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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課,福臨已經挨過一次打,懼怕父親手裏的板子,乖乖地轉過腦袋去。

但是這日下了學,他剛走出書房的門,姨媽就在門下等他,福臨撒歡撲入姨媽的懷抱,海蘭珠抱起沈甸甸的小家夥,帶他往崇政殿來。

福臨卻是很乖,奶聲奶氣地說:“額娘說,這裏不能來。”

海蘭珠道:“乖孩子,沒事兒,這會兒是皇阿瑪要見你。”

福臨來到崇政殿,便見到高大的皇阿瑪,光著半片肩膀,張弓搭箭,嗖嗖幾聲響,遠處箭靶的正中心,便紮滿了箭矢。

“皇阿瑪,皇阿瑪……”小兒子毫不吝嗇他的誇讚,拍著巴掌給阿瑪叫好,飛奔到皇太極膝下,“阿瑪,福臨試試,福臨也要……”

他急切地朝父親伸著手,小腳兒跺得著急,皇太極便抱起他,手把手地張弓搭箭射中靶心,福臨高興壞了,跑到海蘭珠膝下來,得意洋洋地要姨媽表揚他。

寶清送來切好的瓜果,海蘭珠便帶著福臨在一旁吃果子,皇太極又連射十箭,箭箭都在靶心,靶子都快被戳爛了。

她拿著帕子走上來,擦去皇帝肩頭的汗水,為他扯起一半衣襟,溫柔一笑:“皇上,您禦駕親征去吧。”

皇太極眉心一震,鄭重而嚴肅地凝視海蘭珠:“你說什麽?”

海蘭珠毫不膽怯,莞爾道:“我說,您禦駕親征去吧。”

皇太極抓著海蘭珠的胳膊,指間的力道讓她感覺到疼痛,可她忍住了,繼續緩緩扣起皇帝衣襟上的扣子,為他將衣衫整理妥帖,口中道:“我會好好照顧你,把身體養好,太醫點頭了,皇上就出馬吧。親自去看一眼,贏要贏得痛快,就算……”

她搖頭,眼眸清亮,滿滿地溢出驕傲:“皇上必定戰無不勝。”

皇太極嗔笑:“雖是吉利話,可眼下朕心裏明白得很,若當真戰無不勝,也不會打了幾十年都沒打下來。”

海蘭珠道:“既然都打了幾十年,也不必著急一兩年,眼下那李自成,在洛陽殺福王朱常洵,將他與鹿肉同烹食用,如此暴虐殘忍之人,他日稱帝,恐怕難得民心。而恰恰是這樣的人,絕不會和朝廷聯手對抗咱們,只會落井下石。皇上這邊只管打,等咱們打贏了,明朝內部也耗空了,漢人說什麽來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這漁翁必定是我大清,絕不是李自成。”

皇太極目不轉睛地看著海蘭珠:“這些話,誰教你的?”

海蘭珠笑:“我這些日子天天在崇政殿,便是聽你的夢話,也聽懂了呀。”

皇太極皺眉,眼中露出幾分威嚴,海蘭珠的目光稍稍有閃躲,可軟綿綿的一笑,便是融化了帝王的心,她說:“皇上怎麽了,難道要罰我僭越朝政嗎?”

“朕也在想,要硬挺入明朝,我們的隊伍後勁不足,此番敗仗耗損極大,更重要的是士氣。”皇太極嘆道,“我們在外面都打不贏,進了裏頭,除了明朝軍隊和李自成外,只怕走到哪裏都會遭到百姓的抵抗。那些漢人吶,生生不息,錚錚鐵血,比他們的朝廷和軍隊還要強。”

他走來,將吃果子的福臨揉了揉腦袋:“你怎麽還不長大,阿瑪要你去打仗呢。”

福臨一臉驕傲地說:“皇阿瑪,我很快就長大了,我又換新衣裳了。”

他的意思,是他長高了,可皇太極已經等不及。那些年仗著自己年輕,總是不屑哲哲和玉兒挖空心思地想要為他生兒子,現在才知道,福臨若早十年出生該多好。

“送他去內宮玩半天吧。”皇太極對海蘭珠說,“告訴哲哲,宮裏不必這麽死氣沈沈的,看得人憋悶,日子該怎麽過還怎麽過。你也放心,朕會好好保養身體,如今比起打勝仗,朕更想要一副結實的身體。”

海蘭珠禮儀周正,福身答應:“臣妾遵旨。”

皇太極含笑嗔怪:“胡鬧。”

不久後,皇太極召見大臣,海蘭珠帶著福臨回內宮,將六阿哥七阿哥和幾個小公主都帶了去,寂靜的內宮頓時充滿孩子的笑聲,看著孩子們竄來竄去,哲哲只覺得滿眼生機勃勃,她嘆了口氣,對阿黛說:“誰也比不得咱們福臨好。”

阿黛笑道:“您瞧您說的,六阿哥的樣貌可不賴呢。”

哲哲朝四下看了眼:“海蘭珠呢,又回崇政殿了嗎?”

阿黛應道:“宸妃娘娘在永福宮裏,要奴婢去請嗎?”

哲哲想了想:“不必了,讓她們說說話吧。”

崇政殿裏,皇太極第一次向大臣們提起他要禦駕親征的事,雖然一半反對一半讚成,可這件事基本是定下了。大臣們散去後,皇太極獨自坐在桌案前,尼滿送來湯藥,說是宸妃娘娘叮囑一定要按時辰喝下去。

皇太極一口氣灌下,皺眉回味著苦澀,便是問尼滿:“後宮這些日子,可安好?”

尼滿知道皇帝想問什麽,笑道:“一切安好,只是靜的很,偶爾宸妃娘娘去永福宮坐坐,才會有幾句笑聲。”

皇太極擡眼看他,尼滿嘿嘿一笑低下腦袋,皇太極笑嘆:“可不是嗎?”

他當然知道,海蘭珠怎麽可能因為在崇政殿待久了,就知道什麽福王朱常洵,更不可能聽自己的夢話,就能隨隨便便講出這些話。她一字一句說的那麽謹慎,跟背書似的,必定是有人教了。

皇帝病了這麽久,除了海蘭珠日夜照顧,玉兒一次面都沒露過,他臥病在床上時,連淑妃都來搭把手幫忙,可那個狠心的家夥,怎麽都不來看一眼。

第253 現在這樣不是挺好的

“皇上,您當真要禦駕親征?”尼滿則問道,“恕奴才多嘴,您的身體且要養一養才是。”

皇太極拍了拍胸脯:“再養一陣就好了,朕還結實著呢,不必多慮。”

尼滿說:“這陣子實在辛苦宸妃娘娘,娘娘聽說有些藥材不夠細,藥效不得發揮,便親自到藥房裏去研磨,和太醫們再三商議。如今您喝的參茶裏的參片都是娘娘親自切的,多虧宸妃娘娘悉心照顧,您才好得這麽快。”

皇太極道:“所以朕更加要去禦駕親征,親自把明朝的江山打回來,朕要帶她離開這個傷心地,離開這裏,她就再也不會想念八阿哥。”

“是。”尼滿應道。

“尼滿,你還能騎馬嗎?”皇太極問道。

尼滿忙道:“皇上,奴才也有的是力氣,只是您如今不讓奴才值夜罷了,而因為不再值夜,身體越發比從前好了。”

皇太極便說:“這次跟著朕一道上戰場吧,朕要你在一旁照顧,不能辜負了蘭兒對我的照顧。有你跟著,皇後她們也能放心。”

尼滿激動不已:“奴才遵旨!”

