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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徐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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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徐鶴之

暗紅花紋在身上長勢葳蕤, 暗示著我命不久矣。我心裏是有許多不舍的,時常摸著肚腹,在這有限的時日裏與我的孩子說話。

倘若這對孩子是男兒郎,十四歲癸水初至, 誰來為他們保養身子?十六歲情竇初開, 誰來替他們相看妻主?十八歲洞房花燭, 誰來教他們妻夫之道?

你再是疼愛他們, 也是女人。有些事,女人一輩子都不會懂得。

如此想著, 我落下眼淚,沾濕了昨兒繡的紅錦緞布老虎。

你踏入房中時,衣角沾了些許寒霜,墜馬髻甚是淩亂,斜插一支掐絲珍珠釵子, 冷戾的眼眸仿佛被囚困的雪鷹:“端午節宴,便是謀反之日。”

我輕聲道:“尋箏,抱抱我。”

你傾身過來,眷戀地探聽我肚子裏的聲音。我一下一下撩動你的碎發:“等它睡起來, 就會跟你打招呼了。”

你嘆道:“想不到我這輩子, 還有幸擁有一對兒子嗣。”

我摸到了你的耳垂,笑道:“你脾氣不甚好, 倘若是一對兒姑娘, 可不許動輒打人。”

你端過一盞杏仁酥酪, 親自餵到我嘴邊:“我都聽你的。”

見你緩緩直起身子,我心馳神蕩, 埋首在你胸前, 怎麽都不肯探出頭。這裏是你渾身最柔軟之處, 軟得讓人沈醉。

這個懷抱,我真不想讓出來。

江湖人只道浮戮門少主手持九亭連弩,踏血走九州,卻不知這女俠的胸脯,如此柔軟溫熱。

我聽到你輕聲道:“在這個世上,只有你靠在我胸前過。只有你。”

端午佳節,宮燈繪彩,瑚樹高立,絲竹至酣。

元甍帝不知曉這是她掌權下的大順朝最後的狂歡,盛裝出席,頂戴旒冠,唇染朱砂,仿佛她仍舊是穩如泰山的王。我想,在後宮粉黛的沈熏下,她已經把我的舅舅忘了。眼看她今日大廈傾倒,我心中是有無限快意的。

她負了舅舅。我恨她。

元甍帝倚在龍椅側,由貍奴手持金絲楠木鳳紋小錘按摩膝彎,她舉起一盞酒,神色在觥籌交錯的映照下顯得微紅:“諸位愛卿莫要拘束,諸位侍君也莫要拘謹,今夜是端午節,合該天下共樂才是。”

文武百官帶著家眷出列跪謝道:“臣等謝陛下隆恩!”

後宮侍君穿得爭奇鬥艷,按照位份出列跪謝道:“臣侍謝陛下隆恩!”

元甍帝不勝酒力地揮揮手,示意樂伎獻舞。一群身著圓領袍的樂伎舞了幾支舊曲,譬如《桃夭》《霓裳》《蒹葭》。誰料元甍帝醉心酒色,皆不滿意,揮手斥退樂伎。

貍奴膝行前去倒酒,諂媚道:“陛下,奴婢準備了個巧宗兒(1),請陛下和諸位高媛看個新鮮。”

元甍帝笑道:“你這下賤假娘,又想出了什麽好主意,討朕的歡喜?”

貍奴的嗓音越發詭譎,分明在笑,卻讓人聽得不寒而栗:“陛下備好金丸子便成。”

言罷貍奴拍一拍手,自麒麟臺下猴兒似的竄出一群宦娘,各個奇裝異服,還戴著頭套,看不見面孔。那些頭套描畫得十分精致,有牛頭、有馬頭、有兔頭、有猴頭。

貍奴一聲嘯,宦娘們隨她一起在中央跪地打滾,動作滑稽,惹人發笑。元甍帝與權貴們嫻熟地扔擲金丸取樂,宦娘們不住爭奪,好不熱鬧。

這盛景一如往日。

貍奴如猢猻般向元甍帝叩頭:“陛下端午安樂!端午安樂!”

