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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來,哲哲上一次來是幾時,她竟然也不記得了。

“怎麽,有了好事,連我的屋子都不想去了?”哲哲進門,順手把宮女送來的參湯,遞給了丈夫。

皇太極正靠在墊子上閉目養神,他微微睜開眼,慵懶地說:“孩子們在你那裏,大冷天的,我們要說話,難道把她們趕出來?”

哲哲道:“做阿瑪的心疼起孩子來,比我這個額娘細心多了。”

皇太極看著她,接過參茶來飲,特殊的香氣叫人提起精神,他放下茶碗後,緩緩道:“你我從來心意相通,有些話不必說,你也早就明白,可我還是該給你一個交代。”

哲哲溫和含笑:“聽著呢。

皇太極說:“是喜歡海蘭珠,才要留下她,與科爾沁無關,與任何人都無關。喜歡上了,回過神才發現,她是玉兒的姐姐,是你的侄女,是科爾沁的格格。”

哲哲問:“喜歡她什麽?”

皇太極搖頭:“說不上來,活了四十多歲,還是頭一次,哲哲,我是不是活糊塗了?”

哲哲的心很酸,卻淡淡一笑:“怎麽會糊塗了,是越活越明白了吧,該糊塗的是玉兒,她往後但凡糊塗些,心裏才會好受。”

皇太極道:“我答應海蘭珠會給玉兒一個交代,可我心裏並沒有想好,該怎麽對她說。”

哲哲兀自在手爐中又添了一片炭,將它暖暖地塞進皇太極的懷裏,夫妻倆目光對視,二十多年了,他們彼此眼中的模樣,不曾改變過。

哲哲說阿黛沒嫁人,不知道什麽是情-愛,其實很悲哀,哲哲她也不知道。

“你身邊的人,不論是誰,我都會好好照顧。”哲哲平靜地說,“唯有一件事,望你答應我。”

皇太極頷首,將哲哲的手,一並捂在手爐上。

哲哲道:“為了玉兒,我當然可以逼走海蘭珠,可我不能改變你的心意,所以我對她說,既然把心交了給你,就踏踏實實地留下,就不要辜負這段緣分。但這是我對她說的話,對你,只想說,你可以愛海蘭珠,你可以從此不再在乎玉兒,但千萬別委屈她欺負她,別讓人踩在她的頭上。”

“這話嚴重了,我怎麽會不再在乎她。”皇太極道。

哲哲抽回了手,坐端正:“我就這麽一說,將來的事誰知道呢,我也從沒想過會有今天啊,所以把話說在前頭,你且聽聽就是。”

“知道了。”皇太極又重新把哲哲的手拉回來,緊緊地捂在掌心,“哲哲,我對不住你。”

哲哲搖頭:“我什麽都明白,你也是,往後好好的,你放心去打仗,這個家我會替你守著。”

皇太極仰面躺下,一手擱在額頭:“哲哲,我有些力不從心了,歲月不饒人。”

此刻膳房裏,海蘭珠帶著寶清在這一頭調餡,大玉兒帶著雅圖她們在那一頭和面,孩子們玩心重,拿面粉當玩具,揚得到處都是,嚷嚷著:“下雪了,下雪了。”

大玉兒阻止了兩回,她們聽不進,最後拉下臉來呵斥,把雅圖嚇得怔住,哇的一聲哭起來,跑到海蘭珠這一頭,要姨媽抱抱。

海蘭珠一手的油,不好抱孩子,雅圖抱著她的腿,嗚咽個不停,再看玉兒走過來了,海蘭珠忙道:“雅圖乖,給額娘認錯,不能浪費糧食啊。”

雅圖怯怯地看了眼盛怒的母親,她平日裏也會犯錯,知道額娘動怒發脾氣會有多可怕,繞著海蘭珠躲到她身後,不敢出來。

大玉兒走到海蘭珠面前,姐妹倆目光相交,大玉兒的眼睛是空洞的,所以她也根本看不清姐姐的眼裏有什麽。

她蹲下來,把女兒從姐姐的身後拽出來,手裏的面粉在雅圖鼻頭一點,溫和地說:“額娘不打你,額娘是要你知道,咱們大金還有很多老百姓吃不飽,前線的將士們,風餐露宿,哪能頓頓都吃熱飯。雅圖啊,你可以淘氣頑皮,但不能浪費糧食,以後也要這樣教妹妹,答應額娘好不好?”

雅圖掛著淚珠,嗚咽著點頭,軟綿綿地撲在額娘肩頭,說她錯了。

大玉兒抱起女兒,轉身往外走,或許本該對海蘭珠說的話,她只交代給了蘇麻喇:“我帶雅圖回去洗洗,不過來了,做好了送些過來。”

蘇麻喇答應著,而主子一走,跟著小格格的乳母嬤嬤們都離開了,大福晉的兩位格格也跟著走了,膳房裏頓時少了很多人,蘇麻喇尷尬地站在門邊,茫然地看著海蘭珠。

海蘭珠定一定神,吩咐道:“蘇麻喇,我們手腳快些,孩子們都餓了。”

“是……”

蘇麻喇趕緊來幫忙捏包子,她和寶清對視了一眼,寶清同樣的不知所措。

側宮裏,大玉兒給雅圖洗幹凈後,拿了沙琪瑪哄女兒吃,給她們講道理,雅圖尚可,阿圖還小,根本聽不進,說了半天,姐妹倆被其他的東西吸引,就忘了這一茬,歡喜地玩起來。

大玉兒獨自盤腿坐在熱炕的角落,看著孩子們嬉鬧,小阿哲慢吞吞地爬向她,乖巧地臥在她懷裏。

“不跟姐姐去玩兒呀?”大玉兒捏捏女兒的肉臉蛋,招呼雅圖把小妹妹抱去,雅圖卻說,“阿哲現在老愛搶東西,又不會說話,說她也不聽,不好玩兒。”

阿哲和雅圖相差的年歲,也是大玉兒和海蘭珠相差的年歲,她當年只會爬的時候,姐姐就像阿圖這麽大。

那會兒的事情,她是不記得了,但記得的所有的事裏,就沒有姐姐不依她的。

大玉兒抱著阿哲調轉方向,拍拍屁股說:“去找姐姐,去鬧她,都不帶我們阿哲玩兒了。”

雅圖撅著嘴跑來,拍拍小妹妹的腦袋,抱著她的臉蛋親了一口:“阿哲你乖乖的,姐姐帶你玩兒。”

說完笨拙地抱起妹妹,可她力氣小,沒走幾步,就一道滾在炕上,樂得小阿哲呀呀叫喚。

大玉兒吸了吸鼻子,才發現自己哭了,有眼淚順著面頰滑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眼淚是幾時跑出來的,她不能嚇著孩子們,轉過頭就給擦得幹幹凈凈。

門簾打起,肉香飄來,蘇麻喇笑著說:“小格格們,吃包子嘍……”

孩子們圍上前,乳母嬤嬤們趕緊上前來伺候,怕她們噎著,阿圖咬了一口,想起額娘,便拿著她的包子跑到大玉兒的面前,乖巧地說:“額娘也吃。”

香氣沖入鼻息,直竄到腦門,大玉兒卻是猛地一陣惡心,轉身扶著炕沿幹嘔起來。

眾人都慌了,七手八腳地上來伺候,蘇麻喇擔心地問:“格格,您怎麽了,哪兒不舒服?”

大玉兒怔怔的,姐姐調的,明明是她曾經愛吃的味道,為什麽現在,連聞也聞不得了?

第076 大汗喜歡

夜漸深,海蘭珠洗漱後,蜷縮在炕頭發呆,門外傳來說話的動靜,她擡起頭,聽不清說的什麽。

不多時寶清回來了,不屑地嘀咕:“那幾位啊,非要來看看您,送什麽手爐被子的,說是怕您冷。”

“我不冷。”海蘭珠說。

寶清楞了楞,笑道:“格格,說的就不是冷不冷這回事,她們啊,是知道您的身份要變了,要來巴結您。”

海蘭珠哦了一聲,這事她就不管了。

躺下後,寶清為她蓋上被子,她下意識地朝身邊看了眼。

就在昨晚,她身邊還膩著撒嬌的小妹妹,可從今以後,也許再也不會有那樣的光景。

寶清要去將蠟燭吹滅,聽見海蘭珠問她:“寶清,你心裏怎麽想,我很壞是不是?”

