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刃劃過了仿生人的手臂, 準確地切斷了連接元件。

宿陵站在狹窄的空間裏，周遭的墻壁都是雪白的，像回到了那間無菌實驗室。隔著一面玻璃的外部亦是一塵不染的白色, 不遠處的組裝線混亂不堪。數不清的仿生組件堆在了一起。

而組裝機器外部則站滿了待機狀態的攻擊型仿生人。密密麻麻地, 臉上都跟戴了面具似的, 透著某種詭異。而墻壁上則全是武.裝機械。

宿陵知道自己正在實驗室C區, 也就是那臺契約機器正下方的位置。

這裏像是實驗艙的影子，覆刻了所有的細節。但是更冷，更幽深。

誰也不會懷疑, 會有突然沖破白色墻壁的機械臂。

宿陵像是在一間觀測室內。

而玻璃外的正前方, 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舒服地靠坐在沙發上，紅色的面具遮擋了面容。

他身旁有一個機器, 底部是裝滿了營養劑的玻璃池, 幾枚藍色的碎片漂浮著。鋒利的機器尖端慢慢地向下，將那些碎片攪成了粉末。

機械音隨著電流傳到了宿陵耳朵裏。

“沒有用的，寶貝, 玻璃是改裝過的。你也不可能輕易弄碎。”

“……你不累嗎？要是累了的話, 也可以休息一會兒。這裏有很充足的藥品，比如一杯純天然的補品，比那種人造的細胞促進劑要好使得多。”

宿陵知道他說的是什麽。

那是星海碎片的粉末，眼前的男人找到了一種方法磨碎這種東西。

至於那些星海碎片是怎麽來的——

“總有一些淘汰了的人形兵器, 你也知道, 實驗室用壞了的, 或者是黑市上流通的。他們都不是很好玩, 唯一的用途就是這樣, 也算不枉此生。”

紅面具的男人發出了低啞的笑聲。

“怎麽，你很憤怒嗎？那很好, 顯得你很美。我說過了，你如果願意合作，那你就擁有自由，和你想知道的一切。”

宿陵的耳畔一動。

兩根機械臂破墻而出，鋒利的刀刃一片疊著一片，速度快得產生了重影。

宿陵在躲避時突然聽見了一聲清脆，金色的懷表摔落在了地上。

所幸沒有壞。

然而在機械臂的阻攔下，宿陵無法再近一步。

他捏緊了拳頭。

落地玻璃外，仿生人逐漸聚集而來，一排紅色的眼睛都死死地盯住了他的每一個舉動。

煙紫色的眼眸中，殺意逐步攀升。

紅面具身旁那個明晃晃的玻璃池中開始冒起了沸騰的泡。

“我給你機會了。宿陵，我是真的想和你談一談。畢竟，我熱愛這個世界上一切完美的事物。”

紅面具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看一只籠中的寵物，在過去的二十四個標準時內一直如此。

沒有用納米溶液並不是對唾手可得的獵物心懷憐憫，而是想盡可能地捉弄。

他要心甘情願的臣服。

然而下一秒，只見一道白光如疾電，消失在了視野裏。

機械臂的感應系統一亮，紛紛尋找起了那個身影。

下一刻，明亮的頂部閃過了一道影子。未及聲響，交錯的射線裏，那些機械臂紛紛斷裂，細弱的電流劈裏啪啦地響著。

紅面具露出了驚喜的聲音，忍不住雀躍地鼓掌，為這一幕陶醉癡迷。

“上一次太暗了，總算彌補了遺憾。”

那一道閃電以迅疾之速朝紅面具沖去，卻聽見了一聲悶響，伴隨著吃痛。

電流經過玻璃時突然變得劇烈，生生撞開了宿陵，讓他摔落在冰涼的地面。

宿陵毫無反應地起身，冷冷地盯著紅面具。懷表金色的鏈子纏繞在他的手指上。

還好，撿回來了。

紅面具攤開手，笑道：“我們好像等到了一個客人。”

他身後的另一扇門自動開啟。兩個仿生人抓著一個被五花大綁在椅子上的人進來了，然後撤掉了頭套。

蕭淮硯看上去不是很好，處於昏迷狀態，身上有些傷，衣服上留有深深淺淺的印子。

從頂部落下的機械臂卡住了他的咽喉，只差一寸就能碰到皮膚。

在赤.裸.裸的威脅下，宿陵生生停住了腳步。

紅面具靜靜地看著他，打了個響指。

下一刻，原本黑暗的四周亮起了斑斕的光點，仿若絢爛的星河，卻在此時冷冰冰的。

“漫長的歷史中，人類孤獨地游蕩在龐大的宇宙裏，死亡永遠如同夢魘在督促著他們不斷往前。”

