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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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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天其實還沒完全黑下去,只是魔宮避著光,顯得分外暗一些。

寢殿裏點了滿殿的骨燭,蘇漾推門進來時,帶起的風吹著那片火苗一晃。

殿中那副屏風換了,本是幅杳無生機的斷崖圖,她雖不喜,卻與他寢殿相稱得很。如今換成了雙鳳圖的織錦紋樣,喜氣一片,雖因著工藝精細的緣故,也不算違和,但她瞧著就是莫名想笑。

她依稀記得,好像是她第一回 來他寢殿時,他曾問過她一句這屏風好不好看。

他從前也沒有點燈的習慣,整個魔宮都是黑漆漆一片,他一身玄袍在其中,若是忽視了他的壓迫感去,簡直能同魔宮融為一體。

其實,她方才騙了秦柯。

她是要殺司景行,可她沒給自己留退路,卻不全是怕自己體質特殊,日後會禍亂正道的緣故。

司景行天生邪體,殺孽滔天,一朝伏誅,必定是在天雷下魂飛魄散的下場。而她是極陰之體,既能吸納邪氣,那在他死後,趕在天道降下懲罰前,由她去吸納他神魂中自出生伊始便帶著的邪氣,將邪氣鎖在自己體內,再以神木自戕,便可替正道徹底消去威脅。

也能替他搏一線生機——他神魂中的邪氣轉移到她身上時,他沾染的殺孽也會一道算到她頭上,由她去償。他替她受過九道玄雷,她既要親手殺他,最後落到神魂上清算殺孽的那道天雷,便當是她還他的了。

他罪孽太重,即便是全然移到她的身上,興許區區一個她還不足以為他滌凈殺孽,擇清因果,不足以送他幹幹凈凈地重入輪回。

但她可以試一試。她已無愧於心中大道,而他們二人間,結局再差,又能差到哪裏去?不過陪他一道神魂俱滅而已。

司景行有句話沒說錯,她確實是太容易心軟。

她終歸是欠了他一些,盤算起來,這條命也確實是他的——那還給他就是了。

蘇漾停在屏風前,伸手去摸那對鳳凰的尾羽。

司景行不知從何處走過來,自身後擁住她,在她發頂落下一吻,手圈在她腰間,“明日我去偏殿。”

蘇漾半偏過頭去,“為什麽?”

“按你們那邊的說法,成婚前一日是不能見面的。”

蘇漾笑出聲來。她聽說過這說法,大婚前一日,新人若是見面,對姻緣有礙。無論這說法是真是假,要成婚的新人都會講究一些,這些忌諱能不犯的自然便會避開。

可他是司景行,他百無禁忌,連天道都視若無物,何時開始講究這些了?

司景行在她頸邊蹭了蹭,倏而埋頭在她肩側咬了一口,力道大得蘇漾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兩日安分些待在魔宮,等著大婚。”

蘇漾要交代的早已交代好,本也沒什麽事要做,聞言便順著應了一聲,而後擡眼看向面前的屏風。

兩人的影子映在屏風上,難分難舍,似是珠聯璧合,佳偶天成。同屏風上織錦的那對鳳凰一般。

鳳凰用的是月錦銀線,如承了夤夜月色,稍有些光照,便流光溢彩,似有如水月色躍動其上。而他們的影子將屏風分割明暗,那對鳳凰也便一半留在光裏,一半隱在影子裏,明暗同淪。

大婚前一日,司景行頭天夜裏已住進偏殿,偌大的寢殿便只留了蘇漾一個。過了晌午,有女修將她的婚服送了過來。

婚服雖是趕制出來的,卻不見半分倉促敷衍——其實早在三日前婚服便已送到她手裏,她瞧著是好看的,便試給司景行看過,是他挑刺,說襟前綴著的鮫珠成色不好,命人去重尋了新的來,又改了改細節,這才又費了兩日。

那女修負責將大婚事宜給蘇漾過目,確認她的喜好,一來二去蘇漾同她也有兩分相熟。

蘇漾將婚服穿上身,又試過明日的妝容,前後看了看,隨口問道:“拿給司景行看過了麽?”

她是滿意的,可司景行這兩日莫名挑剔得很。

“尚未呈給魔君。”

“我換下來,你拿去給他看看。”再耽誤一會兒,他若是還要改,怕要來不及了。

那女修卻虛虛攔了一下蘇漾,“魔後也不急於這一時,不如再試試……”

蘇漾看出她在拖著,一挑眉問道:“怎麽?他不在魔宮?”

她受司景行耳濡目染,問話時不覺便壓下兩分威壓去,女修一抖,一五一十招了:“魔君在偏殿,只是……此時不太方便。”

“孤裳大人剛趕回魔宮,去偏殿覲見魔君,已有……一炷香的時辰了。”

自從魔君大婚的消息傳出去後,司景行身邊便沒消停過。

從前是他積威太重,身邊又不曾留過什麽人,也便沒人敢動這個心思。眼下他大婚的消息傳遍了東都山,不免就有人想入非非,妄圖替自己搏一把——也不必要坐到魔後的位子上,只要能留在魔君身邊,即便是從他指縫間漏出來一點疼惜,也是常人難以企及的機緣。

這些蘇漾都知道,卻無暇在意。其實這兩日已經消停得多了——初時自薦枕席的那些個,連能全須全尾從魔宮出去的都沒有,一來二去,也就沒什麽人敢往前湊了。

能留下一炷香時辰的,這還是頭一個。蘇漾垂眸,語氣平和,重覆問道:“孤裳?”