“格格,您怎麽這麽說?”寶清走回床邊。

“玉兒待我那麽好,可我卻……”

“其實打從您第一天來,不,打從知道您要來盛京起,咱們都在想,您要來給大汗當側福晉了。”寶清實話實說,“但是您來了之後,也不見什麽動靜,大家漸漸就不當一回事。您想啊,既然連奴婢們都能想到的事,玉福晉心裏一定也是明白的,不過是早一些晚一些罷了。”

“她明白嗎?”

海蘭珠猜不透,夜裏在膳房最後一次和玉兒對視,妹妹的眼神是空的。

“玉福晉是小孩子脾氣。”寶清說,“這兩年大汗和大福晉總念叨,說玉福晉像個孩子,您放心,過幾天玉福晉就緩過來了,怎麽說您都是親姐姐,比那一位可強多了。”

海蘭珠問:“從前呢?”

寶清想了想:“沒什麽特別的,大汗一年也不回家幾次,奴婢跟了玉福晉幾年,還是今年這會兒,見大汗時間長了些。過去幾年裏頭,奴婢剛來的時候,連大汗什麽模樣都記不住。就是去年年頭上,大汗大半夜離開側宮後,玉福晉就開始變得活潑了,越來越像個孩子似的,成天笑瞇瞇的,不過奴婢們都很喜歡。”

海蘭珠想起了蘇麻喇的話,果然是這樣,皇太極很少在家,就連這一次,也是意外地要留下來。而她還曾和蘇麻喇約定,本是要等皇太極離開後,搬去玉兒屋子裏住。

短短幾個月,發生了這麽多的事,圍場楓樹林裏的紅葉都已經雕零了吧,草原的土地,能養活他們到明年再生根發芽嗎?

“明天起,奴婢怕是就要改口了。”寶清笑道,“對了,格格,大汗不喜歡玉福晉稱呼大福晉為姑姑,您別怪奴婢多嘴,不如您也改了吧。”

海蘭珠說:“這我知道,玉兒同我講過。”

寶清為她掖一掖被子:“格格,早些睡吧。”

且說皇太極連夜追回海蘭珠的事,在盛京城裏叫人議論了一整天,沒想到那麽快,這天早朝時,皇太極就宣布,將科爾沁的博爾濟吉特氏海蘭珠封為側宮福晉,往後人人見了,都要以禮相待。

朝會散去時,眾人議論著這件事,竟然還有人早就打了賭,賭皇太極會不會要海蘭珠。

他們議論著新福晉,議論著科爾沁,還提到大福晉,提到大玉兒……

這些話叫多爾袞聽來,都令他煩躁不已。

內宮裏,接到大汗的旨意後,宮人們就開始打掃空著的另一間側宮,海蘭珠的東西很少,哲哲做主添了些,皇太極也命人送來了賞賜。

屋子裏漸漸有了生氣,金銀玉器之下,頗有幾分寵妃的架勢。

哲哲帶人來看了眼,再看看一旁嫻靜溫柔的人,吩咐道:“還是撤了吧,這些俗物擺在這裏,太礙眼。”

紮魯特氏和她的表姐來了,帶著恭賀的禮物,張揚的女人故作好奇地問:“怎麽不見玉兒妹妹,她是不是叫小格格們纏住了,今天可是她親姐姐的好日子,該來道賀才是。”

哲哲不願與她費唇舌,因聽見自己的小女兒哭泣,便立刻撂下這裏回清寧宮。

海蘭珠到門前相送,紮魯特氏卻將她輕輕拽回來,在耳邊冷幽幽地說:“你可真厲害啊,不顯山不露水的,就把大汗迷住了。你比你那妹妹強多了,她那樣虎頭虎腦橫沖直撞的女人,哪個男人會喜歡。”

海蘭珠不善爭辯,可她很利落地回答:“大汗喜歡。”

紮魯特氏楞了楞,而後呵呵笑著,滿目嗤笑地說:“喜歡,喜歡……”

之後一上午,大玉兒都沒出她的屋子,將用午膳時,才帶著雅圖來見哲哲,說是雅圖要去十四貝勒府,她想去送。

哲哲知道,現在這偌大的皇宮,沒有玉兒能安生的角落,從昨夜起,她不哭不鬧不言語,對一切視若無睹,反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想出去散散心,那便就去吧,哲哲叮囑:“日落前回來,別讓雅圖騎太高的馬,小心摔著。”

十四貝勒府裏,齊齊格見到大玉兒帶著女兒出現,聰明機靈如她,竟也是張著嘴半天,吐不出半句話。

她早就接到消息,說大汗正式封了海蘭珠姐姐,至於昨晚鳳凰樓下的事,也聽說了一些。

萬萬沒想到,最後一層紙,會是這樣被捅破。

“多爾袞白天怕是不會回來,你要是放心,我讓護院帶雅圖去騎馬。”齊齊格說著,自己也覺得不妥,便道,“不如我們去吧,我們帶雅圖去馬場跑一跑。”

一個時辰後,盛京城外的馬場,雅圖拉著嬸嬸的手,呆呆地看著繞場飛奔的額娘,她擡起頭問齊齊格:“嬸嬸,我以後也能像額娘這麽厲害嗎?”

“能啊,雅圖長大了,就能。”齊齊格摸摸她的手,問孩子冷不冷,喚來婢女,要她們將小格格送去暖和一些的地方。

那一頭,大玉兒跑得近了些,齊齊格便大聲喊:“歇會兒吧,風越來越大了。”

大玉兒收緊韁繩,馬兒緩緩放慢了腳步,踱步來到齊齊格面前,她問:“你不來跑兩圈?”

齊齊格說:“我現在不愛騎馬,嫌硌得慌。”

大玉兒從馬背上跳下來,將馬鞭丟給趕來的侍衛,踩著地上的枯草,隨意地用袖口擦汗:“聽說漢人女子都不會騎馬,從小就坐轎子,可金貴了。”

齊齊格嗔道:“你在笑話我?”

大玉兒搖頭:“女孩子,就該金貴的養著。”

她徑直往前走,像是要去找自己的女兒,齊齊格實在忍不住了,上前拉住她問:“玉兒,你沒事吧?”

第077 那時候的模樣

風越來越大,零星夾雜著雪粒子,雪在臉上慢慢融化,點點涼透進心裏。

齊齊格松開了手:“玉兒,你還好嗎?”

大玉兒的眼神是空的:“我好啊,怎麽了?”

齊齊格搖頭:“你哪裏好了?海蘭珠姐姐成了大汗的側福晉,你不在宮裏待著跑出來,除非有天大的事,不然呢,就是你不好了,誰都能明白,是你在那裏呆不下才跑出來。”

大玉兒癡癡一笑:“你們怎麽都那麽聰明呢,這世上,是不是只有我傻?”