經過機械轉化的聲音放輕了些，如同蠱惑。

“直到我們找到了一種生物，他們長得很像人類，但更美麗、更強大，也更忠誠。最重要的是，他們還擁有無限的生命。”

“可惜他們對人類的世界毫無興趣，更不能讓這個世界有任何進步。但他們能做出的最大貢獻，就是慷慨地分享他們的壽命。”

紅面具發出了陰測測的笑聲。他將手掌攤開在機械臂前，眼睜睜地看著機械刀劃開了他的掌心。緊接著，他將手掌浸入了那個玻璃池。

幾秒後，光潔的手掌就像從來沒有受過傷一樣。

“看，這樣的細胞在大部分時候保持靜止，但在需要的時候卻能夠以最快的速率生長。多麽神奇。帝國時代的那些蠢貨雖然明白了這一點，但他們從來沒有機會實踐。”

“他們也不知道，宿陵，你有多麽完美。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可以真正理解你。”

紅面具的機械聲低啞，令人毛骨悚然。

“如果我能擁有你的契約，那我們就會成為宇宙中最強大的夥伴。”

宿陵冷聲道：“……夥伴？”

“或者伴侶，愛人，隨便你想怎麽稱呼。”紅面具禮貌地傾身。

宿陵捏緊了懷表，冷漠地瞥了一眼，像在看什麽骯臟的東西。

“我已經有了。”清清冷冷的嗓音說。

手心裏，懷表的時針輕輕響了一下。

提示著今日已過，零點到了。

紅面具渾然不覺，張開雙臂，仿佛在歌頌：“而現在，宿陵，你的決定到了。”

身後，一個聲音冷不丁地說：“你有病吧。”

蕭淮硯睜開了眼睛，他的目光異常冷漠，透著與年紀不符的成熟。他慢慢地環顧了一圈，對自己的處境有了初步的認識。視線牢牢地停留在了宿陵身上。

機械臂立刻壓了下來，迫使蕭淮硯無法移動，露出了脆弱的頸部。機械的尖端劃過了他的小臂，痛得他吸了口氣。

紅面具循循善誘：“宿陵，你看，你的契主是多麽地軟弱無能，不堪一擊。”

“有本事你讓我劃一刀。”蕭淮硯忍著痛，毫不客氣。

他忽然皺著眉，差點因為機油的氣味幹嘔。

他已經很久沒有聞到過這麽刺激的東西，真怪當年的自己太講究。

“餵，哪個反派會在糞池子洗澡啊咳咳咳。你也太不講究了。”

紅面具僵硬了一秒，緩緩地轉過身，指節捏得發出了清脆響聲。

不過他立刻換上了玩味的聲音：“宿陵，別動。你要是動一下，他就會死掉。你也知道，他不像你。”

“你有本事讓宿陵出來。”蕭淮硯諷刺道。

“我不敢，”紅面具坦率地承認，陰森森地笑了起來，“你也不敢。”

下一刻，紅面具捏緊了手。仿佛受到了感應，數只機械臂穿過了宿陵周圍的墻體，慢慢地靠近了他。

宿陵盯著那把落在蕭淮硯咽喉處的長刃。

只要他動一分，那東西就會毫不留情地捅進去。

機械臂扣住了他的手腕，腳腕，還有頸部。“啪”地一聲收緊了。

“不要動。”紅面具說著，在虛空之中慢慢地攤開戴著手套的手指，再收攏。

蕭淮硯瞇起了眼睛，無法控制地產生慍怒：“你放開宿陵！混蛋！”

白色的實驗艙內，機械臂的終端就和人手一樣，慢慢地摩挲著宿陵的臉頰，然後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仰起頭。

冰涼的機械充滿了色.情的意味，游走在他的身上，輕易剪開了腰間的衣服，露出了勁瘦雪白的腰肢。每碰一下，宿陵都會不可抑制地顫抖。

蕭淮硯雙眼通紅，近乎暴怒。但無論他說什麽，紅面具都置若罔聞。

“我可以把契約給你。”冷冷的嗓音回蕩在實驗室內。

紅面具的動作一頓，機械般地扭過了頭。

蕭淮硯仿佛恢覆了冷靜，低聲道：“不過，我很好奇，你為什麽選擇宿陵？”