元甍帝笑著將袖中金丸悉數扔給她:“滿宮裏最會討朕歡喜的,就是你了!”

海棠春與冷畫屏坐到了一張案幾,海棠春奮筆疾書寫她的話本子,冷畫屏則給她剔鰣魚的刺。

海棠春嘆道:“哎,所謂權貴,奪人尊嚴以取樂,何其悲乎!”

冷畫屏淡淡道:“寫你的書,吃你的魚,閉上你的嘴。”

大帝姬和二帝姬都摟著美人飲酒作樂,三帝姬那兒卻甚是冷情。趙福柔懷裏沒有美人,杯中沒有美酒,她對月長籲:“還是木樨鎮好。”

大帝姬調笑道:“儲姬皇妹,我懷裏這個側侍哪,可是會伺候人,送你玩上兩日如何?”

趙福柔圓圓的面頰抵在交疊的雙手,菱唇輕抿:“啊,不了,謝謝。”

二帝姬夾一筷東安子雞(2),送到趙福柔碟裏:“嘗嘗這個,配著螃蟹酒,可堪一絕。”

趙福柔動也未動,看她的神態,有種無辜的委屈感:“啊,我不想吃,謝謝。”

初入宮的趙福柔驚嘆於宮中的美食美酒美人,恨不得一日享盡天下膏粱。眼下卻對一切心不在焉,也不知是什麽緣故。

大帝姬疑惑道:“皇妹,你怎麽了?”

趙福柔無奈地把玩象牙雕玉筷:“我想回老家養螃蟹。”

大帝姬:“宮中何處不合你意?”

趙福柔搖搖頭,蟠鳳髻上一對鎏金挑心垂下的水紅滴珠隨她的動作顫動。她眉間貼著藕色五瓣春桃花鈿,顯得眉目柔和:“我是個廢物,我不該出現在這裏。”

她這句話含有幾許落寞,聽在我耳中,心口忽浮現出“何以為家”四字。

身為淩煙閣主,尋嫣坐在元甍帝近處,肩負護駕重任。金錯刀橫亙桌上,她仿佛隨時要揚刀而戰。今日她披一襲黛紫暗紋披風,孑然一身,自斟自飲。

旁人都以為她沈溺在喪母的悲痛中,我和你卻知曉,她在暗中謀算令天下社稷震動之事。

月華下澈,宮燈弄影,照出尋嫣端莊到極致的側臉,她畫著綠煙眉,唇點檀紅,眸粲如星。因喪母不久的緣故,尋嫣不曾滿髻珠翠,只斜插兩支鏨銀海水紋扁方。

尋嫣執起一盞酒,仰頸灌下,幹凈利落。

你笑敬她酒,頗有幸災樂禍的意味:“阿姐,我陪你喝。”

尋嫣冷冷瞥你一眼,吐出一個字:“滾。”

滿朝文武皆知,戚家姐妹因一個男人打得你死我活。且論起出身,戚大小姐是天上的雲,戚二小姐是地上的泥。前閣主病歿,戚大小姐傷心欲絕,戚二小姐則不曾受母親庇佑,拍手稱快。

其實你們早已聯手,只是在聖上面前裝作齟齬罷了。

海棠春卻不知曉其中的彎彎繞繞,她提起筆,大為疑惑:“哎,怎麽回事?你倆又打架了?”

冷畫屏夾起鰣魚堵住她的嘴,仍舊是方才那句話兒:“寫你的書,吃你的魚,閉上你的嘴。”

海棠春:“……”

長帝姬氣度威嚴,身披麒麟吐日錦絲袍,頭頂九龍九鳳珍珠冠,拄著青鸞杖,比聖上還有精氣神。她優雅地端起一盞酒:“今日是端午,臣妹敬陛下姐姐一盞。”

元甍帝頷首:“朕老了,許多事力不從心,便勞煩皇妹襄助了。”

長帝姬話鋒一轉,忽將紫銅狻猊酒杯摔擲於地,自麒麟臺上湧來一群禁軍,各個提長劍、佩兜鍪,蓄勢待發。長帝姬哈哈大笑:“陛下既知道自己力不從心,何不在敗完趙家江山之前退位讓賢?”