“玉兒……”

“齊齊格你還記得嗎,我說過,我只要聽話就好了。”大玉兒的眼眸裏,連最後一分光芒都消失了,“我真傻,我為什麽不聽話。”

寒風呼嘯而來,兩個瘦弱的女人仿佛要被風吹跑,馬場的人趕來,謹慎地說:“玉福晉,十四福晉,眼看著要作雪,這麽大的風,實在不好再騎馬,何況還有小格格在,請二位主子早些回城裏。”

齊齊格便對玉兒說:“我送你和雅圖回宮。”

然而馬車沒能往皇宮跑,半道上就狂風四作,鵝毛似的大雪鋪天蓋地地落下來,盛京也終於迎來了隆冬。這一場雪後,一直到明年開春,整座盛京城都會被包圍在白茫茫的世界裏。

十四貝勒府依舊靜悄悄的,齊齊格平日裏沒少做規矩,可她這個人看起來並不刻薄,貝勒府裏的下人們像是都對她心服口服。

二位庶福晉也是,這麽冷等在家門前,見了齊齊格就說:“我們正擔心,商量要不要派人去找您,這麽大的雪,可別被困在半道上,您可算回來了。”

但她們一見大玉兒帶著孩子再次跟來了,便識趣地想要退下去,齊齊格卻要她們帶上雅圖,幫忙照顧一會兒。

雅圖也樂意跟二位溫柔的庶福晉走,與她們一左一右牽著手,蹦蹦跳跳地說外頭多大的風多大的雪,說等風停了雪停了,她要堆一個全盛京最大的雪人。

齊齊格見大玉兒站定不動,看得出神,上前道:“放心吧,她們會照顧好雅圖,既然來了,就安心歇會兒,你也不能總往我這裏來。”

大玉兒卻說:“這孩子真好養活,誰帶她都成。”

齊齊格道:“我冷,趕緊進屋吧。”

跟著齊齊格往裏走,大玉兒心裏是明白的,這裏雖是齊齊格的家,可她男人是多爾袞,皇太極心裏提防多爾袞,一定見不得她老往這裏跑。

可是現在,他眼裏只有姐姐了吧,看不見她,也就不會管她到底在哪裏。

風雪越來越大,呼嘯聲聽得人心驚肉跳,婢女們送來滾燙的奶茶,齊齊格塞了一杯給大玉兒,而她進門後,就這麽盤腿坐在窗下,看著透明的琉璃窗外,白雪將青磚紅瓦一寸寸染白。

“奶茶涼了。”齊齊格嘆氣,“玉兒,你這麽坐著,腿不麻?”

大玉兒呆滯地轉身,忘了手裏捧著奶茶,杯子一滑,全灑在了身上。

齊齊格哎了一聲,命婢女們來幫忙收拾,大玉兒被團團圍住,呆呆地任憑她們伺候。

奶茶滲進衣衫裏的,黏膩還帶著腥氣,齊齊格見了便說:“拿我的衣裳換,黏在身上多難受。”

婢女們用熱水為玉福晉擦身時,齊齊格在妝臺上找香膏,那是從明朝宮廷來的香膏,不知多爾袞怎麽總有法子弄這些東西。

順手翻到了收著幹花瓣的匣子,想起了那天讓海蘭珠泡澡,想起了那晚皇太極來,可他走的時候,分明是怒氣沖沖,大汗和海蘭珠姐姐,究竟說了什麽?

一時無心再找什麽香膏,現在那個人,哪有心思把自己弄得香噴噴。

大玉兒被伺候妥帖,婢女們終於散了,她抱膝蜷縮在炕頭,黯淡的眼眸裏,什麽也沒有。

她不哭不鬧,就是這麽呆著,今天一整天,齊齊格只有見她和雅圖說話時,還是從前的模樣。

“她們說雅圖睡著了。”齊齊格坐到一邊來,把手爐塞進她懷裏,“等雅圖睡醒了,你就回去吧,就算風雪不停,你也不能留在這裏,你可是大汗的女人。”

大玉兒擡起頭,恍然想起,皇太極歡喜的時候,總會說:“玉兒,你是我皇太極的女人。”

從前,她以為,那是皇太極在告誡她,忘了科爾沁,不要總想著科爾沁讓她生兒子的事,她以為那是皇太極對她的珍惜和心疼,現在突然明白,不是這樣。

她是皇太極的女人,後半句該是,皇太極並不是她的男人。

“齊齊格,我姐姐進城前,為什麽會落到河裏?”大玉兒終於開口說話了,可問的話,卻叫齊齊格很為難。

齊齊格自認為什麽都知道,但她能說嗎,那可是皇太極屋子裏的事,她說多了,皇太極回頭惱了怎麽辦,別又給多爾袞也添麻煩。

“玉兒,有什麽話,你回去問姑姑吧,姑姑什麽都知道。”齊齊格到底還是偏向自己的丈夫,“再不濟,你問海蘭珠姐姐也成,你們終究是姐妹,難道往後一輩子就這樣僵著,那日子該多難過?”

“我怎麽問?”大玉兒苦笑,“直接去問她,是幾時和我的男人好上的,還是問皇太極,是幾時看上我的姐姐?”

齊齊格抿了抿唇,問道:“玉兒你給我說實話,你就從頭到尾沒想過會發生這種事嗎?”

大玉兒低下了頭,因不吃不喝而幹裂的嘴唇微微蠕動:“我想過的,可我以為,那只是我胡思亂想。”

“我就說,難道你真的傻?”齊齊格嘆息,伸手搓了搓大玉兒的胳膊,好生道,“既然心裏早有準備,就看開些吧,還能怎麽樣呢?大汗身邊那麽多女人,你非和自己的親姐姐過不去,只怕到頭來沒人心疼你,還都怪你矯情。”

大玉兒心如刀絞,痛得她幾乎昏厥,直覺得咽喉裏沖上一股血腥,她一咳嗽,竟是吐出一口鮮血。

齊齊格嚇得魂飛魄散,忙喊人找大夫,大玉兒自己也被嚇著了,之後折騰了小半天,大夫說沒有大癥候,但吐血不是小事,一定要好好的養。

“我送你回宮,玉兒,你這樣子,我可真擔待不起。”齊齊格伏在榻邊,握著大玉兒的手,“好玉兒,你但凡想開些,想開些就好了不是嗎?”

大玉兒呆呆的,害怕地問:“我是不是要死了?”

齊齊格哭笑不得:“不會死,可你總這樣想不開,就真的要悶出病,病不好了,才要死了。可是玉兒你別死,你死了,多爾袞打仗去,我就連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大玉兒笑了,笑得那樣淒涼,她慢慢地坐起來,齊齊格便讓她靠在自己身上,輕輕撫摸她的背脊:“玉兒,你要好好的,你要有什麽事,雅圖怎麽辦,阿哲還那麽小。”

一提起孩子,大玉兒的心便醒了幾分,但或許也就剩這麽一點清醒了,她抓了齊齊格的手說:“我剛才的情形,別說出去,我不想姑姑擔心,我也不想人家說我矯情。”

齊齊格點頭:“我不說,可你要好好的,再來這麽兩回,就真的糟了,我這輩子還頭一回見人吐血。”

大玉兒說:“我皮實著呢,我都生了三個孩子,腰都不帶疼的,姑姑現在坐久了就不成了。”

齊齊格嗔笑:“姑姑幾歲,你幾歲,不過是仗著年輕。”

大玉兒怔然,她垂下目光,輕聲道:“我頭一回見到他,十三歲,我哭著躲在姑姑的身後,根本不敢看他。”

“你說大汗?”

“齊齊格,你說在他眼裏,我會不會永遠都是那時候的模樣,是個小孩子。”

此時,庶福晉從別院過來,在門前說:“福晉,雅圖醒了。”

齊齊格命她們將孩子穿裹嚴實,轉身來對大玉兒道:“回吧,別怪我狠心,我是真不敢留你。”

皇宮裏,海蘭珠站在屋檐下,天色灰蒙蒙,宮苑裏的雪越積越厚,寶清抱著大毛氅來給她披上,邊上側宮裏,蘇麻喇帶著阿圖格格走出來。

不懂大人事的孩子瞧見姨媽,就跑來找海蘭珠抱抱,嬌滴滴地撅著嘴說:“額娘帶姐姐玩,阿圖不帶。”

海蘭珠看向蘇麻喇,問:“玉兒還沒回來?”

蘇麻喇尷尬地點頭:“是,還沒回來。”

第078 她自己活該

海蘭珠抱著阿圖,焦慮地望向宮門外,這麽大的風雪,妹妹千萬別在路上出什麽事。

她望著宮門的當口,皇太極從鳳凰樓裏走來,四目相對,他一笑,便徑直走到了海蘭珠的面前。

這邊廂,蘇麻喇還站在自家門口,多少年了,大汗即便是要去見大福晉,也會從他們門前經過,看一眼格格在做什麽,看她在不在,哪怕只說幾句話,也會停留。

自然了,也不是回回都這樣,可就連蘇麻喇都跟著難受的事,格格若親眼見到這樣的光景,她怎麽受得了?