過了一會兒，紅面具悠悠道：“因為好玩啊。你以為呢？其他的東西玩一玩就死掉了，但是人形兵器不一樣。你也試過吧，是不是很快就能恢覆？沒錯，宿陵是最好玩的那一個，我還記得他在這裏的樣子，手腕上全是印子。嘖，真令人懷念。”

那些令人作嘔的話很容易產生聯想，但蕭淮硯沒有上套，只是冷笑：“別吹牛了，你一個研究員而已，也就只能在旁邊看著。”

“你不回答，我說對了吧？你是這個實驗艙的研究員，什麽樣的級別能在C區自由出入又不會被懷疑——”

紅面具一步一步地靠近了蕭淮硯，後者突然勾起唇角：“我可能見過你。”

紅面具惡狠狠地一把抓住了他的頭發，但突然反應了過來。

蕭淮硯是在詐他。

紅面具身形一頓，奪下了機械臂持著的長刃，親自逼向了他。

而他身後的白色實驗艙內，機械臂斷了一地，根本找不到宿陵的影子。

“我看，你是活膩了。”紅面具陰測測地說。

蕭淮硯輕松地攤開，仰起頭將脖子遞到刀刃邊：“你試試。我求之不得。”

說這話時，他朝著天花板的方向眨了眨眼。

紅面具一僵，迅速擡頭望去。那裏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

然而下一秒，白色的天花板出現了一道裂縫。緊接著裂縫逐漸擴大，碎成了幾塊。

“臥槽！”徐傑罵了一句，整個人“咚”地摔了下來。

紅面具剛一避開，就被狠狠踢了一腳。

不知何時，宿陵出現在了他身後。

王雲溪和那個年輕的研究員沖進來打開了門，立刻拿著繩子把紅面具綁住了。

王雲溪單手扯住那只紅色的面具，然而拽了半天卻發現脫不下來。

“我靠，等一下，”那個研究員拿著匕首往紅面具的脖子上抹了一刀，然而流出來的紅色液.體卻根本不是血，“這是個仿生人！”

他連滾帶爬地多踹了幾腳，直到那東西散成了幾塊。

“桀桀”的笑聲從面具下面傳來，瘆人得很。

蕭淮硯抓著一把刀捅了進去。笑聲戛然而止。

實驗室頂部的燈熄滅了。

宿陵轉過身，看見玻璃外圍滿了仿生人。紅色的眼睛紛紛亮起，像不擇手段的獵人暗中鎖定了獵物，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王雲溪喊道：“是攻擊型仿生人！”

“快走！”蕭淮硯抓住了宿陵，一腳踹開了通風口。

與此同時，玻璃碎了個稀爛。

“臥槽臥槽臥槽！這特麽都是些什麽玩意兒啊！”徐傑屁滾尿流地往前爬，“這不是正經實驗室嗎？我才畢業每兩年啊我不想搭在這兒！”

那個研究員也哭喪著臉，聲音虛弱：“媽媽，上帝，宇宙之神！我現在知道那幾批不合格的貨都在哪兒了！”

王雲溪一邊往前，聲音冷靜：“那個納米元件也是從你們這兒出來的吧？M27沒有第二個元件產出地了。而且納米材料這種東西是要經過科學部批準才能使用的，隨用隨銷。”

宿陵拿著鐳射槍對準了後方撲來的仿生人。那些東西一個接一個，如果不打碎元件，還能迅速站起來。

“這邊。”蕭淮硯在拐角處等著他。

“這底下是帝國時期的通風管，幾乎綿延了整座山脈，非常壯觀。再往前一千米左右，有一個地下垃圾焚化爐，想辦法把這些東西引過去。”

王雲溪奇怪道：“你怎麽對這兒這麽熟悉？”

蕭淮硯頓了頓，簡略地說：“看過地圖。”