內宮裏,玩累了的福臨,窩在大玉兒懷裏睡著了,玉兒嗔道:“還是跟小時候似的,就愛睡在胳膊彎裏,都是姐姐慣的,聽說幾位乳母胳膊都落下傷,就是抱他抱出來的。”

海蘭珠不以為然:“他能有多重,這會兒還小呢,不過是你和皇上把他當大孩子。阿圖阿哲這麽大的時候,哪個不是被捧在手心裏含在嘴巴裏,福臨不委屈,你們還委屈?她們沒力氣抱,我來抱好了,我不累。”

大玉兒瞥了姐姐一眼:“是誰對我說,慈母多敗兒。”

海蘭珠笑:“你是母,我只是姨母。”

蘇麻喇在一旁笑:“如今格格說不過大格格了,真稀奇。”

大玉兒沒好氣:“你得意什麽,快去幫著把小阿哥小格格們送回去,姑姑該頭疼死了。”

哲哲一向不怎麽待見其他庶妃生的阿哥公主,不過是維持著幾分體面,今天一大窩孩子來玩耍,只會讓她覺得麻煩,趕緊都領回去才行。

蘇麻喇走後,海蘭珠便對妹妹說:“禦駕親征的事,我對皇上說了,皇上很高興呢,像是要決定了。雖然我心裏不踏實,巴不得他不要去,可是這麽久,頭一回又見到他的精氣神了。”

大玉兒道:“姐姐放心,皇上不會去沖鋒陷陣的,他只是振作士氣,穩定軍心,也就路上辛苦一些。”

“真的嗎?”海蘭珠掩不住的擔憂。

“自然是真的,但也不排除最糟糕的情況,萬一全軍潰敗,皇上被俘。”大玉兒眼見姐姐臉色驟變,忙道,“看我該死,對你說這些話,姐姐別胡思亂想。咱們不打到北京已經是咱們客氣了,明軍現在只能守不能攻,絕不會有那種事。”

海蘭珠見玉兒扇自己的嘴巴說烏鴉嘴,忙攔下道:“童言無忌,你還是小孩子呢。”

大玉兒一楞,海蘭珠也尷尬地笑:“別生氣,在姐姐眼裏,你永遠都是妹妹。”

“下回再說我是小孩子,我可翻臉啦。”大玉兒故意生氣,換了邊手來抱福臨,小家夥不安地咕噥了幾聲,一手抓著額娘的衣襟,又睡踏實了。

雖然嘴巴上說著不能寵,可如今和兒子聚少離多,相見時真真只想把他捧在手心裏,大玉兒低著頭,看不夠似的看著兒子。

“玉兒,你為什麽不親自去對皇上說。”海蘭珠道,“皇上病的那會兒,你也不來幫我,莫說皇上盼著你來,我也盼著你來。”

“姐姐盼我我信,他不會盼我,現在這樣不是挺好的?”大玉兒平靜地說,“姐姐啊,你答應我的,絕不會告訴皇上是我在教你那些事。”

海蘭珠嗔道:“你覺得皇上能相信,我會懂這些?你也太看得起我,太看不起皇上了。”

大玉兒不以為然:“那也是他的事,姐姐只管不承認,你可是答應我的。”

“是是是。”海蘭珠無奈,在妹妹額頭上輕輕一點,“我就拿你沒法子。”

只見跑去清寧宮的蘇麻喇又回來,一臉幸災樂禍:“貴妃娘娘在皇後跟前哭求,讓她去見見十一阿哥。”

這陣子,不僅是庶福晉們被要求在自己的住所不得擅自出門,內宮尊貴的幾位也一樣不能走過鳳凰樓。

淑妃帶著自己的女兒,衣食無憂過得很好,還奉旨到崇政殿給海蘭珠幫過忙,可麟趾宮那一位,見不到兒子見不到皇帝,終日撓心撓肺。

今天見這麽多孩子進內宮來玩耍,分明她的女兒也在其中,可她眼裏沒有女兒,她只想見自己的兒子。

“你生下女兒,一眼都沒去看過,可見你是不喜歡孩子的,既然如此就不要勉強。”哲哲很和氣地拒絕娜木鐘的請求,“十一阿哥被照顧得很好,你放心就是了。”

娜木鐘再三懇求,皇後就是不點頭,命宮女將她送出去,她就差站在宮門前破口大罵,可她知道眼下的形式,她若鬧騰,哲哲就能名正言順地清理門戶了。

淑妃本陪著女兒在院子裏,一見她滿身戾氣地被人從清寧宮攆出來,立刻抱著女兒回衍慶宮,娜木鐘孤零零地站在宮苑裏,看向四周,想象著那一雙雙眼睛,正隱在窗欞後嘲笑她。

娜木鐘握緊雙手,頭也不回地闖回麟趾宮,她要忍,她連兒子都盼來了,還有什麽不能惹,一切都會有轉機。

永福宮裏,海蘭珠和大玉兒果然站在窗下,海蘭珠嘆道:“她也怪可憐的,看不見孩子。”

大玉兒皺眉,她忙道:“我不是可憐她,我只是說,做娘的看不見孩子可憐,不是娜木鐘可憐。”

見姐姐急於辯解,怕自己生氣,大玉兒不禁笑了,但對於娜木鐘,可沒有半句好話:“其實她一點都不可憐,每天都活在自己的夢境裏,美夢做得好好的,人家樂呵著呢。”

海蘭珠輕聲問:“玉兒,八阿哥的死,會和她有關系嗎?”

大玉兒頷首:“皇上既然對你說,在麟趾宮裏不知不覺地就和她上了床,可見她有些手腕,動了手腳。賽音諾顏氏再怎麽被欺負,也不至於就瘋了,興許是被什麽人餵了藥。只可惜我們都沒證據,只可惜她這條命,還能給皇上換馬換糧草兵器,挺值錢的。”

海蘭珠垂下目光,大玉兒安撫她:“別想那個女人如何,就看著皇上吧,若真有什麽事不得不憋著,他心裏一定是最痛苦的那一個,因為他還要殘忍地辜負你。”

“我知道。”海蘭珠打起精神來,“不論如何,八阿哥人死不能覆生,要緊的還是活著的人,都好好活著,玉兒你放心,姐姐沒事。”

大玉兒一直很放心,姐姐心裏再如何苦,她也不會像當年那樣要尋死,她比任何人都盼著,能長長久久地陪在皇太極的身邊。

玉兒道:“姐姐也要保重身體,這些日子你這麽累,都瘦了。”

海蘭珠莞爾:“怪誰?你也不來幫我。”

這自然是玩笑話,大玉兒去不去,並不影響皇帝的養病,海蘭珠該辛苦還是辛苦,不過是心裏多一分慰藉,她不會把照顧皇帝的事,假手他人,在皇太極身上,她和玉兒彼此,誰都沒讓步過。現在不是玉兒讓著她,只是玉兒不要了。

之後的日子,海蘭珠依然貼身照顧皇太極的起居,皇太極有她在身邊,事事都踏實。偶爾再從海蘭珠嘴裏聽說幾句對朝務和戰況的見解分析,就知道玉兒還惦記著他,心裏更寬慰。

六月末,皇太極決定禦駕親征,將親率兩黃旗精銳奔赴前線。

這日便要點兵出征,海蘭珠一清早就起了,將皇帝的盔甲戰袍戰靴都準備好,蹲在地上把皇帝的佩刀擦得鋥亮。

皇太極一覺醒來,就看見海蘭珠蹲在門前,晨曦剛好從門前投射進來,幾乎將她嬌柔的身體照得通透。

她捧著威武的佩刀,舉向天空,耀眼的光芒輝映著她的笑容,像是十分滿意,她小心翼翼地將佩刀放回刀鞘,回眸,就和皇帝對上了眼。

海蘭珠笑容溫柔,道:“皇上,該出征了。”

第254 我多吃幾服藥,必然就好了

皇太極翻身而起,海蘭珠捧來戰袍,屈膝雙手奉上,柔美的眼中滿是驕傲自豪,他是她的天,他是大清的神。

“起來,永遠也不要跪我。”皇太極攙扶起海蘭珠,接過她手中的戰袍,在心愛的人唇上深深一吻,“蘭兒,等我回來,帶你去北京。”

“是。”海蘭珠心滿意足地看著他,“皇上,我等你回來。”

十王亭前,將士們陸續進宮集結,等待皇帝發號施令,雅圖跟著大玉兒卻在此刻來到這裏,她提醒母親:“額娘,咱們來的太早了,皇阿瑪還沒來呢。”

“雅圖,你看那裏穿鎧甲的人是誰?”大玉兒道。

“是索尼。”雅圖說,“好久沒見他了。”

“雅圖,去把這封信交給他,悄悄的最好別讓人看見。”大玉兒對女兒道,“你知道該怎麽做嗎?”