“蘇麻喇。”

忽聽得大汗的聲音,蘇麻喇趕緊擡起頭。

“把阿圖帶回去。”皇太極道。

“是……”蘇麻喇趕緊跑上前,從海蘭珠懷裏接過小格格,阿圖撒嬌著要阿瑪抱抱,蘇麻喇可不敢停留,一股腦地抱著阿圖格格跑了回來。

一進門,小格格不幹了,額娘不帶她,阿瑪不抱她,連姨媽都不和她玩耍,哭得傷心,一聲聲喊著“我要額娘”,蘇麻喇和乳母嬤嬤們跪了一地哄她,阿圖只是哭。

這一邊,皇太極在海蘭珠的屋子裏轉了一圈,問道:“還缺什麽嗎?”

海蘭珠含笑:“足夠了,一時也想不起來,往後若缺什麽,再補上就是。”

皇太極摸了摸炕上的褥子,新棉花厚實又柔軟,他坐了上去,海蘭珠便彎腰要為他脫靴子。

皇太極沒讓她動手,一把將她摟在懷中。

坐在皇太極的腿上,臉和臉貼得那麽近,能感受到他滾燙的氣息,海蘭珠赧然繃緊了身體。

“我想,我還是著了吳克善的道。”皇太極說,“他不僅成功把你送到我身邊,甚至逼得我親自出馬,轟轟烈烈地去將你帶回來。”

海蘭珠緊張起來,一臉凝重地看著他。

皇太極道:“可惜明知是道,也要去走,回想起來,我這輩子還是頭一回做這樣的事。”

海蘭珠的身體漸漸放松,她垂首道:“大汗若不來接我,這會兒我大概就只能在天上看著您,那晚我就想好了,吳克善把我交出,我就不活到第二天。”

皇太極輕輕撫過她的腰肢:“這麽壯烈?”

海蘭珠搖頭:“可我當時卻對齊齊格說,將來玉兒若是問,要告訴她,我是心甘情願嫁給蘇赫巴,這不是很矛盾嗎?我都不想活了,還說那種話,可見,其實是不想死的。”

皇太極道:“不想死?”

“不想死。”海蘭珠說,“只有活著,才有希望等你來。”

皇太極的心一顫,問:“我若不來呢?”

海蘭珠含淚笑道:“不知道,大汗不是來了嗎?”

皇太極松了手,讓海蘭珠站到地下,美麗的人有些不安,仿佛以為她說錯了話,可皇太極只是想好好地打量她,越看,眼角眉梢的笑容便越深,他欣然道:“跟定我了?”

海蘭珠點頭:“跟定了。”

皇太極說:“你上頭有姑姑,下頭有妹妹,我身邊還有各種各樣的女人,你打算怎麽應付她們?”

海蘭珠低下頭:“姑姑永遠是姑姑,妹妹永遠都是妹妹,至於其他人,出了這道門的閑事,和我不相幹。大汗來了,就是我們倆,你走了,我在家等你回來。”

皇太極笑:“那個一想到要嫁給我就想死的人呢?”

海蘭珠望著他:“死了,死了好幾回了。”

門外頭,傳來孩子的哭聲,阿圖竟是掙脫了蘇麻喇和乳母獨自跑出來,在大風大雪裏喊額娘,皇太極蹙眉,起身到門外來,剛到屋檐下,大玉兒便領著雅圖從宮門前走來。

“阿圖……”雅圖見妹妹哭,立刻跑來,抱著她的小妹妹問,“你怎麽哭了,阿圖乖乖的,姐姐回來了。”

大玉兒含笑看著孩子們,不經意地擡頭,看見了邊上側宮的門前,皇太極站在那兒,姐姐也跟了出來。

她視若無睹,平靜地收回目光,走到門前將哭鼻子的阿圖抱起來,徑直就往門裏去。

“進門吧,外頭冷。”皇太極說著,摟過海蘭珠轉身回去了。

對面側宮窗下,紮魯特氏捧著手爐,一下下輕輕拍打著,因孩子的哭聲招引她來瞧,沒想到把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過去大汗在家時,總在大玉兒屋子裏?”紮魯特氏問她的宮女,“五阿哥的額娘,那個葉赫美人呢,也不如大玉兒討大汗喜歡?”

“那一位,柔弱得很,十天有九天是病著的,生個五阿哥更是九死一生,這不沒多久就歸西了嗎?”宮女應道,“至於那些庶福晉,比臉蛋是比不過玉福晉的,再有大福晉把持著,大汗大多是在玉福晉屋子裏。”

紮魯特氏若有所思,她的宮女則道:“叫奴婢看,對大汗來說,只要有一處溫暖的窩,在哪兒不一樣?反正宮裏的福晉們,哪一個不是好好伺候的。”

“說的對,誰又知道,該怎麽抓他的心。”紮魯特氏輕輕關上窗戶的縫隙,低頭摸了摸肚子,“他不喜歡的,就算生兒育女,也是拴不住的。他今日能喜歡海蘭珠,來日也能喜歡別的女人,怕就怕……他把心留在了什麽地方了。”

她的宮女說:“玉福晉今天這麽不給親姐姐面子,大汗心裏一定生氣,這麽一通鬧,不知幾時才消停,玉福晉就是叫大福晉和大汗給寵壞了。”

紮魯特氏懶懶地靠上軟墊,讓宮女拿些果脯來甜嘴,冷幽幽地笑著:“她自己活該,也不睜眼看看她的男人是誰,她怎麽會奢望,在皇太極的身上討回同等的情分呢。”

雪天的黑夜,來得特別急,好在大風在入夜後,就漸漸安寧,雅圖和阿圖趴在窗口,互相說明天要去堆雪人,大玉兒將懷裏的阿哲哄睡後,就來抱她們入睡。

雅圖嘿嘿笑著問額娘:“額娘我知道,阿瑪來的時候,我就要跟嬤嬤睡,阿瑪不來,我就能跟著額娘睡。”

阿圖嬌滴滴地說:“我喜歡跟額娘睡。”

雅圖也說:“我也喜歡跟額娘睡。”

大玉兒親親姐姐,又親親妹妹:“好了,閉上眼睛,誰先睡著了,額娘明天給她梳好看的小辮兒。”

雅圖說:“我要姨媽梳,姨媽會紮小花兒呢,那麽好看。”

阿圖什麽都要跟姐姐學:“我也要姨媽。”

“快閉眼睛,不許再出聲了。”大玉兒輕輕拍哄,給她們蓋好被子,姐妹倆還是折騰了一會兒,最後抱在一起睡著了。

屋子裏終於安靜了,大玉兒疲憊地舒口氣,一回頭,見蘇麻喇站在那裏。

“你要嚇死我呀?”大玉兒嗔道,“怎麽不去睡?”

“格格,您的衣裳呢?”蘇麻喇問,“換下來的衣裳,不是您自己的,今天出什麽事了嗎?”

大玉兒隨口道:“雅圖把奶茶灑了我一身,換了齊齊格的衣裳唄,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我累了,早些睡。”

蘇麻喇卻走來,跪在炕沿下:“格格,袖口上怎麽有血跡?您傷哪兒了,叫我看看好嗎?”

大玉兒敲敲她的腦袋:“傻子,我剛才換衣裳,你沒瞧見嗎,我身上哪裏有傷?”

蘇麻喇道:“那血跡從哪兒來的?”

大玉兒說:“大概原先就在袖口上吧,齊齊格隨便拿了一件衣裳給我,下回你見了她,問她唄。”

“格格……”

“蘇麻喇,別這麽慘地叫我。”大玉兒搓一搓她的臉頰,嗔笑道,“難道我死了嗎,你叫得這麽慘。”

蘇麻喇哭了:“可奴婢知道,您心裏苦。”

大玉兒說:“苦什麽呀,又不是頭一回了,你傻不傻。”

蘇麻喇抿著唇,卻是越來越傷心,像是要替大玉兒把傷心哭出來,她真怕主子把什麽都憋在心裏,早晚憋出病。

“快去睡吧。”大玉兒催促,“還讓不讓我睡了?”

