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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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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焰正偷偷打量著魔宮——他修為不高,出身低微,雖一直在東都山,可這還是他第一回 有機會進到魔宮裏。

眼前這景象同傳言中略有些出入。傳言中魔宮幽暗,外頭陽光分毫照不進來,十數丈高的穹頂壓下,人在其中只覺渺小無力,兼之魔君喜怒無常,葬身於魔宮中的不知凡幾,魔宮中氣氛便愈發壓抑,讓人連大氣都不敢出。

可眼前他所見,在魔君威壓下這兒壓抑了些是真的,可魔宮裏亮堂一片,即便照不進日光來,但骨燭成片地點著,夜明珠鋪陳於行道兩側,同外頭日光盛極的白晝並無差別。

這樣明媚的光線下,魔宮一應陳設精雕細琢的細節纖毫畢現,精致得仿若仙境——青焰自然也沒機會見過什麽名門正派的正殿,但他總覺著,該是同眼前這樣子差不太多的。

被蘇漾猛地一叫,他才回過神來,慌忙跪伏下,“參見……”青焰話音一頓。他委實不知道該怎麽稱呼蘇漾得好,她雖已位列高階,但並未在魔宮供職,先前又是正道修士,身份尷尬,稱呼大人有些不妥,可魔君就站在她身側,方才兩人動作他瞧得真切,自然也不敢直呼其名——萬一這位日後是東都山的魔後呢?

這樣想著,他一慌,沒過腦子便道:“參見魔後。”幾乎是話剛出口那一刻他便後悔了,深不可測的可怖威壓傾註於他脊骨,他似是聽見了脊柱咯吱錯位的聲響。

青焰哆嗦地半個字都解釋不出口,索性死死咬住嘴唇,順著那股力道惶恐低下頭。

蘇漾本是要去扶他起來的,聞言動作生生停滯住,下意識扭頭去看司景行,手在身側緊張捏起來——他真是什麽話也敢說出口,若是司景行起了殺心,這樣近的距離,她沒把握留得住人。

沒成想,她這一扭頭正對上司景行似笑非笑的目光。

他看著她,偏了偏頭,慢慢走到青焰面前,大殿一片寂靜,唯有黑袍拖曳過地面的窸窣聲響。

蘇漾緊緊盯著他,正在猶豫要不要出手攔一攔,卻見他已經蹲下身,擡掌在面前青焰死死叩在地上的頭顱上虛晃了一圈,而後屈指一勾——有一團光暈自青焰頭頂浮出,被他勾住,與此同時青焰像是驟然失了魂,軟趴趴倒在地上沒了聲響。

蘇漾上前兩步蹲下,先探了探青焰的鼻息,才松下一口氣,又驚又疑地擡眼看向司景行。

她聽說過搜神,用術法直接搜刮一人神魂,將他記憶刮出——只是此法過於殘忍,又對施術者要求極高,若非出了大事,宗門裏是萬不會用的。

但司景行方才不像是用了搜神——他太過輕易,如探囊取物般,更像是直接調動了青焰的神魂,將他神魂的一部分分離出來。

能直接攝取他人神魂,此等邪術,聞所未聞。

蘇漾不免有些不放心,又去試了試青焰的脈搏,確認人還活著。

司景行看她動作輕笑了一聲,將手中那團光暈隨意繞了繞,“放心,他這樣成色的,我還看不上。”

蘇漾眉頭一蹙,總覺得隱隱有哪裏暗暗搭上了,可卻想不出是什麽。她來不及多想,司景行便將那團光暈按到她眉心。

她眼前一白,仰面倒下去,意識的最後是被人適時接在懷裏。

蘇漾環顧了一圈四周。四處霧蒙蒙的,像是在夢中般,諸多細節都瞧不真切。

這應該就是青焰那段記憶了。

她已經在東都山以南的地界上,沒多一會兒便看見青焰往這走。蘇漾快步上前,在他面前晃了晃,可青焰卻渾然看不見她,徑直從她身體裏穿了過去。蘇漾一怔,馬上明白過來——這是青焰的記憶,他只看得見他當初看見的那些。包括待會即將發生的一切,都是曾真切發生過了的,沒有半點轉圜餘地。