雅圖是聰慧剔透的姑娘,立刻接過信,飛奔到索尼跟前。

索尼乍見公主,慌忙行禮,雅圖卻道:“該是我向先生行禮才對,一日為師終生為師,索尼大人,好久不見您了。”

“臣怎敢觍顏自稱是公主的師傅。”索尼躬身抱拳,可忽然,公主塞了一封信到他的懷裏,“索大人,這是我的謝師信,您路上慢慢看吧。”

索尼怔然,再擡起頭,見莊妃娘娘立在遠處,他朝大玉兒欠身,便立時將信收好。

半個時辰後,眾人擁簇帝王而來,海蘭珠跟在人群中,遠遠就看見了玉兒,她又看了看皇帝,她知道,玉兒能來送皇帝出征,他一定高興極了。

皇太極走到母女倆面前,雅圖不顧行禮,仰著臉傲然對父親說:“皇阿瑪,您記得把崇禎的人頭給我送到科爾沁,我要當球踢。”

皇太極心中一緊,他幾乎忘了,七月裏,雅圖就要出嫁科爾沁。

雖然對明朝宣戰,但並沒有修改婚期,或是說誰都把這件事忘了,而這下他去出征,連女兒的婚禮都不能參加。

“雅圖,還不向皇阿瑪行禮?”大玉兒在一旁道。

雅圖撅了嘴不服氣,忙向父親行大禮,祝他旗開得勝早日凱旋,大玉兒含笑看著女兒,皇帝卻看著她,道:“朕會早日歸來。”

大玉兒擡起眼眸,凝視著她的丈夫,笑道:“與其把那血淋淋的頭顱送到科爾沁,不如到時候直接接雅圖和女婿去北京。太和殿前的廣場那麽大,踢球才有意思,皇上說呢?”

“那就這麽定了,把女兒和女婿都接去。”玉兒的話,讓他心裏好舒坦,便挽起女兒的手道,“雅圖,阿瑪到時候派人來接你和弼爾塔哈爾,咱們去北京的皇宮裏玩。”

“多謝皇阿瑪。”雅圖歡喜極了,大玉兒將她拉到身邊,命她要莊重,那邊廂哲哲也帶著孩子們過來了,皇帝與她說了幾句話,便龍行虎步地走向十王亭。

十王亭前,將士們氣勢滔天,皇帝揮劍指天,策馬而去。

轟隆隆的馬蹄聲震天響,揚起的沙塵迷得人睜不開眼,大玉兒矚目凝視,直到煙塵散去,直到十王亭前空無一人,願上蒼保佑,願他毫發無損地歸來。

一旁的海蘭珠,手裏牽著小小的福臨,安然看著皇帝遠去,她已經把自己的心按在了皇帝的身上,願跟著他一起奔赴沙場。

而這幾個月,他們日夜相處,同起同臥同吃同喝,若非堆積如山的奏折,若非三更半夜也會闖來的緊急軍報,她幾乎要忘了自己是在帝王的身邊。

海蘭珠看向一旁的玉兒,妹妹比她早了十年嫁給這個男人,可那十年裏,他們聚少離多,在一起的時光甚至湊不出一年。

可自己來到後,皇太極很少再出遠門,這七年裏,再加上他的專房之寵,她陪伴皇太極的時光,早就超過了玉兒。

老天對她,太厚愛,老天對玉兒,太殘忍。

不,是她對自己的妹妹,太殘忍。

大玉兒轉身來,看著姐姐,莞爾一笑:“你牽著福臨做什麽,他該上書房去了,又想幫著他偷懶嗎?”

福臨聽見了,撅著嘴氣哼哼地看著母親,抱住了姨媽的裙擺,把臉埋在海蘭珠的裙子裏。

“福臨啊,我們去書房了。”海蘭珠蹲下來,想要抱起福臨,可一蹲下,她就感覺到暈眩,心口和後背熟悉的痛楚再次出現,她沒有抱福臨,溫柔地說,“福臨乖乖地念書,等咱們福臨有出息了,額娘就沒得訓你了。”

“我聽姨媽的。”福臨好乖,沖大玉兒說,“額娘我去書房啦,你也要乖一些。”

小家夥轉身,大搖大擺地跑開,跟著他的嬤嬤們也一窩蜂地跟走了,海蘭珠緩緩起身,對妹妹說:“玉兒,我累了,尼滿跟皇上出征,崇政殿裏的事兒要有人照應,我想去歇一歇,你去看著可好?”

“我知道了。”大玉兒見姐姐臉色不好,幾乎是一瞬間就變得蒼白,擔心地問,“姐姐沒事吧?”

“天天伺候皇上,能不累嗎。”海蘭珠不以為然,“我去歇著就好了,之前你不願見皇上,這會兒皇上不在家,叫你去收拾些東西總成了吧?”

“是是是……”大玉兒攙扶著姐姐,“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親眼看著姐姐躺下後,大玉兒才帶著雅圖來到崇政殿,看到桌上堆積如山的奏折,看到沙盤裏插滿了各種標記,連臥榻上都散落幾本兵書和奏折。

“皇阿瑪真辛苦。”雅圖跪在榻上,將散落的書本摞起來,心疼地說,“等我去了科爾沁,要好好帶著他們放牧養馬,給阿瑪養最健壯的戰馬,讓阿瑪坐得穩穩的舒坦的,馱著他走遍天下。”

大玉兒欣慰地看著女兒,她既心疼父親,又心疼自己,還有身為帝國公主的驕傲和擔當,老天賜給她這樣好的女兒,在雅圖的面前,自己這個額娘反而顯得渺小狹隘。

可做母親的心,不該拿來和江山天下做比較,這大抵只有姐姐能理解她了。

六日後,皇太極帶兵疾行,趕到松山,多爾袞早已等候,一見面便是告罪。

皇太極豁達豪氣,不論勝敗,只求八旗將士上下團結一心,大大鼓舞了清軍的士氣。

他冷靜下來,與諸將重新部署清軍作戰路線,預備自烏忻河南邊至入海口,橫截大路,於綿亙駐營,高橋設伏,圍追堵截。

皇帝的到來,令三軍氣勢大振,多爾袞被洪承疇挫敗的心,也安定下來。

這一日,他才出營帳,準備點兵去偷襲明軍的糧草,索尼不知從哪裏出現,恭敬地請安後,突然交給他一封信,匆匆道:“莊妃娘娘托付臣轉交此信。”

多爾袞的心猛地一抽,迅速將信捏在掌心,匆匆離開了。

盛京皇宮裏,大玉兒每日料理了宮闈事務,和整理崇政殿收到的各地奏折後,便會來關雎宮陪伴姐姐。

海蘭珠自從皇帝出征,本就虛弱的身體突然倒下,起初兩日只是貪睡,沒日沒夜地睡,眾人本以為她惡補了睡眠,能養足幾分力氣,誰知氣色越來越差,這幾日連進膳的胃口都沒了。

“這是齊齊格命府裏的廚子做的松仁粥,姐姐嘗一嘗嗎?”大玉兒道,“東莪病著,她不好來看望你,命人做了吃的送來,說你要什麽只管開口,她派人去給姐姐找。”

海蘭珠懶懶地說:“不礙事,我就是累了,躺幾天就好,你們這麽大驚小怪的。”

大玉兒道:“你就是累出的病,我該幫幫你才是。”

海蘭珠笑道:“你來幫我,我也一樣要忙,我又不幹活,不過是守著皇上罷了。是我自己的身體不爭氣,你去讓太醫多給我開幾服藥,我吃了必定就好了。”

“姐姐就是好,不像有的人,一點病痛就要死要活期期艾艾。”大玉兒給姐姐餵了粥,“我一定把你養得白白胖胖,姐姐不怕。”

清寧宮裏,哲哲收到了皇帝的來函,皇太極告訴妻兒他一切都好。

送信的人就跪在哲哲面前,哲哲收起信函,冷色道:“宮裏的事,我怎麽吩咐你,你就怎麽向皇上稟告,眼下戰事為重,任何事都不能打攪皇上,不然貽誤軍機,你擔當不起,人頭難保。”

第255 一忍再忍

“末將遵旨!”那人立刻領命,不敢忤逆皇後。他從前線來,戰場上是什麽光景,他比皇後更清楚,眼下任何事都不能阻攔皇帝打勝仗,他可不敢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宮裏一切安好,請皇上保重勿念。”哲哲起身道,“就這麽說,皇上若問你什麽,你便道來去匆匆不曾瞧見。”

“是,娘娘。”

“等等……”哲哲又將人喊下,“皇上有沒有特別叮囑你,要留心什麽?”