“大格格怎麽能這樣呢,她怎麽能搶自己妹妹的男人。”蘇麻喇忍不住了。

大玉兒的心一沈,從炕上下來,跪坐在蘇麻喇的面前,屋子裏的光線,剛剛夠看清彼此的臉,她霸道地擦去蘇麻喇的眼淚,命令道:“不要這樣說姐姐,你答應我,再也不說了。”

蘇麻喇咬著唇,低頭不吱聲。

大玉兒重覆:“蘇麻喇,答應我。”

第079 我沒答應你

蘇麻喇抽噎著:“可是格格,往後的日子,要怎麽辦……”

大玉兒扶著她站起來:“我也不知道,不論如何,今晚要先睡覺。”她拍拍蘇麻喇的腦袋,“明天你把衣裳洗幹凈,給齊齊格送去。順道問她拿兩袋蜜棗,跟她說,就是今天庶福晉給雅圖吃的,雅圖回來的路上一直惦記著。”

蘇麻喇答應了,等大玉兒躺下,她才退出去,外頭的風雖然停了,可仿佛一夜之間進入了隆冬,凍得人嘴巴鼻子都要掉了。

她出來的時候,寶清剛好也從邊上出來,兩人對望一眼,寶清跑來,把懷裏的手爐塞給蘇麻喇。

兩人並肩一路小跑,跑回她們住的地方,有了燈光,寶清才看見蘇麻喇眼睛通紅,不像是凍的,而是哭的,她便問:“玉福晉也哭了是嗎?”

蘇麻喇搖頭:“她若哭了,我反而放心了,哎……不聲不響的,不知道明天是不是還要出門。”

寶清低著頭說:“往後我跟了蘭福晉,蘇麻喇,你還和我好嗎?”

“說什麽傻話呢。”蘇麻喇圍著爐子直跺腳,這天一下子冷了,外頭走一回,腳趾頭都要凍掉,她將烤暖了的手,在面上搓了搓,說著,“寶清你要好好伺候大格格,別叫人欺負她,對門那對姐妹不是省油的燈,大格格性子那麽弱,說話都不帶大聲的。”

寶清抿著唇,呆呆地看著蘇麻喇,蘇麻喇嘿嘿一笑:“格格派你去照顧的時候,就是知道你指望得上,寶清,別叫格格失望。”

“我知道,可是……”寶清咕噥道:“玉福晉和蘭福晉,還能和好嗎?”

蘇麻喇雙手烤著火,看著炭爐裏猩紅的火光,感覺到指尖的滾燙,怔怔地說:“她們又沒吵架也沒打架,怎麽不能好?寶清,我們各自伺候好各自的主子,別的事不要管。”

夜漸深,十四貝勒府門前,數盞燈籠領路,將多爾袞送進門,他滿身的寒氣,身上大氅的風毛都凍僵了,齊齊格伸手解開他的衣裳時,嗔道:“你掉進冰窟窿了?”

多爾袞說:“這天一下子冷了,你明天出門別忘了添衣裳。”

齊齊格笑道:“我這幾天可沒地兒去,宮裏也不能去,不知她們幾時能消停,我不如在家守著,興許大玉兒還會來,我在家,她還能有個去處。”

多爾袞的心一沈,問道:“她今天來了?”

齊齊格說:“你不知道?我們還去城外騎馬來著,下雪前回來的,結果風雪太大,走不回去,她又跟我到家呆了半天。”

多爾袞哦了一聲,洗手脫衣裳,屋子裏暖得像春天,剛才在外面還凍得不敢張開嘴,這會兒已經熱得不耐煩。

“我一直想啊,玉兒會怎麽鬧,結果,真是把我心疼壞了。”齊齊格端著熱茶來,遞給丈夫,唏噓道,“她都吐血了。”

多爾袞一口茶嗆住,連連咳嗽,驚愕地看著齊齊格:“吐血?”

齊齊格點頭:“那是氣得不行了吧,把我嚇死了,好在沒什麽事,她自己也嚇壞了。”

“宮裏知道了嗎?”多爾袞問。

“玉兒不叫我說,我尋思著,過幾天告訴姑姑去,讓大夫好好給她養一養。”齊齊格道,“姑姑現在一定也難受,如果海蘭珠姐姐是被強送來的,如果她和玉兒沒有半點姐妹情分,玉兒斷不會這麽傷心,你想啊,我若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姐姐和你好上了……”

齊齊格皺眉想了想,心裏一陣翻騰,連連搖頭:“不行不行,光是想一想,我就要瘋了。”

多爾袞心虛地背過身,道:“你別胡思亂想。”

齊齊格笑道:“那我也沒有姐姐來和你好啊。”

不多久,臥房的燭火熄滅,夫妻倆並肩躺著,齊齊格說起那天遇見豪格福晉的事,她道:“最近他們都挺活絡的,果然不出門在家,心思就多了。”

多爾袞嗯了一聲:“拼了命的打勝仗,不就是圖個前程,他們每一個人都是阿瑪的兒子和孫子,都有資格做大金的主。”

齊齊格道:“豪格年紀比你還大,熬到大汗歸西,他也老大不小了,萬一有個病有個災的,大汗一定不會把位置傳給他。可底下兩個弟弟瞧著,不大成氣候,將來會怎麽樣,真不好說。”

多爾袞道:“現在仗還沒打完,我們是一條路走下去沒得回頭,大金必須入關,在那之前,他們急紅眼,頂什麽用。”

齊齊格輕聲問:“多爾袞,到時候你會爭嗎?”

多爾袞閉著眼睛,沒動靜。

齊齊格上前親了他一口:“你做什麽,我都支持你,我能為你做的,你也別客氣。這輩子,哪怕為你死了,我也心甘情願。”

多爾袞睜眼,在她額頭輕輕一拍:“好好的,說什麽死。”

齊齊格卻是嚴肅的:“我沒開玩笑,皇太極那個人,那麽狠心,早一些晚一些,不是他死就是你死。”

是啊,皇太極狠心,多爾袞至今都無法揣摩到,他的心很究竟能有多狠,而他的狠,總是表現得那麽波瀾不驚,悄無聲息地,就把人的心撕碎了。

一夜過去,清早開門,盛京城上下一片白茫茫。

宮苑裏,宮人們忙著掃雪,清寧宮裏備下了早膳,往日裏大汗若是在內宮用早膳,不論在哪一位福晉屋子裏,都會到清寧宮來用,和大福晉說會兒話,而後再去上朝。

多年來,哲哲早已習慣了早起,也習慣了玉兒會在這時候掀開簾子說說笑笑地進來,可今天簾子掀起,她下意識地朝門前看去,卻是海蘭珠跟著皇太極走進來。

皇太極道:“這天是真的冷了,聽說明朝最南邊的地方,這會兒還穿單衣呢,將來,咱們到那裏去過冬。”

哲哲笑道:“那裏冬天也冷,我聽幾位漢人大夫說,要去最最南邊的地方,那裏沒有四季,只有夏天。”

皇太極嘖嘖:“這天下,究竟有多大,有時候想一想,心裏怪害怕的。”

哲哲笑:“您怕什麽,怕您的倒是大有人在。”

海蘭珠跟在一旁,插不上話,只靜靜地給皇太極遞茶水,若是不留神,幾乎意識不到她的存在。

可是這麽多年,除了在大玉兒屋裏,除非哲哲開口相邀,其他屋裏的女人不會跟來用早膳,皇太極也絕不會帶他們來,今天這該怎麽算呢,難道因為海蘭珠是她的侄女?