那女修覷了一眼蘇漾神色,見她面色如常,才解釋道:“孤裳大人是魔君初來東都山時,便追隨著魔君的。只是這些年被魔君派遣了出去,鮮少回東都山。此次回來,該是有要事相稟。”

談什麽事兒,司景行能將她留下這麽久?

她就要動手了,準備了這樣久,不能節外生枝。蘇漾不鹹不淡應了一聲,尋了個由頭將人打發出去。

寢殿只剩下她一個。她摸了摸懷裏藏著匕首的位置,確認拿取自如又不會提前暴露痕跡。而後便燃起傳音符——這符咒她改過,同她送司景行的那只香囊裏的符咒是一體,她這只燃盡後,便能聽到司景行那邊的動靜。

手中符紙化作灰燼,沾在她指尖上一點。

先傳進她耳中的,是道歇斯底裏的女聲:“那小丫頭可以,憑什麽屬下不可以?!屬下追隨主上十數年,別無二心,明裏暗裏為主上做了多少?她才多久?十個月?區區十月,主上怎知,她不是別有所圖?!”

司景行聲線淡然,蘇漾卻聽出了幾分警告意味:“孤裳,認清楚你自己的身份。”

“身份?主上的意思是,下回屬下見了她,還得恭恭敬敬同她行大禮?她本就不是我道中人,即便轉道,也是異心難消!”

她倏而笑起來,音似瘋癲,“主上難不成以為,逼得她眾叛親離了,她無處可去,就會一心一意留在主上身邊?”

“她墮道那日,玄雷陣旁,遺漏了半只她的乾坤袋。憑主上的能耐,若真心想替她遮掩,怎麽可能會出這麽大的紕漏?清心宗那日,她突然失控出手傷及同門,同她師門之間誤會愈結愈深,難道不是主上的手筆,不是主上推波助瀾?”

“主上厭惡她的道,那便將她扯下來,踩進泥裏就是!如今又是為何要將她捧到高處?!”

司景行雙眼微瞇,單手扼住她脖頸,冷然問道:“這些你如何知曉?”

她在他掌下喘不上氣,雙腳已被拖離地面,嗓音嘶啞難明卻仍笑得尖銳,艱難道:“主上的心思,屬下琢磨了這麽些年,如何不知?”

“在魔宮留你的人,是在找死。”

司景行松手將人甩落在地,高階威壓一霎壓下,她被甩上身後石柱,身後立即傳來石頭破碎裂隙的聲響——力度大到石柱上浮雕的碎片牢牢嵌入她背脊。她嘔出一口血來,仰面躺在地上無力起身,只覺有邪氣自外部鉆入她筋脈,寸寸將她筋脈絞碎。

孤裳勉力擡眼,看著那個不緊不慢走到自己身前的玄袍青年,他踩在她手腕命門處,半蹲下身看著她,神色冰冷,似是在看一只不知死活的螻蟻,“留了你這麽多年,該說什麽,該做什麽,還是不知分寸。”

她知道他向來心狠,也親眼見過不少次他是怎麽處置手下人的。可她那時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竟會輪到自己——在這之前,她總心懷僥幸,以為自己對他是不同的。

可笑至極。天下人在他眼中皆如螻蟻,螻蟻之輩,又有什麽不同?

不,興許有一個人,於他而言,確實是不同的。

她聽說,那人曾無數次將魔君惹怒,卻又次次全身而退——魔君從未真正對她下過什麽狠手,莫說殺她,便是嚇唬嚇唬她,也是輕著手腳。

蘇漾身上忽然一冷。婚服的面料不知怎的變得有些冷冰冰的,貼在人身上,叫人一陣陣地惡寒。

她還以為,司景行不會在意她是正是邪,不會在意她走上了什麽樣的路,她還以為,他是這世間唯一不會舍棄她的人。

原來他曾說過的那些話,是騙她的。

原來騙人的不止她一個。

原來她從清心宗一心劍道的小師妹,走到今日邪氣纏身無處容身,她以為是她自己一步步走到這步田地,沒成想卻是他一局一局替她布好,在她身後推著她走。

也是,若不是他從清心宗帶走她,她如今也該還是留在宗門裏,日日練劍,一心只想誅殺魔君,替大師兄報仇罷。

她怎麽會對這一切毫無所覺的?

蘇漾低頭看著自己指尖沾上的餘灰,撚了撚手指,輕輕笑了笑。

她大概只是他手中一只不怎麽聽話的靈寵,既然爪牙鋒利,他便耐下性子,一點點替她磨去,將她囚住,在他閑暇時供他把玩排遣,在他百無聊賴時帶給他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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