“回娘娘的話,皇上沒有特別的叮囑,末將領了信函便趕回京城。”那人瞧著老實忠厚的模樣,不像會說謊話。

哲哲再三思量:“去吧,照我說的做。”

來者匆匆而去,眨眼功夫就消失在內宮中,這麽短的時間,想必也察覺不到什麽,但皇帝若另安排眼線在宮裏,哲哲也沒法子了。

她帶著皇帝的信函,來到關雎宮,大玉兒將信念給姐姐聽,把紙翻來覆去說:“這是有多忙,再多兩行字也不行?”

海蘭珠笑問:“多來做什麽?”

大玉兒眼珠子悠悠轉:“多兩行字,特地問問姐姐如何。”

海蘭珠看向哲哲:“姑姑,您看她。”

“皇上一切安好,你也趕緊好起來。”哲哲卻道,“怪我沒輕重,一直想著你在皇上身邊伺候,他必然最舒坦最安心,卻是活生生把你累病了。”

海蘭珠連忙擺手:“姑姑別這樣說,玉兒更不要這麽想,這幾個月我能日夜守在皇上身邊,終於能實實在在為他做些什麽。當然,最好這輩子都別再有侍疾的事,只盼著皇上康健,但是這些日子,我每天……都很快活。可這樣說,心裏又覺著,更對不起姑姑和玉兒。”

“好了,咱們就別對不起來對不起去的。”哲哲將一雙侄女的手交疊在一起,“各自把日子過好,開開心心的才是。”

不多久,雅圖便帶著宮女送湯藥來,從宮女的手上拿過,便是小心翼翼送到海蘭珠的嘴邊,親手餵姨媽喝下去。

“姨媽就是好,喝藥這麽乖。”雅圖心疼地誇讚,“不像額娘,病了痛了喝一口藥,像要打仗似的手忙腳亂。”

海蘭珠愛憐地看著雅圖,心中一個激靈,問哲哲:“姑姑……雅圖是不是快出嫁了?”

哲哲道:“皇上沒來得及修改婚期,本是沒打算禦駕親征的,眼下病了一場,又率兵而去,雅圖的婚期就這麽定下了。說不好聽的,科爾沁還怕你們變卦,他們無所謂隆重與否,只盼著雅圖快些過去。”

雅圖就在一旁聽著,哲哲不想瞞著她,本就是這孩子要去過一輩子,她該知道所有的事。

“雅圖……”海蘭珠心疼地挽著孩子的手,“不能風風光光出嫁,你會不會傷心?”

雅圖將三位長輩看了看,傲然道:“皇阿瑪可是用炸響紅衣大炮來給我送嫁呢,熱鬧得很。至於那些金啊銀的,我從小就不稀罕,皇額娘,您就給我長個臉,就說雍穆公主省下婚禮的花銷支援前線將士,可好?”

哲哲連連點頭:“好,好。”

“這丫頭。”大玉兒嘴上嗔怪,心裏疼得瘋了。

她何德何能有這樣好的女兒,她把女兒驕傲地養大,從不需要她為任何事委曲求全,可偏偏在她一輩子的幸福上,逼得雅圖一忍再忍。

“不過有一件事。”雅圖嬌滴滴地說,“姨媽,您還記得嗎?”

海蘭珠溫柔地點頭:“姨媽記得,雅圖出嫁的時候,姨媽來給你梳頭。”

雅圖歡喜極了,依偎在她身旁:“姨媽可要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讓弼爾塔哈爾看得目瞪口呆。”(13:00更新)

第256 姨媽,原諒我

為出嫁的雅圖梳頭,是海蘭珠一直記在心裏,也滿心期待的事,只沒料到孩子的嫁期會在這戰亂之時。

但想,這正是大清繼往開來的時刻,雅圖貴為帝國公主,她同樣肩負著使命。

海蘭珠只願將所有的美好的祝願,都給她最愛的孩子,便是努力服藥休養,等待雅圖出嫁。

前線炮火連天,仿佛真如雅圖所說,是皇阿瑪在為她送嫁。

多爾袞得到線報,獲悉明朝糧草運輸的路線,帶兵潛入欲毀了洪承疇的供給。

這本是有去無回的冒險,怎麽也不該多爾袞這位首將前往,可他在洪承疇手裏吃了敗仗,不論如何要扳回一城,這送死的差事必須他自己沖在前頭。

皇太極並不知道這件事,知道的時候多爾袞已經走了,但也明白多爾袞就是知道自己不會放他去送死,才欺瞞不報。

皇帝雖怒,可深知多爾袞不會白白送死,數日的等待後,這天終於得到消息,說睿親王的人馬出現了。

他立刻策馬而來,站在高處,果然見多爾袞帶著幾十個人,滿身煙塵地趕回來。

多爾袞昂首看見皇太極,便加了幾鞭奔來,縱身而下跪在地上道:“皇上,洪承疇的口糧全化作了灰燼。”

“你和你的人,可都安然無恙?”皇太極問。

“都回來了。”多爾袞眼中精光閃閃。

皇太極下馬,親手將他攙扶起,眉宇間的怒意不散,可眼中已是滿滿的讚許:“欠下三十軍棍,待班師回朝,在十王亭前結結實實地打你。”

多爾袞笑:“臣領罰。”

皇太極看向趕來的士兵們,朗聲道:“快回吧,熱水熱飯給你們備好了,洪承疇的兵沒飯吃,我的將士不能餓肚子。”

聽聞洪承疇的糧草被毀,軍中氣勢大振,皇太極親自上山狩獵,打回一頭野豬兩頭鹿,上火炙烤供將士們分食。

而這一天,又從盛京送來供給,是即將出嫁的雍穆公主省下婚禮的花銷,犒賞前線的將士,以茶代酒,君臣一同遙祝盛京的婚禮。

夜深人靜,多爾袞休息在營帳中,摸著心門口的那封信,安然睡去。

七月末,雅圖出嫁的日子,海蘭珠的身體雖不見起色,可精神不壞,盼著這一天,不論如何也要強打精神高高興興地將心愛的孩子嫁出去。

她早早就起來,坐在炕頭,到了吉時,宮女們果然將待嫁的新娘送來了。

亭亭玉立的姑娘,披著烏黑濃密的長發,如冰涼的絲綢滑過指間。

海蘭珠還記得她到盛京後頭一回給外甥女梳頭,那軟綿綿的小頭發,熱乎乎的小腦袋,香噴噴的小身子,溫暖了她喪子喪夫後的心。

大玉兒進門來,道:“姐姐若是沒精神,梳幾下就好,讓宮女們來拾掇吧。”

海蘭珠道:“我好著呢,今早的奶餑餑都多吃了一個。”

雅圖則揮手攆她的額娘:“額娘先到外頭等我,等下我漂漂亮亮地出來,多驚喜呀。”

大玉兒搖頭:“你呀,就一點沒舍不得額娘,這會兒就不想見到我了?”

雅圖不以為然,大大咧咧地說:“科爾沁能有多遠呀,又不是在天邊,額娘想我了就派人捎個信,我自己就能騎馬跑回來。指不定哪天我和您女婿吵架了,我也跑回娘家來了呢。”

“這丫頭……”玉兒不知該喜該悲,和海蘭珠對視一眼,便是把女兒交給姐姐。

海蘭珠熟稔而溫柔地將雅圖的頭發綰起,穩穩地固定住發髻,好讓她經歷奔波後,依舊紋絲不亂,仔仔細細地將碎發抿齊,才拿起首飾珠釵為孩子戴上。

“您累嗎?”雅圖問。

“不累,心裏高興著呢,從咱們頭一回說好起,姨媽就盼著這一天。”海蘭珠道,“只是這樣那樣的事,到如今真正出嫁的日子,卻處處都委屈你。”

“我才不委屈呢,額娘舍不得我,您也舍不得我。”雅圖道,“其實皇阿瑪也舍不得我,只是他沒法子,比起大姐姐二姐姐們,我可有福氣多了。”

“是嗎?”

