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陵打開燈的時候, 蕭淮硯恰好睜開了眼睛。他腦袋暈乎乎的，滿身的酒味撲鼻，簡直令人作嘔。

天花板旋轉了一陣子, 終於停了下來。

一張熱毛巾蓋住了他的眼睛。

蕭淮硯悶聲道：“我喝了多少？”

“十二杯。”宿陵簡短地答道。

蕭淮硯不可置信地抓著毛巾, 撐著座椅站起來。他緩了一會兒, 頭痛稍微消退了些許, 自言自語道：“我怎麽不記得喝了這麽多。”

桃花眼驀地一頓，恍惚間，他看見宿陵稍稍拉了拉衣領, 側身站在了陰影裏。他沒有註意到那截雪白光滑的頸邊殘餘著紅痕, 明顯是經歷過劇烈的暧.昧。

宿陵和蕭淮硯回到主艙時，希子都正從醉倒的海盜中支起腦袋。他拉起雲清的手, 大著舌頭胡言亂語。

“……我們明天回家就結婚！婚紗照要去雪城最大的廣場上照, 婚禮也在那兒辦！去他的教堂，我不喜歡牧師……嗯，橡皮糖你喜歡嗎？我們可以編成花籃裝兩盆, 還要給來的賓客每人發一條橡皮糖圍巾！”

就在金發少年虛著眼睛戳著毫無反應的終端要給登記處打電話的時候, 雲清按了按他的後腦勺，讓他暈了過去。

雲清拍了拍毛茸茸的腦袋，打了個呵欠，在總算安靜下來的世界裏睡著了。

這時, 打掃完衛生的臟辮兒揉了揉眼睛, 腆著臉送了兩瓶冰鎮飲料過來, 笑容充滿了諂媚：“喝點, 喝點, 醒酒的。”

蕭淮硯雖然不太清楚為什麽他突然畢恭畢敬的，但也順應地接受了。

剛喝了一口, 他就停了。這才發現標簽上寫著配方：芹菜，苦瓜，香菜，生姜，胡蘿蔔，黃瓜……

宿陵搖了搖已經空了的瓶子，意猶未盡。

蕭淮硯把自己那瓶擱在了舷窗前，裝作已經喝完了。他的腦袋仍然暈得厲害，像是被人痛打過一頓似的。

他坐在了窗邊，對著宿陵擠出了笑容，聲音飄忽：“還不知道要在這裏呆上多久，萬一橘貓有沒有人餵怎麽辦。”

“有一袋貓糧在門口。”宿陵感覺那雙桃花眼蒙著一層水汽，還沒醒酒。

宿陵補充道：“它們很聰明，會活下去的。”

蕭淮硯懶散地偏過頭，一邊看宿陵，餘光瞥向微弱的星光。

“小時候，我也遇到過一只經常餵的貓。它很漂亮，鉆進雪堆裏都找不到。我每天從學校回家都會去餵，漸漸地，它也都準時地蹲在路口等我。它懷孕了，大概是因此才會對人類示好。我當時想，我一定會照顧好它的。”

宿陵安靜地做一個傾聽者。或許是因為酒意，蕭淮硯比平時更加坦誠。

“我和爸媽一起給它接生，一共有三只小家夥，都很可愛。過了一個月，爸媽帶我回了一趟舊星。就兩天而已，等我再到雪城的時候，已經找不到它了。沒過多久，一包東西寄到了家裏，是給蕭以沫的。她那個時候才和方簡結婚，有人想恐嚇他們。”

宿陵一怔，眸中交雜著厭惡和悲憫。

“蕭以沫才不會害怕，但那是我見過她最生氣的一次。她說都是因為我太弱了，不能保護自己喜歡的東西。是我害死它的。雖然她都不記得自己說過些什麽，但我一直記得，她說得很對。”

“在我做不到的時候，就不配擁有。”蕭淮硯的語氣輕松，艱澀的笑意逐漸消失。他仰頭靠在玻璃上，因為強烈的頂燈瞇起了眼。

“我本來以為我已經準備好了。”