“玉兒呢?”皇太極忽然開口,哲哲的心一顫,再看一旁的海蘭珠,她只是順著皇太極的目光,一道看向阿黛。

阿黛說著:“玉福晉像是還沒起,奴婢……這就去問問。”

話音才落,一陣寒風闖進來,帶著女娃娃的歡笑聲,雅圖領著妹妹跑來,膩在皇太極身邊,雅圖向海蘭珠顯擺著:“姨媽,我的小辮兒是額娘梳的。”

簾子還支著,穿著紅衣裳的人慢慢走進來,鮮亮明媚的紅色,叫人眼前一亮,哲哲率先開口:“正要去叫你呢,你倒是來了。”

大玉兒走上前,淡淡地說:“是阿哲鬧了會兒,耽誤了時辰。”

她轉向皇太極,福了福道:“大汗。”

皇太極頷首:“坐下吧。”

此時尼滿走近,提醒皇太極早朝的時辰快到了,哲哲便起身來,親手為丈夫穿戴朝服。

往日裏大玉兒會跟在邊上幫忙,可今天她只是站著看,她的左手邊,姐姐也在,姐姐的目光停留在皇太極的身上,那麽安寧。

皇太極走了,哲哲一直送到門前,大玉兒沒動,海蘭珠也沒動,厚厚的棉簾被支開,冷風一陣陣灌進來,大玉兒忽然說:“姐姐,那天我要你答應我,別做皇太極的女人,你還記得嗎?”

冷風往脖子裏鉆,心口離得很近,海蘭珠眼前晃過的,是姐妹相親的一幕又一幕:“可我……沒答應你。”

簾子落下,冷風不再撲面,大玉兒坐下來,端起面前的奶茶,一口一口喝下。

奶茶還是滾燙的,燙得嗓子生疼,燙得胃裏像是著了火,於是越發顯得,心是冰涼的。

又一陣冷風,哲哲回來了,看見玉兒大口大口地喝著奶茶,而海蘭珠像根木頭似的杵在一旁,哲哲眉頭緊蹙,她該怎麽辦才好。

這日早朝後,皇太極一連單獨見了十來個大臣,忙到大晌午,才喝了一口茶,尼滿將大福晉預備的午膳送來,他擡頭掃了眼,繼續將目光回到桌上的文書裏。

尼滿卻道:“大汗……大福晉說,側福晉請旨,要去赫圖阿拉。”

皇太極蹙眉:“側福晉?”

尼滿忙解釋:“奴才該死,沒說明白,大汗,是玉福晉,玉福晉要去赫圖阿拉。”

皇太極目光冰冷:“赫圖阿拉已經大雪封山,她怎麽去,不怕半道上凍死?”

第080 我們都冷靜一下

尼滿頭皮發緊,謹慎地說:“大福晉的意思是……請大汗您做主。”

皇太極煩躁地將面前的文書合起來,似不解氣,又重重地拍了桌子,沖著尼滿大聲道:“是誰把她慣成這樣子,是誰給她的膽子,一而再再而三……”

尼滿憋著氣,生怕連喘氣都遭大汗厭煩,他在氣頭上,不,準確地說,這幾天皇太極的氣就沒下來,留下了喜愛的人,明明是高興的事不是嗎,他怎麽就在肚子裏憋著一團氣呢。

皇太極起身,外頭冰天雪地,他穿著屋子裏的常衣就踏上雪地,尼滿奔走送來大氅,叫他煩躁地伸手推開了。

十王亭前,阿濟格剛好從正白旗亭出來,大老遠就看見皇太極怒氣沖沖地往內宮去,他聳眉伸脖子地張望了片刻,將手插進袖籠裏,嘴裏不知嘀咕著什麽,笑意深深地走了。

側宮裏,大玉兒正收拾行李,蘇麻喇要將幾件新作的棉袍風衣帶走,大玉兒說:“新作的不如舊的貼身,在路上還是穿的自在一些的好。”

話音才落,棉簾被猛地掀起,皇太極闖進來,帶著滿身寒氣和怒氣,徑直走到了大玉兒的面前。

炕頭上鋪滿了衣裳,大玉兒的,孩子們的,七八雙棉靴已經裝進箱子裏,邊上還有兩口箱子沒裝滿,天知道她從哪裏翻出來這些空箱子。

“你昏頭了?”皇太極瞪著她,手指重重地戳在大玉兒的額頭上,她不得不往後仰,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

大玉兒的心,猛烈地跳動著,一下一下撞在咽喉,特別的疼。

早晨灌了一碗滾燙的奶茶,燙得嗓子眼這會兒還帶著血腥,燙得怕是胃裏破了個洞,可都這樣了,還是沒能把心捂暖。

“立刻把東西收起來。”皇太極呵斥蘇麻喇,“你若只會跟著主子瞎鬧,早晚離了她,另找好的來。”

蘇麻喇瑟瑟發抖,捧著大玉兒的棉襖,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好在看見了尼滿,大總管朝她使眼色,把她帶走了。

皇太極煩躁地解開領口,坐了下來,說:“你心裏不痛快,要去赫圖阿拉躲著,是要躲著我,還是躲著你姐姐?”

大玉兒懵懵的,額頭上被戳得很疼。

她想起來自己從前的模樣,她那麽聽姑姑的話,聽哥哥的話,在皇太極跟前謹小慎微,畢恭畢敬,又因聚少離多,每次相聚後都要花些時間來熟絡。

可是皇太極疼她,總是耐心哄著她,一兩天熟絡了,她才會變成現在的模樣。

她一直被皇太極寵愛著,十三四歲那會兒姑姑教規矩,她學不好挨罰,那時候還小,只知道怕不知道羞,每次哭得撕心裂肺,皇太極來求情,她就躲在皇太極身後。

就好像那天在膳房裏,雅圖躲在海蘭珠的身後……

“問你話?”

皇太極突然大聲,把大玉兒嚇得一哆嗦,她呆呆地看著自己的丈夫,可她不記得皇太極方才問了她什麽。

這不是他第一次發脾氣,過去的每一次恩愛之後,大玉兒但凡有想要孩子的舉動,都會被他訓斥,他從不掩飾那份怒氣,也正因為如此,大玉兒才知道丈夫喜歡什麽,討厭什麽。

那回在清寧宮,阿黛玩笑說:“玉福晉您和大汗好一陣歹一陣,像老百姓家裏的小兩口吵架似的,真有意思。”

大玉兒聽了,嘴上嗔怪,心裏卻甜甜的。

“把東西都收了,別再鬧了。”皇太極道,“只怕你還沒走出皇宮,他們就開始議論,我花了多少心血,才叫他們服服帖帖,你倒好,盡逆著來。且不說他們如何看待我,你要旁人如何看待你,你知不知道上次在圍場的事之後,他們都怎麽說你?”

大玉兒耳朵嗡嗡的,恐怕她現在只能聽見自己想聽的話,可什麽才是她想聽的話?

皇太極的愧疚道歉?姐姐的哭泣懺悔?他們一道來對自己說對不起她?

真可笑,她有什麽資格,她也不過半途來到這個男人身邊的小妾。

皇太極見她悶聲不響,更是氣惱,起身來要走,又不解氣地狠狠地戳了大玉兒一腦袋:“你自己想清楚,立刻給我消停。”

他走向門外,仿佛這側宮已盛不下他的怒氣,但才走幾步,身後的人開口了。

皇太極轉身,大玉兒眼神定定地看著他:“我想去赫圖阿拉,今天就要走。”

“你自己用腳走,我就讓你去。”皇太極額頭的青筋突起,“有本事,就自己走過去。”

清寧宮裏,哲哲一手捂著心口,緊張地站在窗下看,果然,皇太極怒氣沖沖地出來了,直到身影消失的那一刻,也不減身上的怒氣。

哲哲的手握成拳頭,砸在窗欞上,阿黛忙上前道:“福晉,仔細手疼。”

她吃力地說:“阿黛,去問問怎麽回事。”

可阿黛跑去側宮,問回來的結果,把哲哲氣得險些厥過去,她用心栽培了那麽多年的人,到底是從什麽時候,徹底掙脫了她的韁繩。

窗外,只見大玉兒一個人,一手拎一個包袱,大步往宮外走。

且說紮魯特氏本是啃著雞腿,在窗裏偷看,這會兒忍不住走到門外頭,伸長了脖子看,不可思議地念叨:“布木布泰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嗎,她要作死嗎?”