“姨媽……”雅圖輕聲說,“咱們倆悄悄地說,皇額娘她太無情,我在察哈爾的時候,聽大姐姐哭了一場。姐姐說自己從沒有感受到皇額娘對她的愛,她如今自己做了額娘,不僅沒法兒理解皇額娘,反而更怨了,她知道自己不是兒子,皇額娘根本不在乎她。”

海蘭珠停下了手裏的梳子:“雅圖啊,這些話,咱們藏在心裏可好。”

雅圖說:“我知道,我誰也不會再說的,您放心,我連額娘也不說。”

海蘭珠嗔笑:“那你為什麽告訴姨媽?”

“因為……”雅圖頓了頓,“我想讓您知道,我不委屈也不難過。雖然不得不被皇阿瑪嫁出去,可是有您和額娘都舍不得我,從小寵著我,讓我那麽榮耀和驕傲,我從來都不委屈。那會兒看著您和額娘一起對皇阿瑪翻臉,我真是擔心極了,我願意為了皇阿瑪和大清去和親,可您和額娘一定就覺得,我是委曲求全。我也不想解釋了,因為額娘愛我的心,可不是江山天下能換的,姨媽,您說是不是?”

“好孩子。”海蘭珠動容,“我們雅圖真是好孩子。”

“還因為,您身體不好,我怕您太想我了。”雅圖轉身來,眼圈兒通紅,含著淚問,“姨媽,是不是我小時候把雪塞在您的鞋子了,害您著涼大病一場,才把身體搞垮了?”

“沒有的事,雅圖啊,沒有的事。”海蘭珠連連搖頭,“你看,姨媽還給你生了弟弟呢,姨媽的身體不好不是因為你,絕不是。”

“是因為太想念弟弟嗎?”雅圖哽咽,“您還有福臨,福臨最喜歡您了,將來福臨去了福晉,生了小孫兒,也要您給帶著呢。”

海蘭珠頷首:“姨媽知道,我會好好的。”

不得耽誤吉時,海蘭珠因為沒太多力氣,這頭已經梳得很慢了,她便讓雅圖坐好,繼續為她佩戴發簪宮花。

此刻拿起翠玉簪子,海蘭珠的手哆嗦,生怕不能為孩子戴好,便歇下緩一口氣,可想到方才孩子說的話,海蘭珠輕聲問:“雅圖,你恨我嗎?”

身前的孩子,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不恨您。”

海蘭珠笑:“是為了哄姨媽高興嗎?”

“不是為了哄您,是真不恨您。”雅圖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繼續挺起背脊,等待海蘭珠為她簪花。

海蘭珠將翠玉簪穩穩地插入尾髻,一切都妥帖了,就等紅蓋頭,雅圖轉身來,眼波婉轉,赧然問:“姨媽,我好看嗎?”

“好看,我們雅圖是最美的公主。”海蘭珠道。

雅圖心滿意足:“有您給我梳頭,我的婚禮就圓滿了,不需要繁瑣隆重的儀式,勞民傷財的。”

“雅圖……”

美麗的小新娘,溫柔地看著自己的姨母,整整七年,多了一個人來愛她,掏心窩子地寵愛她,可她卻在年幼無知時,企圖傷害這個愛她的人。

“姨媽,對不起,當年的道歉,是被額娘逼的,我也不懂事,說的一點兒都不誠心。”雅圖說,“您原諒我好嗎?”

海蘭珠道:“傻孩子,再也不提了,咱們不提了。”

雅圖卻說:“我不喜歡葉布舒的額娘,那個女人顛三倒四,可皇阿瑪卻和她生下了葉布舒。我沒見過碩塞的額娘,但她們都說那位葉赫那拉福晉生得很美。還有大皇兄,他的年紀比額娘都大呢,所以啊,皇阿瑪身邊有那麽多的女人,您不過是其中一個罷了。皇阿瑪對您的情意也好,對額娘的情意也罷,不是我能管的。而我也只知道,我沒法兒讓那些女人離開,卻能把您攆走,只敢欺負您。”

海蘭珠呆呆地看著孩子,雅圖哭道:“您原諒我,好嗎?”

“我的孩子。”海蘭珠抱過雅圖,“對不起,雅圖,對不起……”

第257 皇上回來,姐姐一定就能好的

關雎宮外,禮官提醒莊妃娘娘吉時到了,大玉兒到門前來看一眼,卻見姐姐和雅圖相擁而泣,便回身與禮官道:“什麽吉時不吉時的,既然一切禮節規矩都免了,還拘泥這些做什麽?”

眾人不敢多言,紛紛退下。

鳳凰樓下,齊齊格領著東莪來了,母女倆穿著鮮艷的吉服,爬上臺階時,東莪四下張望,問母親:“額娘,雅圖姐姐要做新娘子了嗎?”

齊齊格應道:“是啊,姐姐今日出嫁。”

東莪說:“那為什麽沒有人打鼓,沒有人跳舞唱歌,客人呢?”

她跟著齊齊格,去過宗親府裏參加喜宴,見識過什麽是熱鬧,宮裏這樣冷清就要辦喜事,孩子自然是覺得奇怪的。

齊齊格蹲下來對她說:“東莪乖乖的,只要照著額娘說的恭喜雅圖姐姐就好,其他的話,不論看見什麽都不要多說,東莪最懂事了是不是?”

她領著女兒進門,見大玉兒和宮女們都在院子裏等著,玉兒見了她便笑道:“怎麽才來?”

“東莪鬧騰唄。”齊齊格說著,一面細細打量玉兒,故意笑,“沒哭啊,我還怕來了,見你眼睛腫的核桃似的。”

“是喜事,哭什麽。”大玉兒傲然道,“我要笑著把女兒嫁出去。”

“雅圖在裏面梳頭?”齊齊格問。

“別進去了,一會兒就出來。”大玉兒說著,抱起想要去見姐姐的東莪,捏捏她的小臉兒,笑道,“東莪怎麽這麽重了,真是個胖丫頭。”

東莪撅著嘴,軟乎乎地咕噥:“伯母,我不是胖丫頭。”

屋子裏,海蘭珠為雅圖擦去淚水,洗了臉,重新撲上胭脂水粉,卻說著:“我們雅圖的肌膚這麽白,眼眉這樣美,要胭脂水粉做什麽。”

雅圖笑瞇瞇地說:“做新娘子要喜慶精神啊,我要讓科爾沁的人一見到我,就亮的睜不開眼,從今往後好好聽我的話,可別把我當小孩子。”

“他們一定會聽你的話。”海蘭珠為她拾掇好,再細細看了眼,依依不舍地說,“好了,孩子,出門吧。”

雅圖收斂了笑容,起身來,向最疼愛她的姨母深深叩首,海蘭珠忍著不舍和眼淚,俯身伸出手:“快起來,地上涼,別弄臟了你的喜服。”

“姨媽,我走了,您千萬保重。下次再見,怕是要去北京城了。”雅圖笑道,“從科爾沁去北京,遠是遠了些,可我一定會回來看您的。”

海蘭珠頷首:“姨媽等你,雅圖,快去吧,別耽誤了吉時。”