青焰剛走過來,便聽見前頭有法光相撞的巨大聲響。他謹慎慣了,明白是碰見了大能鬥法,立馬便尋了處低矮遮身的坑窪藏進去。

法光相撞聲久久不絕,一聲聲愈來愈急,青焰偷偷擡頭往那看了一眼。

也正是這一眼,才讓蘇漾得以看見方才還被籠罩在黑暗中的那一角的情形。

四個黑衣人將中間那個穿了一身鴉青袍子的青年圍住,自四角不斷靠近。

那人一身裝扮偏暗,本不打眼,可他本就生得好看,一身端方氣勢又是不管穿了什麽衣裳都壓不下去的。

該是為了低調潛入東都山,他這一身行頭簡單,唯獨腰間系了一枚玉玦,在鴉青的衣料襯托下愈發白潤。

蘇漾一眼便認出來,那是去歲裏大師兄生辰,她送他的生辰禮。圖樣是她親手畫的,找了塊上好玉料,托尋竹師姐去山下找師傅打磨出的。

清洛劍法精絕,即便被四人圍攻,面上也分毫不見慌亂,一時間兩邊竟難分伯仲。

劍意橫掃而過,削平了不遠處的巨石。石頭崩裂的響動連帶著腳下的大地都在震顫,有大風起,卷起風沙。

蘇漾定在原地,直直望著大師兄的方向。

她有多久沒看到他了?

是百日,還是半年,抑或更久?

她竟然記不清了。

那日他下山時,她不知道那是最後一面。倘若知道,她一定會再同他多說幾句話,字斟句酌,牢牢記在心裏。

從她來到東都山那一日起,時間便被拉得極長,長得好似已經過完了半生。如今她站在他身前不遠處,明知他看不到自己,卻竟然還會害怕——他若是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樣,該有多失望。

清洛提劍擋過劈到面前的長刀,精純靈力震開,他收勢時卻突然腳下不穩,踉蹌了一下,拄著劍方穩住身形。

也正是這一處小破綻,一劍已至他胸前橫劃而過。他雖當即向後一仰,可仍被劍意劃出一道深深傷口。長刀立刻回落,砍向他後背。

蘇漾瞳孔一震,想也未想飛撲向前,擋在他身後——長刀穿過她身軀時沒受半分阻礙,徑直砍落在清洛身上。

血肉綻開,刀上附了毒咒,烏黑的符文立刻攀爬上傷口。

“你早中了藥,還掙紮什麽?不如將此行目的說出來,爺幾個心情好了,說不定能饒你一命。”

蘇漾猛然擡眼。眼前四個黑衣人,其中一人帶了帷帽,面容藏在黑紗中,也幾乎不出手,方才只躲著大師兄的劍意走,像是境界不高的樣子。餘下三個皆是高階魔修,有兩個她有點眼熟,該是在司景行身邊時見過。

她將三人面容牢牢印在心裏,雙手緊捏成拳,緊盯著戴著帷帽那人。

大師兄行事一向小心,怎麽會中了藥?

