子也不要了,幾番拉鋸,祝枕寒也不敢使勁,怕弄醒了沈樾——雖然看這樣子,大約是醒不了的。他無可奈何,只好將外衣脫下來給他。

沈樾和衣一裹,嘿嘿兩聲,笑得很可惡:“這個好,這個更好。”

一床被子,換一件衣服,也不知道沈樾夢見了什麽,才會覺得這種買賣劃算。

不過,多虧了沈樾的舉動,祝枕寒得以將被子翻折過去,給他蓋好肚皮和背。

他沒有信守那個“半個時辰之後喊醒沈樾”的承諾,給沈樾重新蓋好被子,把揉亂的床簾稍稍一整,然後就走到了桌案前,點燃桌上的燭燈,仔細看了看沈樾抄的書。

沈樾這時的字跡潦草得要命,全然不求結構端正,只求能看清寫的是什麽。

盈盈燭火,滋生出影的藤蔓,在宣紙上搖曳,悄然滑過祝枕寒指縫,順著他翻頁的動作,又鉆進下一頁紙裏,如此幾分鐘,直到祝枕寒已經將沈樾的字跡瞧得差不多了。

於是......小師叔挽起一截袖子,持筆勻墨,在硯臺邊緣稍頓,隨即落下一筆。

緊接著,是第二筆、第三筆,原本漂亮的字跡寫得潦草,連該頓筆的地方也勾連。

沈樾好面子,即使祝枕寒提議要陪他一起抄書,他恐怕也不會同意。

只是這一百零七卷,又豈是沈樾能夠用三天三夜時間,不休不眠抄完的?

胥輕歌實在壞,落雁門的門規不厚,他就隨便找了個古文全集來,讓沈樾來抄。

其中說的,盡是些禮數,什麽尊老愛幼,什麽坦誠相待,大多都是重覆的含義。

就連祝枕寒抄著都覺得枯燥,可想而知,向來熱衷話本子的沈樾抄得有多痛苦了。

他沈下心緒,模仿著沈樾的字跡,一頁頁地抄寫那剩下的卷章。

起先月出東山,鬥牛共照,隨後夜風沈靜,蟲鳥止音,又過一個時辰,薄暮頓生,萬籟俱寂,不多時,寒夜將明,曙光乍現,雄雞啼鳴,爾後,朝陽初升,天地載光。

這一夜,也就這麽過去了。

當沈樾醒的時候,感覺渾身輕松。

不誇張的說,就好像把這輩子的覺都睡夠了,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滿足感。

少年將盈滿盎然生機的四肢舒展開來,伸了個懶腰,打著呵欠,搖了搖腦袋。

結果這個呵欠打到一半,就卡住了,剩下的一並都咽了回去。

因為沈樾這麽一晃頭,把意識給徹底晃清醒了。

鼻息間纏繞的淡淡冷香將要褪去,卻還是被他敏銳地捕捉到了。沈樾怔了怔,縮回舒展開的手臂,試探性地朝著身下摸去,盡管他默念著“別別別”,不過他還是摸到了那件外衣,明澄天色,銀線雲紋,入手時尚有餘溫,一夜過去後,被他壓得皺巴巴的。

他實在恨他記性太好,清晰地記得昨日祝枕寒來找自己的時候就穿的這件衣服。

緊接著,模糊的記憶被牽扯著從泥濘裏掙脫出來,沈樾無聲地哀嚎著,想到自己無意識間說的那些渾話就身子不舒坦,痛苦地捶了兩下被褥,恨不得自己也變成團棉絮。

這是第一個壞消息,卻不是最後一個壞消息。

然後,痛苦的勁兒還沒過去,沈樾就敏銳地感覺到這屋子裏的光怎麽這麽亮。

他顫著手把簾子掀開,真當看到那刺眼的陽光時,竟然驚出了一身冷汗。

完了!全完了!沈樾如遭雷擊,渾身發抖,恨不得跑到主峰之巔縱身一躍得了。

時間肯定來不及了,根本沒機會練劍,沒將那三招練熟,屆時師父肯定會說“我就知道你是在胡鬧”,掌門肯定會嘆著氣,書一封信給祝枕寒,遣返他回刀劍宗去——

等等,祝枕寒。

沈樾喘著氣,想:祝枕寒的確是來過,千真萬確,還被他扒了件外衣下來,可是,他忍著羞恥心把昨夜的事情全部回憶了一遍,也沒找出半點祝枕寒試圖喊醒他的舉動。

他忽然冷靜了下來。

莫非祝枕寒是故意如此的嗎?