美麗的小新娘,利落地起身來,沖姨母甜甜一笑,爽快瀟灑地轉身,她一出門,外頭便是笑聲賀喜聲,寂靜的宮闈頓時熱鬧起來。

海蘭珠吃力地躺下,她打扮好了雅圖,但沒有來得及拾掇自己,臉上還有未抹去的淚痕,今天可不能哭,海蘭珠擡手揉一揉,閉上眼,長長舒了口氣。

她這一生,還有什麽不如意的,老天將世上所有的好,都給了她。

且說在外人眼中,宮裏幾位公主,雅圖格格算是頭一份得寵的。

一則因為她的母親是驕傲的莊妃,再則自從宸妃來到盛京,就一直將她當親生女兒看待,皇帝盛寵宸妃,愛屋及烏,怎麽算,雍穆公主的婚禮,都該隆而重之,十分熱鬧盛大。

可結果,公主今日出嫁,僅僅一駕婚車和隨行的侍衛宮女,以及科爾沁來迎親的隊伍外,連禮樂鞭炮都沒有。

海蘭珠因病不得相送,哲哲和大玉兒,還有齊齊格等宗親裏體面的命婦,一路送到宮門前,雅圖自己敏捷地跳上馬車,瀟灑地朝長輩們揮了揮手,就命馬車出發,往科爾沁去。

科爾沁的人上前拜別皇後與莊妃,便追隨婚車而去,隊伍前後也有百餘人,雖然冷清總還算體面。

玉兒一直含笑相送,宛若當日送女兒去察哈爾玩耍,她沒有像姐姐那樣和雅圖抱頭哭泣,她不希望女兒為她擔心,笑著送她出嫁,是最起碼的祝福,雖然這一天來得太早太倉促,雖然到這一刻,也無法認同這門婚事。

送親的隊伍遠去,連揚起的塵土都重新落定,皇後請幾位來賀喜的宗親貴婦進宮坐坐,喜酒是不擺了,喝杯茶總還是應該的。

眾人隨哲哲離去,才走開沒幾步,忽然聽見身後的驚呼聲,紛紛回眸看,只見大玉兒跌坐在地上,齊齊格護著她也一並跌倒,而她懷裏護著的人,顫抖得叫人心酸。

貴夫人們都是做了娘的女人,太明白莊妃此刻的心情,有人不禁拿帕子輕輕擦拭眼角,哲哲嘆道:“我們走吧,茶水要涼了。”

宮門下,如雕塑般手持長矛站崗的侍衛,禁不住莊妃娘娘的哭聲,都偷偷側目來看,那麽美的女人,哭得那樣可憐,可剛才公主出嫁時,她還笑得那麽甜。

玉兒哭得幾乎氣絕,是被人擡著扶著送回永福宮,直到下午才平靜,緩過幾分精神。

再見齊齊格,她已經換了一身衣裳,沖她白眼睛說:“你把我的衣裳都哭濕了,那麽一大灘眼淚,你是水做的嗎?”

大玉兒無力地笑:“我賠你便是了。”

“誰稀罕,我們睿親王府什麽好東西沒有?”齊齊格不屑,但還是軟下臉,心疼地摸摸玉兒的手,“雅圖那麽聰明勇敢,弼爾塔哈爾也是個不錯的孩子,放心吧玉兒,科爾沁不遠,咱們派人盯著呢,誰敢欺負我們的孩子,讓多爾袞帶著紅衣大炮去收拾他們。”

大玉兒懶洋洋地說:“等著東莪出嫁時,我把這些話還給你。”

齊齊格嗔道:“你的嘴巴厲害了,我就放心了。”

窗外,是寶清端著湯藥回來,要送去給海蘭珠服用,齊齊格便離了玉兒,跟過去幫著照顧。大玉兒穿戴好衣裳,也跟過來瞧了眼,姐姐的氣色,比早晨差了很多。

海蘭珠吃了藥便睡了,她總是睡不夠似的,可睡也養不起什麽精神,那麽多藥吃下去,也沒有任何起色。

“換個大夫瞧瞧吧,我去和姑姑說,我帶幾個外頭的郎中來。”離了關雎宮,齊齊格對玉兒道,“宮裏的大夫,怕是不中用。”

大玉兒則垂眸沈思,朝清寧宮望了眼,拉著齊齊格到自己的屋子裏,輕聲道:“姑姑一直瞞著前線這裏的情形,我也不確定皇上有沒有留下眼線,只怕是真的顧不過來,他可能還不知道姐姐病得這樣厲害。”

“所以……”齊齊格試探著。

“萬一有什麽事,姑姑管著我攔著我,我是沒法子的。”大玉兒鄭重地看著齊齊格,忽然跪下了。

“你做什麽呀?”齊齊格趕緊拉扯她起來。

“齊齊格,萬一姐姐有什麽事,你能不能給多爾袞送信,讓多爾袞告訴皇上?”大玉兒懇求道,“不是我詛咒自己的姐姐,可我瞧著,不……只要皇上回來,姐姐就能好了。”

其實連齊齊格都覺著,海蘭珠姐姐可能大限將至,她隔幾天才進宮一趟,可每一趟看見海蘭珠,都會被嚇一跳。

她的身體迅速的枯萎,美麗的生命正在一分分地剝離,可似乎所有人的人都憋著一口氣,都不敢把這殘忍的話說出來。

玉兒含淚道:“皇上回來,姐姐一定就能好的,一定能。”

齊齊格道:“我知道了,只是眼下正在大戰的關鍵時刻,若不然皇上也不會顧不上姐姐。玉兒,你心裏要有個準備,咱們心裏都要有個準備。”

她攙扶玉兒起身,安撫道:“先別那麽悲觀,也許過幾天姐姐就好了,至少姐姐很努力地要活著,她比任何人都堅強。”

第258 這些話,我決定帶走了

雅圖出嫁後不久,齊齊格請了宮外的大夫進宮為海蘭珠診治,然而不論是盛京城的名醫,還是科爾沁來的蒙古大夫,都沒能給出確切有效的診療方案。

若說宸妃娘娘的病是累出來的,絕不至於如此,紛紛懷疑宸妃娘娘像是有什麽隱疾,長年累月的在她身體裏。

直到這一天,海蘭珠才說,她過去每次噩夢醒來,都會心口疼背疼,整夜難眠,但白天就好了,幾乎沒有任何異常,她也就不想大驚小怪地提起,不想引得皇帝或姑姑和玉兒慌張。

而之前幾個月照顧皇帝,這癥狀並沒再犯過,即便皇帝出征那日,突然感覺到疼痛,不過那之後也沒再發作,她沒有疼痛氣短的折磨,只是貪睡無力,一天比一天衰弱。

醫藥有限,不然世上也不會每天都有那麽多人死去,海蘭珠很平靜地對玉兒說:“我沒事,多吃幾服藥,必定就好了。”

那麽多的大夫輪著來為姐姐看病,她不急不躁,安靜平和地配合,該吃的藥吃,該吃的飯也努力咽下去,實則若換做玉兒自己,可能已經嚇得半死,或是煩躁的絕望了。

皇太極曾對大玉兒說,海蘭珠除了美麗溫柔外,並沒有什麽特別的過人之處,論智慧聰明,尚不及玉兒的一半。

大玉兒現在才明白,不是皇帝謙虛,也不是皇帝眼瞎,而是姐姐的所有的好,在他看來都是那麽自然而平常,恰到好處地貼著他的心,以至於連他都不會感覺到,而需要特別地去向什麽人表白或炫耀。

當然,他也把自己對海蘭珠在旁人眼中隆重盛大的愛,看得平平無常。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八月過半,努爾哈赤的祭奠時,哲哲獨自去皇陵主持。

說來,她極少到關雎宮探望海蘭珠,並不是不把侄女放在心上,一是見不得海蘭珠可憐怕自己心軟,二則宮裏宮外還有很多的事要人打理。

她已經把玉兒撤下了,讓她專心照顧海蘭珠,自然所有的事,都落在哲哲的身上。

而這日天氣極好,日頭不毒,風也不涼,齊齊格進宮來,便和玉兒一道攙扶海蘭珠在宮檐下曬曬太陽,久臥病榻的人,就該多見見陽光。

海蘭珠一出門便笑了,躺在美人榻上,看著蔚藍蔚藍的天空說:“我一直覺得,盛京的天不如科爾沁的藍,不過其實我現在,都不記得科爾沁的天是什麽樣的了。”

大玉兒和齊齊格擡頭仰望,離開草原就快二十年,她們也不記得了。

齊齊格說:“科爾沁的天如今一定比從前美,因為我們的雅圖去了。”

海蘭珠欣然道:“是啊,那裏的花兒也會為了雅圖好好開放,我真想她啊,玉兒,等下我們給雅圖寫封信可好?”