若不是這藥,單憑她剛才所見大師兄的狀態,雖沒太大勝算,但本也是能脫身的。

她站得太近,近到能聽見兵刃和法光入體的細微聲響。一聲一聲,反覆割在她心口,鮮血淋漓。

他們明明站在一處,卻生生隔了陰陽,她不能替他擋傷,不能為他出手,甚至連他靈力不支半跪在地時,連伸手扶他一把都做不到。

這是落在他身上的第四十七刀。

蘇漾渾身發顫,極力去記他們的招式和破綻,可眼前總被水霧盈滿,看什麽都是花的。

清洛半跪在地,他中的那藥以靈力為食,一旦發作效力極快,此時他靈力已被蠶食至枯竭,勉力將劍插入土中撐著身子,才沒有全然跪下去。

一只腳自他身後踏上他背脊,狠狠一碾,將他踩到地上。

清洛悶哼了一聲,腰間那塊玉玦恰巧摔在一顆碎石上,碎作兩半。

他已經沒什麽掙紮的餘力,背上還踩著那只腳,將他按在原地動彈不得。

於是他只能盡力伸長了胳膊,去夠碎開的那半塊玉玦。

蘇漾跪坐在他身側,想替他將那塊玉玦拿來——可她的手只會穿過玉玦,觸碰不到。

第四十八刀。

四十九刀。

清洛終於抓住了那半塊玉玦,與此同時,那把長刀自他後心釘入,又猛然拔出。

他咳出一口血沫,氣若游絲。

那四人見已經差不多,轉身準備走。蘇漾死死盯著其中戴著帷帽那個,不知是不是她心中祈求被天道聽見,這時恰有大風吹過,刮起帷帽一角——她只看見那人下巴上一顆黑痣。

蘇漾轉回頭看著地上的大師兄。她跪坐在地上,伸手想替他抹去臉上血漬,卻又是徒勞。

總共五十道傷,他身上衣袍早被血染透,手中玉玦的系穗也沈甸甸地滴著血,傷口遍布全身,咒毒附骨而上。

她眼前被淚水弄花,可卻拼命想多看幾眼他。

身後傳來四人嬉笑打趣的動靜。

她一時忘了此時身處夢中,一時心中只一個念頭——五十道傷,憑什麽他們還能活著離開?憑什麽活著的是他們?

司景行看了一眼床榻上渾身繃緊的蘇漾,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她體內邪氣運轉失常,瀕臨失控。

她該不會連夢和現實都分不清罷?

她若是在夢中借極陰之體吸攬邪氣——青焰的夢中壓根沒什麽真的邪氣,只會讓自己筋脈受損,再嚴重些,興許會筋脈碎盡,邪氣失去承載,爆體而亡。

蘇漾木然跪坐在原地,夢中的邪氣自四面八方歸攏而來,在空中形成巨大的黑色渦旋,縈繞在她身周。她體內邪氣翻湧,青焰的記憶承載不住,兼之他那日所見也只到這裏,看完這一切他便偷偷脫身而出,記憶沒有後續,自邊緣開始崩塌。

邪氣慢慢聚攏,正要聚集成一道洪流沒入蘇漾體內——清洛忽而動了動。

他只剩了一口氣在吊著,此時卻像是感應到了什麽一般,朝蘇漾這兒伸出一只手。

他的手恰恰停在蘇漾面龐的位置。因著他是伏在地上,而蘇漾是跪坐著,比他高處一截,他做這動作時便略有些吃力。

空中聚攏的邪氣驟然停住。

蘇漾楞楞看向他。

他的手仍觸碰不到自己——也是,隔了那麽久的時光,又隔開陰陽,怎麽會輕易觸到呢。

可他似是真的能看見自己。

大師兄若是能看見自己……那她通紅的雙眼,周身纏繞的黑氣,他見到的,是不是就是她墮道的樣子?

蘇漾慌亂看向他,想解釋些什麽,卻發覺無從說起。

興許,他也聽不到。

她突然很害怕,怕看到他的失望,看到他的放心不下,看到他的遺憾。

可她擡眼時,卻只看見他沖自己笑了笑。

像往常無數次他看向自己時一般。

像小時候他看見她偷偷上樹捉鳥,在樹下守著她生怕她摔下來;像她再長大些,他看著她練劍,不許她偷懶;像無數次和最後那次,她送他下山,他站在山門前沖她招手。

夢境的邊界迅速坍塌而來,眼前的一切化作飛灰。

蘇漾茫然跪坐在一片黑暗之中。

司景行垂眸看向榻上稍稍安穩些的蘇漾。她眉心有一滴紅點正影影綽綽浮現出——是他先前給她的那滴精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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