但見哲哲從正宮出來,紮魯特氏趕緊把雞腿藏在身後,而哲哲這會兒哪顧得上她,命人道:“把她給我抓回來,把門鎖上,不許她再走出一步。”

宮苑裏一陣鬧騰,大玉兒倒是沒有反抗,只是怎麽都不會體面,她被兩個有力氣的中年嬤嬤抱回來的,立刻就塞進屋子裏。房門合上,大銅鎖哢嚓哢擦地落下,便是鎖犯人,也用不上這麽多。

紮魯特氏站在屋檐下,看得目瞪口呆,邊上竇土門福晉也出來了,只有對角的海蘭珠,沒見動靜。

哲哲的目光掃向她們,冷冷地說:“方才的情形,外頭若知道一個字,我只管問你,不論是誰說出去的,通通打死。”

“是。”紮魯特氏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待哲哲回去後,她繼續啃手裏的雞腿,可雞腿涼了,膩歪得緊,她一口啐在地上,“這就是你們科爾沁的美人吶,除了一張臉,屁都不是。”

外頭一陣喧鬧,海蘭珠站在門裏,只聽得見動靜,什麽也沒看見。

她聽見姑姑說,誰敢說出去,就通通打死,到底出了什麽事?

宮苑裏終於安靜了,寶清端著已經涼了的茶進來,她方才去給海蘭珠拿飯後的茶水,誰知走到門前,就遇見玉福晉背著包袱往外走。

再後來大福晉出來,命兩個嬤嬤把玉福晉抱走了,寶清嚇得不知所措,這會兒茶涼了,才想起來邁腿。

“奴婢從沒見過大福晉這麽生氣。”寶清捂著心口說,“跟了玉福晉那麽多年,怎麽玉福晉突然變了個人似的。”

海蘭珠靜靜地坐回熱炕上,她正在給雅圖繡帽子,重新拾起針線,安寧地一針一線繡出小花,孩子都喜歡花,玉兒小時候也喜歡。

那之後半天,宮裏靜悄悄的,大玉兒被關起來後,並沒有鬧騰,似乎不用那麽大的銅鎖鎖著門也不要緊,但大福晉不松口,誰也不敢多嘴多事。

夜色降臨,海蘭珠帶著雅圖她們吃晚飯,雅圖小聲地問她:“姨媽,我額娘被關起來了嗎?”

宮裏人多口雜,小孩子還是聽見了,雅圖滿臉擔憂,眼圈兒也紅了:“姨媽,我想額娘了。”

海蘭珠將孩子抱在懷裏,輕輕拍哄她。

大玉兒被關起來後,坐在地上發了一會兒呆,就爬起來躺在炕上,裹著被子睡覺。

她一直睡,一直做夢,夢裏很亂,各色各樣的人跑出來,等他聽見銅鎖的聲響,迷迷糊糊睜開眼,便看見熟悉的身影走向她。

分不清是夢裏,還是醒著,但是眼淚不斷地湧出來,她委屈極了,她知道這一切,是自己作出來的,她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她到底圖什麽?

“想通了嗎?”皇太極站定,屋子裏黑洞洞的,他們誰也看不見誰的身影。

“我想去赫圖阿拉。”大玉兒哭著,“我想去那裏。”

皇太極走上前,憑借昏暗的光線,把人從被窩裏拽出來,她渾身滾燙,燙得人心疼,他的手輕輕撫過大玉兒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去吧,我派人送你去。”皇太極說,“去冷靜一下,我們都冷靜一下。”

第081 這是海蘭珠?

大玉兒伏在皇太極的肩頭抽噎,淚水將衣衫寸寸染濕,丈夫的懷抱還是這樣溫暖踏實,她的心再亂,她的心再冷,皇太極依舊是她愛而依賴的男人。

“等你冷靜了,派人捎個話,我去接你。”皇太極說,“在那裏好好照顧自己,你要帶雅圖,就帶上吧,可路上遠啊,這麽冷的天。”

大玉兒吸了吸鼻子,身子慢慢往下蹭,將臉貼在丈夫的胸膛,她喜歡聽見皇太極的心跳,仿佛就是這胸腔裏的轟隆聲,為他震懾天下。

皇太極懷抱著大玉兒,親吻她的額頭:“明天就派人送你去,帶不帶孩子去,你自己做主。哲哲跟前,我會說服她,不會再有人攔著你。”

大玉兒什麽話也沒說,安寧地聽著他的心跳,皇太極輕輕一嘆,便是由著她。

他們這樣毫無動靜許久,反叫門外的人擔心,尼滿和蘇麻喇悄悄進來,冷風跟著灌進來,大玉兒身子一顫,睜開了眼。

她離開了皇太極的懷抱,平靜地說:“我餓了,我還想洗澡。”

皇太極嗯了一聲,又伸手指向大玉兒的腦袋,見她不自禁地哆嗦,卻只是輕輕揉了揉額頭,嗔責:“晌午弄疼了你?活該。”

大玉兒低下腦袋,輕聲道:“我路上走慢一些,我想把阿哲也帶走,她們離不開我,我不能丟下她們不管。”

皇太極說:“你今天自己拖著包袱往外走,不就是要丟下他們,現在說什麽漂亮的話?”

大玉兒不做聲,雙手緊緊揪著坎肩的衣擺。

皇太極罵道:“是仗著我不會讓你用腳走出去,仗著哲哲絕不會答應,你就顯擺一下你的決心和志氣給我看?”

大玉兒擡頭仰望著他,滿眼滿眼的委屈,皇太極亦是長嘆一口氣,壓下自己浮躁的情緒,他怎麽又罵人了。

出了門,皇太極問蘇麻喇:“雅圖她們在清寧宮?”

蘇麻喇忙道:“回大汗的話,在蘭福晉屋子裏。”

皇太極朝邊上看了眼,擡腳想要走過去,可腳在半空就停下了,轉而往後退了一步,吩咐道:“好好照顧玉兒。”

他撂下這句話,只身往鳳凰樓而去。

蘇麻喇舒了口氣,尼滿輕聲道:“謹慎些,千萬別再出什麽事。”

蘇麻喇欲哭無淚:“大總管,我真是要嚇死了,這事兒幾時算完?”

這一整天,眼睜睜看著格格被大福晉鎖起來,蘇麻喇魂兒都飛走了。

本以為格格要在屋子裏瘋了,誰知道一點動靜都沒有,她趴在窗上從縫隙裏看,看見格格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那裏,心疼得蘇麻喇直掉眼淚。

皇太極走後不久,蘇麻喇就來海蘭珠的屋子,想把格格們抱回去。

可除了雅圖還醒著,阿圖和阿哲都睡著了,睡著的孩子帶出去怕著涼,雖只是幾步的路,海蘭珠還是很擔心,說:“我帶著她們,叫玉兒放心。”

蘇麻喇不敢堅持,抱著雅圖格格回來,轉達了蘭福晉的話,大玉兒沒什麽反應,只管哄著雅圖。

皇太極站在鳳凰樓的窗下,看著兩處側宮的燈火一次熄滅,緩緩飲盡了杯中的酒,轉身見尼滿還在,吩咐道:“早些去睡吧,你也上年紀了,往後夜裏的事,叫你的徒弟來。”

尼滿說:“多謝大汗,奴才自覺得還很精神,再伺候您幾十年不在話下。”

幾十年?皇太極心中苦笑,他已過了四十,這輩子還能有幾個幾十年。

這一夜,總算平靜地度過,隔天依然是個晴天,十四貝勒府裏一早都起了,預備著貝勒爺進宮上朝。

齊齊格打著哈欠,半閉著眼睛給多爾袞扣扣子,被他笑話:“去睡吧,我自己能穿。”

齊齊格說:“我不要,我給你扣的扣子,才不會叫風吹開。”

“你看你閉著眼睛,別給我扣錯了……”多爾袞嘴上嗔怪,還是由著她了。

下人送來早膳,多爾袞匆匆往嘴裏塞,齊齊格坐在一邊將帽子上的穗兒整理齊當,見他的近身侍衛來了,便說:“時辰還早呢,叫你家爺再多吃一碗,一會兒忙起來,又不吃晌午飯了。”