大玉兒笑道:“那丫頭不是來信說,別總給她寫信,寫了她得回,她懶得提筆。她原本就不愛念書,這下遂了她的心,在科爾沁可沒有人敢逼她讀書寫字。”

她們說笑著,內宮門前忽然一陣鬧騰,只見幾個年長的嬤嬤,將娜木鐘從宮門推進來,一個個冷著臉說:“貴妃娘娘,還請您自重。”

娜木鐘厲聲道:“什麽自重,我想看看自己的兒子不行嗎?”

嬤嬤們撂下她就走,根本不予理會,她一轉身,看見了在屋檐下曬太陽的海蘭珠三人,她定定地看著這三個女人,看見了海蘭珠的憔悴衰弱,心生一計,疾步走上來。

大玉兒和齊齊格,同時擋在了海蘭珠的身前,規矩地朝娜木鐘福了福:“貴妃娘娘吉祥。”

娜木鐘卻竟然跪下,對著海蘭珠嚷嚷:“宸妃姐姐,您是最心善的,您點個頭,讓我去見見我的兒子吧,我求求您了,他從我肚子裏爬出來後,我就一眼都沒看過啊,那孩子是不是還活著我都不知道,宸妃姐姐……”

“您平日怎麽不來求,今日皇後娘娘不在宮裏,您就想鉆空子嗎?”大玉兒冷然道,“那是宮裏的規矩,是皇後娘娘的旨意,還請貴妃娘娘自重。”

娜木鐘搖搖晃晃從地上爬起來,惡毒地盯著大玉兒:“你有什麽資格這樣對我說話,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地位尊卑?還不給我跪下?”

“既然玉兒沒資格,那我來說。”海蘭珠冷冷地開口,“貴妃,請回麟趾宮去,皇後娘娘不僅不允許你探視十一阿哥,更不允許你走出鳳凰樓。你擅自走出去闖到阿哥所的事,我們就替你瞞下,不要再鬧得不愉快,忍怒皇後娘娘,大家都不安生。”

娜木鐘怒目圓睜,猛地推開大玉兒撲向海蘭珠,所幸齊齊格和玉兒都沒讓她得逞,將她往後一推,邊上的蘇麻喇和寶清也迅速帶著宮女上前,把她團團圍住。

麗莘嚇得半死,拽著娜木鐘就往回走,娜木鐘卻絕望而喪心病狂地喊著:“海蘭珠,你會有報應的,你搶自己妹妹的男人,你以為自己有多幹凈?現在報應來了吧,你的兒子短命,你也短命,你會不得好死,你就等死吧……”

齊齊格面無表情地和宮女攙扶海蘭珠回關雎宮,大玉兒站在屋檐下,看著麗莘把娜木鐘拉回去,緊緊關上了宮門。

大玉兒對蘇麻喇道:“去找人來,用針線把她的嘴縫上。”

“格格?”蘇麻喇唬住了。

“那就打爛了!”大玉兒咬牙切齒,呵斥蘇麻喇,“還不快去,你還想聽她詛咒姐姐嗎?”

蘇麻喇也豁出去了,轉身到外頭找來幾個高大結實的宮女闖進關雎宮。

“布木布泰,你這個賤人,啊……”

娜木鐘的尖叫聲傳出來,皮肉被鞭打的聲音也傳出來,嚇得各處值守的宮女都瑟瑟發抖。

但沒多久,就安靜了,估摸著打得太重,娜木鐘昏過去了。

關雎宮裏,海蘭珠淡定地看著齊齊格為她蓋上毯子,將湯藥吹了吹,一口一口餵給她喝下。

外頭霍然安靜,齊齊格便一笑;“玉兒那丫頭,下手也忒重了,欺負人家在這裏舉目無親啊。”

海蘭珠道:“若是他害我八阿哥,我希望她以後活著的每一天,都這樣飽受折磨,千萬別痛快地死去。”

喝完藥,海蘭珠疲倦地閉上了眼睛,齊齊格守了半刻,擔心地喊了一聲:“姐姐?”

海蘭珠睜開眼,笑道:“傻丫頭,我還活著呢。”

“您別這麽說……”齊齊格沒了方才的淩厲之氣,眼圈兒頓時紅了,握著海蘭珠的手說,“姐姐可要硬挺地活下去,氣死那些嘲笑您挖苦您的人。”

“齊齊格啊,何必活在別人的眼睛裏,我從來都不在乎別人說什麽。”海蘭珠恬淡地笑著,“我的心,可狠了,可硬了。”

齊齊格抿著唇,半晌憋出一句:“姐姐,萬一、萬一……您會不甘心嗎?”

海蘭珠微微含笑,她也明白,大限怕是到了。

人都有一死,早一些晚一些,她都是死過幾回的人了,遺腹子被墮胎時,被逼著嫁到盛京跳進河裏時,在皇陵的炸藥下,在蘇赫巴的淩辱下……

可是皇太極,抹去了她二十六年的人生,連帶著曾經的痛苦都消失得幹幹凈凈。

“齊齊格,那些覺得我可憐又可悲的人,也許不曾勇敢地愛過,至於曾經給予我傷害的人,他們實在沒有資格與愛我的你們相提並論。我沒念過書,不懂經世治國的大道理,可也許我比很多人都活得明白。這一生,我了無遺憾。”

“姐姐……”

海蘭珠喘了口氣,含笑道:“我知道,其實你想問我,對玉兒如何交代,但這些話,我決定帶走了。”

關雎宮門前,趕回來的蘇麻喇,和大玉兒一同聽見了這番話,大玉兒問她:“蘇麻喇,其實我和姐姐的性情,是一模一樣的對不對?”

蘇麻喇豁然釋懷,燦爛而笑:“你們可是親姐妹。”

第259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自皇太極奔赴松山,穩定軍心,與多爾袞、豪格等眾將士潛心研究戰略,派兵分駐王寶山、壯鎮臺、寨兒山、長嶺山等,就地挖壕,緊緊包圍在松山一帶,斷絕松山要路。

因多爾袞親自帶兵拼死奪取燒毀了明軍糧草,致明軍食不果腹,無力為繼,議回寧遠尋糧。

他們本該分成兩路突圍南逃,結果各路將帥爭先恐後,黑夜中兵馬散亂,自相踐踏沖撞,潰不成軍。

總兵吳三桂、王樸等逃入杏山,馬科、李輔明等奔入塔山,奈何洪承疇未能突圍成功,困守松山城,誓死與清軍對峙。

清軍從敗勢中扳回一城,困住了此番明軍主力猛將洪承疇,而明朝境內,李自成正帶兵第三次圍困開封,攪得崇禎帝內外夾擊,焦頭爛額。

想那闖王果然是落井下石的宵小,不懂何為民族大義,竟然在朝廷對外危難之際,發動內戰,而這對皇太極和大清而言,是再好不過的機遇。

且說吳三桂等人趁黑夜突圍後,松山周邊一片狼藉,皇太極命人前往掃蕩,不僅撿拾回無數刀劍弓矢,更將受傷殘留,不得前行的士兵帶回大營。

皇太極下旨不能以俘虜對待,也不得逼迫投降,只為他們療傷供給食物,待其中一批人傷愈後,便將他們放回明軍陣地。

誰知洪承疇竟命士兵從城上將他們射殺,視為走狗叛徒,一些士兵再次負傷逃回清軍陣地,眼看著兄弟們死在自家人的弓箭下,他們心灰意冷,決心投降大清。

這件事上,皇太極也不過是收了百十來個明朝士兵,且傷殘居多,不足以成軍,可此舉大大動搖了明朝軍心,洪承疇麾下已分戰降兩派,加之松山城很快將彈盡糧絕,攻城決戰,只在朝夕。

秋風蕭瑟,九月匆匆而來。

北寒之地,入冬極早,沒有糧食果腹的明朝軍隊,即便能熬過這個冬天,來年開春,也將耗盡氣數。

皇太極眼下考慮的,便是主動攻城,還是將洪承疇及其部下活活耗死。

然前者有冒進吃敗仗的風險,後者則恐損了自家士氣錯過天時地利,一時猶豫不決。

這日他與多爾袞策馬到陣前,遠望松山城,問多爾袞:“打不打?”