謀反!

你握我掌心的手一緊,隨後又松開,你巧妙地掩飾住情緒的變化,垂目望著盞中琥珀。

元甍帝遲疑片刻,高呼救駕!

剎那間,保護元甍帝的金吾衛與長帝姬的私軍殺成一團,刀光劍影不絕於眼。長劍挑翻了桌案上的美酒佳肴,瀲灩酒液傾倒於地,恰似這個無力回天的王朝。

你一把將我推出危險的戰場,由屬下江浸月護持。江浸月扣住我雙肩,帶著我躲在遠處一方石獅子後頭,獅子四下設滿機關。

江浸月拱手道:“此處乃是高媛特地為主君所選,固若金湯,請主君安心。”

我擡眼而望,你照舊坐在原地飲酒,完全不受殺伐之氣侵擾,仿佛對人世間的一切都不起興致。

“啊啊啊!別殺我!別殺我!”趙福柔又慌不擇路地往桌案底下鉆,扭得像一只渾身錦緞的小泥鰍。她髻上的八瓣蓮鎏金挑心淩亂而落,珍珠瓔珞也被勾斷了,遍地狼藉。

趙福柔哭得動情:“我要回木樨鎮……我要回家!別、別殺我!”

後宮侍君與宦娘們尖叫潰逃而去,有些被殺紅了眼的金吾衛誤殺,有些不慎跌入荷花池,喑啞哭喊聲遍地,麒麟臺成了金銀鑄成的修羅地獄。

海閣老起身,悍然護在元甍帝身前:“為人臣者,忠字當先,誰要殺陛下,先殺老臣!”

李觀今驚道:“妻主——”

海閣老沈聲道:“春兒,此地不宜久留,帶著你爹先走。”

海棠春護在父親身前,高聲喚道:“娘!大順帝王庸碌,不值得你以死相忠!”

趙福柔哭得越發可憐,沾濕了半襟芍藥紅緙絲短襖:“嗚嗚……誰來救我……我不想死啊!我還沒娶夫郎呢!”

海閣老斑駁了半鬢霜發,老態橫生。她久久望著女兒,開口問道:“你可知道,你性情詭僻放誕,只樂山水,不樂功名,娘親從不斥責,一味依著你,是何緣故?”

風撩起海棠春香色的馬面裙,她驚道:“什麽緣故?”

一劍刺過去,海閣老吐出一口鮮血,玷染了寬大的官裙。她為官一世,死也死在了朝堂上。海閣老高聲道:“娘這一輩子,為朝堂而生,日日所想,便是拯救這爛在泥裏的大順!可……哈哈哈,娘救了一輩子,也沒把它救過來,即使如此,娘作為臣子,也回不了頭。臣,只有忠君一條路!”

頓了頓,海閣老又道:“反正這大順朝也爛透了!犧牲了娘,不能再犧牲你!所以你愛做什麽就做什麽吧!娘要你這一輩子,無憂無慮,無牽無掛!”

我淚盈眼眶。

長帝姬把玩著調兵遣將的龍虎符,高聲道:“誰取儲姬的項上人頭,朕賞其足金千兩,食邑萬戶!”

她話音剛落,無數私軍手持雪亮劍鋒便往趙福柔刺去,趙福柔躲來躲去,哭得越發淒慘:“別……別殺我……”

長帝姬見她狼狽之狀,如見螻蟻:“好侄女,待你到了閻羅殿,莫忘了回頭看看,朕的萬裏江山!”

你與尋嫣對視一眼,同時手持金錯刀,踏案而起。尋嫣對長帝姬斥道:“無恥老賊,麒麟高臺上,怎任你稱孤道寡!”

元甍帝抱著海閣老的屍殍驚道:“尋嫣救朕!”

你一腳踹翻趙福柔躲在下頭的玲瓏犀雕案,把這有史以來最丟人的儲姬殿下護在身後:“此乃當朝儲姬,國之根本,誰敢動她一指頭,我淩煙閣定誅之九族!”

長帝姬面色變了幾變,睚眥欲裂,恨之入骨:“好一個戚尋箏!你是內奸!竟然跟朕擺無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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