除了看過，也畫過。

他和宿陵在隊伍末端，和前面拉開了距離。

狹窄的管道裏充斥著風聲和水聲。

在緩慢的行進過程中，蕭淮硯從身後抱住了宿陵的腰。潮濕黑暗的管道中，宿陵感覺到他蹭了蹭自己的頸窩，然後手指緩緩地經過了皮膚，如同一陣微弱的電流帶起了顫栗…

指腹用了些力，像是要把那些機械臂碰過的地方全都擦幹凈。

宿陵剛回過頭想制止，就被他親了上來。蕭淮硯急切地頂開了柔軟的唇.瓣，咬住了舌.尖，毫無顧忌，又充滿了熟練的技巧。

宿陵抓住了他放在腰間的手，微微有些喘、息，警告般地瞪了他一眼。

蕭淮硯這才放開了他，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宿陵挪了半步，讓他走在前面。因為空間狹窄的緣故，兩個人只能貼緊著錯身，潮濕的氣息顯得更加黏膩。

滾燙的大手撫著宿陵的頸部。

二人額頭相碰，一熱撞上了一冷。

但蕭淮硯只是用手指碰了碰他的睫毛，沒有再做什麽。

“對了，你怎麽會在這兒？”

宿陵跟在他身後，淡淡地說：“這種仿生人嵌入了星海碎片。”

蕭淮硯嗤笑一聲：“……難怪。”

難怪十二年後的那些仿生人軍.隊非常難對付。

“碎片的能量現在只釋放了一小部分，”宿陵說，他聽明白了蕭淮硯的意思，“如果現在銷毀，以後就不會出現了。”

可是那些星海碎片蘊藏著巨大的宇宙能量，一個普通的焚化爐根本承受不了。

蕭淮硯朝前面問：“實驗艙裏還有多少人？”

那個年輕的研究員回應道：“今天晚上本來一共二十人值班。其中十個去救火了，還有八個回宿舍睡覺。你來參觀的時候，就只剩我和徐傑還在兢兢業業地工作。”

他握拳道：“等我上去一定要申請加班費。”

如此堅定的決心一直持續到他聞到了一些燒焦的氣味。

“不、不會要炸了吧？！”

徐傑把他往上推了一把：“少廢話，你快點！”

宿陵在拐角處，耳畔突然動了動。

原本應該跟在身後通道裏的聲音卻在此時出現在了墻體裏，“咚”地一聲，像是激光槍卸下了一截外殼。

“怎麽了？”蕭淮硯見他不動，回身走了兩步，卻在同時聽見了那個聲音。

緊接著，一只機械手臂從墻體裏撞了出來，激光口對著通道就是一片掃射。

“快走！”

宿陵微微皺眉，很快就看見了更多的機械臂。頭頂的管道裂開了一道縫，仿生人接二連三地跳了下來。

“獵殺鎖定指令。”蕭淮硯握緊了槍。

“左邊頸部。”

“什麽？”

宿陵一邊後撤，平靜地盯著那些仿生人：“他們的弱點，鑲嵌元件的地方。左頸，額頭，右胸，雙側小臂和大腿。”

不同於過去只有一個元件的仿生人，這一類作戰型仿生人擁有多個元件節點，能最大程度地在戰場上消滅敵人。

戰至毀滅，滿足設計者的最高需求。

鐳射線與激光交錯，經過通風管道留下了黑漆漆的窟窿。

“快點！”王雲溪喊道。

宿陵和蕭淮硯同時向對方開口：“你先上去！”

前方的路在盡頭處突然斷掉，巨大的垃圾焚化爐就在底部。

現在不是推讓的時候。

蕭淮硯與他對視了一會兒，咬牙道：“我在上面等你。”

“好。”宿陵說。

蕭淮硯腳步聲消失的那一刻，宿陵扯斷了一只機械臂。激光射錢擦過了蒼白的臉頰，留下了一道血痕。

虛扶地面的手擡了起來，隨著光刃的出現，通道裏的風聲呼嘯而過。

成百上千的仿生人如同嗅到了美味的獵物，沖破一切阻礙，狂奔而來。

宿陵向前方疾馳而去。

仿生人窮追不舍，再差一點點就要夠到衣袖時又被突然甩開距離。

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

在即將抵達盡頭的斷崖時，宿陵稍稍放慢了身形。

激光射線穿過了他的衣袖。

與此同時，宿陵縱身躍起。

一只手從上方牢牢地抓緊了他的手腕。

細長的手指有力地回扣。

晃蕩在空中的身影下，仿生人群因為慣性，一窩蜂地栽進了焚化爐。

潮濕而熱烈的氣息籠罩在火光之上，風聲狂呼。

宿陵微微仰頭，看見了那雙桃花眼裏倒映的光點。

……是那麽熟悉。

穿過了一切回憶，和所有的未來。仿佛每時每刻，都會堅定不移地望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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