多爾袞抱拳:“打!”

可一旁的濟爾哈朗忙道:“皇上,洪承疇狡詐多謀,只怕他真正唱一出空城計,但空城不空。”

皇太極一笑,跳下馬來,眾人也跟著紛紛下馬。

他仿佛自言自語:“朕曾在書房裏,與莊妃一同聽範文程講空城計。彼時莊妃嗤之以鼻,說司馬懿那個老奸巨猾,麾下十幾萬大軍,就算提防城中埋伏,不敢冒進,他們只管圍著不動,困也把諸葛亮困死了,何必掉頭就走?她說這段傳說,只怕是有失偏頗。”

多爾袞聽得發怔,心中羨慕玉兒竟然能和皇太極談論這些事,但皇太極心中則正惋惜,那段安寧的日子一去不覆返,雅圖早嫁一事,他真正傷了玉兒的心。

濟爾哈朗則附和道:“莊妃娘娘明見。”

皇太極擺擺手:“明見的並非在此,而是她說,諸葛亮足智多謀,司馬懿又豈是泛泛之輩。曹魏對蜀漢,司馬懿對諸葛亮,諸葛亮死,蜀漢將亡,不打仗了,他司馬懿也就無用武之地。他不急著殺諸葛亮,是給自己留時間鋪後路,你們想想最後結果怎麽樣了?”

眾人面面相覷,不敢想象,區區一個後宮婦人,竟然能有這般見解,不信的人,都覺得那是範文程的話語,叫莊妃學了去,在皇帝面前討巧邀寵。

多爾袞則道:“司馬懿對諸葛亮,或是有此一說,那洪承疇怎能與您相提並論?”

皇太極笑:“他自然不配,可朕也不想他死,他能讓你們吃敗仗,這樣的將才若為我大清所用,我八旗軍隊必定如虎添翼。但那樣的人,氣節極高,輕易難勸降,朕已經想好了,怕是只能為他收屍。不過你們且記著,洪承疇就算死了,也不能讓他死,朕一定要他‘降’。”

是攻是圍,一時沒有結果,眾人從陣前歸來,各自回營休息。

多爾袞剛到營帳,便接到齊齊格的家信,他半生戎馬,齊齊格甚少主動來信,若來信,必有急事,多爾袞立時看了信,不禁眉頭緊蹙。

“福晉如何說?”多爾袞問送信之人。

“福晉不等您的回覆,福晉只說,請您自行斟酌。”信使應道。

多爾袞將信攢在手心,把人打發了。他在帳中悶坐許久,一時無法決斷。

皇太極若為海蘭珠奔回盛京,軍中士氣必然動搖,將士們舍命作戰,皇帝卻只想著他的女人,如何服眾?

即便多爾袞有心讓皇太極趕回去,也不能不以大局為重,可偏偏……若是齊齊格求他,這件事他寧可裝作不知道,但眼下,是玉兒求齊齊格來求他,是玉兒……

盛京皇宮裏,海蘭珠的身體雖無起色,可她安寧平靜,有想要活下去的信念,體內元氣緩緩地養著,沒有被迅速抽走。

雖然生命明眼可見地每一天都在消失,但也每一天,都能在她的臉上看見笑容。

淑妃過去得海蘭珠姐妹善待,心中感恩,如今沒有別的事能幫忙,便是每日帶著她的小格格,在皇宮摘一束花草,說是想讓海蘭珠也看看秋日光景。

今日淑妃又將鮮花送來,大玉兒接過,進門來換花瓶,桂花香熏得滿室香甜,海蘭珠從夢中醒來,笑道:“聞著香氣,饞了,想吃蘸了桂花蜜的粘豆包。”

“那敢情好,這就讓蘇麻喇去做。”大玉兒欣然,到門前吩咐蘇麻喇去做點心,轉身,便見姐姐凝望著瓶中的桂花枝。

桂花嬌小,不能簪發,大玉兒便走上前,折下一整支花枝,笑著走到炕邊,輕輕為姐姐簪在發髻上。

海蘭珠雖然久病,每日晨起,依然會讓寶清為她梳頭,即便不戴翠玉,也是整整齊齊,衣衫潔凈。

“做好了送去給福臨吃些,也別叫他多吃,怕頂住了。”海蘭珠道。

“你就怕我餓著福臨,難道我是繼母後娘嗎?”大玉兒嗔怪,“皇上可是說了,書房裏不許吃點心,他們還缺一口吃的嗎?”

海蘭珠不依:“福臨長身體呢。”

大玉兒只能答應,說等福臨下了學,帶他來關雎宮吃,讓姐姐親眼看著吃,免得回頭說她虐待孩子。

海蘭珠則問:“福臨上書房大半年了,學了什麽嗎?他還那麽小,筆桿子也拿不利索。”

玉兒道:“眼下不圖學什麽,學規矩學收心,背的詩詞也都是不懂意思的,學個模樣罷了。”

“哦……”海蘭珠欲言又止,休息片刻,喝了湯藥後,還是忍不住問,“玉兒,上回你教我在皇上面前說的話,明朝那個福王,是個什麽人?也是皇子嗎?”

大玉兒不知道姐姐為什麽對這號人物來了興致,便隨口應道:“那福王朱常洵,是明神宗萬歷皇帝朱翊鈞的兒子,如今的崇禎皇帝是他的侄兒。”

海蘭珠認真地聽著,玉兒見她真的有興致,便坐在姐姐身旁,繼續道:“說來,這位福王的生母皇貴妃鄭氏,可是萬歷帝後宮的風雲人物,赫赫有名的寵妃,朱翊鈞活著的時候要封她做皇後沒成,死了遺詔封她做皇後也沒成。崇禎的老爹是朱翊鈞的長子,但其實是宮女所生,被王皇後撫養,王皇後一生無子,而明朝立儲君講究立長立嫡,鄭皇貴妃的兒子既不是長子又不是嫡子,左右都差一口氣。”

海蘭珠聽得出神,漢家幾千年的朝代興替,文臣武將、後宮佳麗、王公子孫,玉兒如今都能隨口就說來,那麽多那麽多,她全記在腦子裏。

想來,玉兒這樣的女人,才真正有資格站在皇太極的身旁,與他一同指點江山。

大玉兒感慨:“那位王皇後名聲極好,傳說品德高尚性情溫和,又聰慧過人。不過我想,鄭氏那樣的風頭,也沒能蓋過她,且最終還是她撫養的長子繼承了皇位,她一定也是有過人之處的。而那位鄭氏,未必就如傳說中的妖艷刁鉆,不過是左右朝權的男人們不容她,崇禎和他老爹都要給自己的皇位正名,才編排人家吧。”

海蘭珠細細算著,問:“我若沒記錯,我們倆都出生在萬歷年間,現在是崇禎,那怎麽萬歷皇帝,又是崇禎的祖父?”

玉兒嘖嘖:“崇禎的老爹,那個宮女生的皇長子,只做了一個月的皇帝就死啦。”

海蘭珠傲然道:“只怕活著,也要被咱們皇上嚇死了。”

大玉兒安撫姐姐:“前線傳捷報呢,皇上馬上就回來了。”

海蘭珠虛弱地一笑:“我不著急,皇上還要去北京呢。”

可這話,卻叫玉兒心中一沈,生怕姐姐看出自己的情緒,便背過身離開,去侍弄桂花。

她希望皇太極別急著去北京,一則明朝內部混亂,李自成正殺紅了眼,大清軍隊硬闖進去,眼下絕不是最好的時候。再則,她希望皇太極回來,回來陪伴姐姐,讓她的身體趕緊好起來。”

“玉兒?”海蘭珠輕輕喊她。

“嗯?”大玉兒背對著姐姐,沒有回頭。

“我,我想……”海蘭珠猶猶豫豫。

大玉兒怕姐姐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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