他巴不得早日回刀劍宗,所以借此機會讓他功虧一簣嗎?

不,不對,沈樾按了按眉心,勸解自己,那祝枕寒當初何必站出來為他說話?

沈樾望了一眼床上的外衣,不聲不響,他暗想,反正事已至此,也不急這一時半會兒了,他是非要找祝枕寒問個明白不可,於是即刻起身披上衣服,幾步就要奪門而出。

路過桌案的時候,還是沒忍住,很心酸地看了一眼自己辛苦許久的成果。

......成果?

沈樾哐的一聲,踢翻了凳子。

他也顧不得扶起來,趕緊湊過去,捧起明顯厚了許多的宣紙,嘩啦嘩啦翻過去。

宣紙上的字跡熟悉又陌生,一樣的潦草,像是他的字,卻又並非出自他的手。

當祝枕寒洗漱完畢,醒了醒神,回到沈樾的住處,推開門時,就瞧見沈樾身上披著一件衣服,頭發亂糟糟的翹起幾根,手裏還捧著一摞紙,聽到動靜,就木然地望過來。

祝枕寒的腦中瞬間閃現了無數個念頭。

“我們是友人。”他說,“互幫互助......是應該的。”

沈樾放下那摞紙,走到祝枕寒面前,神色夾雜著幾分怪異的痛苦,“友人?”

他聲音幹啞,一字一頓,問:“這算哪門子的友人?”

祝枕寒的心忽地一沈,像是失足騰空,一時間甚至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來。

是了,沈樾如此抗拒他的幫助,他未經沈樾允許就擅自做這些他以為好的事情,只不過是給沈樾平添負擔罷了,畢竟,沈樾從不曾說過要他做什麽,他不過是一意孤行。

“你還是會放棄你那在旁人眼中永遠不可擊潰的尊嚴,再為沈樾低第二次頭”。

信中字句,他原本並不在意,如今卻突然像是刀子戳入心扉。

祝枕寒維持住瀕臨塌陷的理智,嘴唇動了動,是要逼著自己說些什麽話。

沈樾卻比他更快。

這很正常,畢竟他遲疑著,自然沒有沈樾的話快。

“這算哪門子的友人?”沈樾重覆了一遍,恨恨說道,“這是恩人!”

祝枕寒楞了。

“小師叔,你是那話本子裏所寫的田螺姑娘嗎?你怎麽能趁著我呼呼大睡的時候替我抄書呢?”沈樾說著,簡直是有些自責了,邊說邊要去追祝枕寒的視線,目光清亮似破曉晨光,“你——你真該把我喊醒的,你知道我現在心裏頭有多羞愧多後悔嗎?”

倒是祝枕寒目光躲閃著,更像那個羞愧後悔的人。

沈樾沒註意到這個,他說完之後就崩潰似的捂住臉,悶悶地吸了一口氣。

“是我太任性妄為了。”他甕聲甕氣說道,“小師叔,我不講信用,我現在後悔了,我想推翻此前說過的所有話,就依掌門和師父所說,你修男劍,我修女劍,好不好。”

祝枕寒很想摸摸沈樾的腦袋。

他說:“我答應了你,也不需要你後悔。”

沈樾像是被揭下了偽裝的小獸,露出軟軟的肚皮,惶然又有點兒不知所措。

“那我要怎麽做才好?”

“剩下還有三十卷。”祝枕寒極輕的笑了一下,眉眼稍彎,道,“你快些抄完,然後同我一起練習鴛鴦劍法,待到面見掌門掌事的那日,叫他們知曉你的決定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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