那人卻道:“福晉,小人是來稟告宮裏的事,昨天內宮裏出了大事,玉福晉要去赫圖阿拉,大福晉不答應,就把玉福晉鎖了起來,直到夜裏大汗才去把玉福晉放出來。之後不知怎麽的,大汗答應了,今天一早宮裏就有人在備馬車,要送玉福晉去赫圖阿拉。”

齊齊格唏噓不已:“這會兒赫圖阿拉的雪,能有半人高了吧。”

多爾袞咽喉裏噎著一塊窩頭,死命咽下去,拉扯地胸口生疼,他大口大口地灌下奶茶,看是吃得香,實則是心裏頭,又恨又怒。

齊齊格擔心不已:“玉兒那家夥,她到底怎麽想的,姑姑再三告誡她,凡事要為大汗考慮,她這麽一走,旁人都知道是她不高興。上回為了紮魯特氏鬧得那麽難看,如今又這樣,大汗納妾討個女人,還要看她的臉色不成。她是真的不懂,還是忘了呀。”

多爾袞吃完了,起身戴了帽子,要往宮裏去,他什麽也不想說,他真怕自己多說一個字,就叫齊齊格疑心。

送走丈夫,齊齊格慢慢踱回院子裏,見婢女們收拾飯桌,她心中一定,吩咐身邊人:“去請庶福晉們過來。”

宮裏頭,大玉兒起得早,東西昨兒就收拾了一半,今天再歸置歸置,很快就齊當了。

蘇麻喇來海蘭珠的屋子接小格格們,海蘭珠正在給阿圖梳小辮子,溫柔寵溺地哄著外甥女,擡眸見蘇麻喇,便問:“馬上就要走了嗎?”

寶清已經告訴她,皇太極答應將玉福晉送去赫圖阿拉,她問:“阿圖她們都去嗎?”

蘇麻喇點頭:“小格格們都去,要住一陣子,格格放心不下孩子們。”

“知道了。”海蘭珠說,她給阿圖戴上小花,蘇麻喇抱了阿哲,她牽著阿圖的手,一起往清寧宮來。

大玉兒正站在桌邊,垂首聽哲哲說話,見姐姐帶著孩子們來了,目光也只停留在女兒的身上。

哲哲見她們親姐妹形同陌路,很是無奈,便道:“早些出發吧,天氣正好,路上千萬小心,別逞能。若是不想去了,就半道回來,沒人會笑話你。”

大玉兒答應下,退後幾步,向姑姑行大禮辭別,而後帶著三個還沒明白怎麽回事的孩子離去,海蘭珠怔怔地看著她,看著妹妹將阿圖的小手牽走,她輕聲說:“早些回來。”

大玉兒仿若未聞,帶著孩子們走了。

門簾掀起又落下,能聽見阿圖脆生生地問:“額娘,我們去哪裏。”

哲哲拿起筷子,卻是手一滑,落在了地上。

用膳的地方沒鋪地毯,不知哪裏進貢來的象牙筷子發出清脆的聲響,婢女們趕緊上來撿,可哲哲卻擺手:“都退下吧。”

海蘭珠聽見了,轉身要走,哲哲道:“你留下,我有話問你。”

“是。”

“這兩天,你沒和玉兒說過話?”哲哲問。

“說過,昨天早晨在您這兒。”海蘭珠應道。

“說什麽了?”哲哲就知道,一定發生過什麽。

“上回去赫圖阿拉之前,不知是誰,把我半夜去鳳凰樓的事,傳到了玉兒面前。”海蘭珠很平靜,“當時玉兒問我有沒有,我矢口否認了,因為紮魯特氏讓她傷了心,玉兒就要我答應,千萬別做大汗的女人,可那會兒話還沒說完,叫孩子們打斷了。”

哲哲神情凝重:“你們怎麽都不告訴我?”

海蘭珠依舊平靜地講述:“再後來,玉兒似乎把這件事忘了,但是昨天,她問我,還記不記得她要我答應的事。”

哲哲胸口一片鈍痛:“你怎麽說的?”

海蘭珠道:“我說我記得,但當初沒有答應她。”

“你……”哲哲有些恍惚,這是海蘭珠?

皇宮外,幾十號人護送的隊伍,緩緩走向城門,大玉兒和蘇麻喇帶著孩子坐一輛馬車,後頭幾架馬車,則是載著行李和乳母嬤嬤們,這一去的架勢,仿佛要住上一年半載,甚至更久。

蘇麻喇心裏很難受,可是主子和孩子們說說笑笑,像是出游的心情一般,她心裏默默地嘆,忽然,馬車停下了。

“側福晉,是十四福晉來了。”車下有人回話。

大玉兒挑起簾子,便見齊齊格戴著風貌披著氅衣,一步步向她走來。

“你來送我?”大玉兒說,“還是姑姑派你來攔著我?”

齊齊格笑容燦爛,手一揮,身後的婢女們便捧著幾包行李繞過來,齊齊格問:“擱哪兒?”

大玉兒楞住了,齊齊格卻不由分說命車夫搬凳子讓她上馬車,利落地鉆進來,摘下風帽,笑道:“我跟你一道去赫圖阿拉。”

大玉兒嗔道:“別胡鬧,若是送我,一會兒到城門口就下去,你真跟著我走,姑姑會氣死的。”

“姑姑才不會氣死呢,氣死了誰給大汗看家呀。”齊齊格笑著,將阿圖摟在懷裏,親了一口問,“嬸嬸跟你們一道去好不好?”

孩子們當然高興,齊齊格挪到大玉兒身邊擠著坐,大玉兒依舊不安地說:“你別胡鬧了,會被人笑話。”

齊齊格說:“我是想啊,眼不見為凈,我吩咐家裏那兩位了,這些日子要好好伺候多爾袞,我等著看看,她們能不能給多爾袞生個孩子。”

大玉兒愕然,見齊齊格眼眸裏閃過濕漉漉的東西,她笑道:“總要試試看啊,到底是他不行,還是我不行。”

第082 是我不夠好嗎?

這幾天,大玉兒覺得自己特別慘,因為說不出口,還統統都是慘在心裏頭。

可是齊齊格這句話,齊齊格眼中的淚花,讓她突然覺得自己那天吐的血,真是矯情到天外去了。

“你和多爾袞商量了嗎,他知道嗎?”大玉兒問。

“家裏的事,我說了算。”齊齊格傲然道,“你當我和你似的,什麽事都做不了主啊?”

大玉兒別過臉:“你何苦戳我的心窩子。”

齊齊格說:“誰戳你心窩子,你就是被大汗和姑姑寵壞了,忘了輕重,忘了自己是誰,最可惡的是,忘了你男人是誰。”

馬車晃動著,似乎是在哪兒被石頭絆著,劇烈的一震,大人孩子都被顛起來,雅圖和阿圖咯咯大笑。

小孩子的世界,多簡單,高興了笑,難過了哭。

“我和多爾袞,早就在家議論過,不僅是我們吧,宮裏宮外的人都在議論。”齊齊格拍哄著被嚇到的小阿哲,一面說,“誰都知道,吳克善把海蘭珠姐姐送來,就是要她留下。可我對多爾袞說,你肯定沒這麽想,你多簡單吶,結果,我好想猜錯了一回。”

大玉兒搖頭:“其實現在你問我,那會兒到底是怎麽想的,我已經分不清楚了。”

齊齊格問:“倘若在大汗要留下海蘭珠姐姐之前,你就發現了苗頭,你會把姐姐送走嗎?”

大玉兒呆呆地看著齊齊格。

齊齊格說:“送走的話,海蘭珠姐姐現在還能活著嗎,那天大汗若是不來接,她現在會不會已經死了?”

大玉兒恍然想起一件事,問齊齊格:“顏紮氏曾對我說,皇陵祭奠的那天,姐姐被挾持在大殿時,她曾對大汗說,要他殺了吳克善。”

齊齊格點頭:“是啊。”

大玉兒驚愕地問:“你也知道?”

齊齊格說:“很多人都知道啊,當然了,我不能在你面前多嘴,所以你不問我也沒提起過,你別怪我。”

大玉兒連連搖頭:“可我問姐姐,姐姐說是人聽岔了,她只是讓大汗別顧惜她,殺了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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