清冽的氣息靠近了蕭淮硯。宿陵捂住了他的眼睛，調暗了光線。

“……那不是你的錯。”宿陵說。

蕭淮硯的手覆在了潔白冰冷的手指上，溫熱瞬間傳遞了過來。

宿陵感覺到睫毛劃過了手心，對方緊繃的神情總算放松了些許。

沒過幾分鐘，蕭淮硯就睡著了。

宿陵就站在他身旁，安靜地望著舷窗外的星團。

在那扇環形的窗外，扭曲的宇宙角落裏，無數暗淡的光線交疊。沒有人能解釋清楚那到底是些什麽。這個世界上本來就不存在全知全能的神。

但在一個恍神的瞬間，宿陵透過那片扭曲的空間看見了另一片宇宙。他自己的身影像一粒塵埃，漂浮在其中。

一個久遠的聲音仿佛在呼喚他，和在X92海底看見那片特別的星海時一樣。那聲音比風聲更遠，比海浪聲更深，穿過了身體和意識，在召喚他前行。

為什麽。

既然排斥他，又呼喚他。

只是短暫的幾秒鐘，那個畫面連帶著聲音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仍是遙遠的幽光，衰老的星辰還在茍延殘喘。

深重的迷惘糾纏著宿陵。

陌生的腳步靠近了宿陵。

“觀測或者不觀測，會產生不同的結果。”弗朗西斯仿佛話有深意，但表面上只是一身酒氣，揉了揉自己鳥窩似的頭發。

他的眼窩很深，虬髯遮住了鋒利的輪廓，顯得滄桑深沈。

“這裏很美，不是嗎？你也是從宇宙的某個旮旯來的吧？”

“我不知道。”宿陵回答道。

弗朗西斯抿了一口酒，拎出了一個袋子。那裏鼓鼓的，像是裝滿了東西。露出的一截是透明的藍色。

宿陵下意識地去碰，弗朗西斯卻突然拿開了。

迎接宿陵的是一個黑洞洞的槍.口。

“別緊張，你是在找這個嗎？”弗朗西斯握著槍，抵在了他的額頭上，“我看見你去撿了，是很重要的東西吧？”

宿陵沒有動，警惕地盯著他。

不遠處的人都沒有醒，蕭淮硯也還睡著。四周一切照常，只有這面窗前的氣氛緊張，無聲的對峙正在發生。

冰冷的金屬倒映著低暗的光線，氣味也是冷的。壓在額上的感覺十分不好，但宿陵沒有避讓分毫。

弗朗西斯那雙渾濁的眼珠子就這麽盯著他，冷颼颼的，像是能將人看穿。

大概過了兩分鐘，弗朗西斯“嘖”了一聲：“你好像不願意說啊。”

隨著尾音提升，他的槍從宿陵的額頭緩緩挪開，對準了他身旁的蕭淮硯，扣上了扳機。

幾乎是出膛的同一時間，宿陵閃身擋在了熟睡的蕭淮硯跟前，擡手狠擊了持槍的手腕。

一枚子彈從槍口斜飛而出，撞上了酒瓶。在非常微弱的悶響後，子彈貼著毫發無損的瓶子炸成了數條彩帶，飄落在了宿陵身上。

“哎呦痛痛痛痛痛——”弗朗西斯立刻嚷了起來，嘟囔道，“你們年輕人怎麽回事，一些尊老愛幼的基本禮節都沒有！聯盟的教育水平，啊呸！”

裝著星海碎片的布袋子隨意地丟進了宿陵懷裏。

宿陵一楞，從這滑稽的一幕中反應了過來。

他想了想，問道：“……多少錢？”

弗朗西斯露出了極其詫異的神情，一副“看吧我果然沒說錯”的樣子：“那小子就教你這個了？”

這回，輪到宿陵奇怪了：“你不要錢？”

弗朗西斯攤開手，拿過了他的寶貝酒瓶：“錢是個好東西，但在海盜的世界裏一點也行不通。”

“那你要什麽？”

弗朗西斯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他剛咧開嘴，瞧見宿陵認真的神情，只得搖頭：“你出不起。”

宿陵的餘光裏，蕭淮硯仍在睡夢中。他今晚醉得很深。

弗朗西斯的語氣低了低，像在聊一件飄渺遙遠的事。

“這種星海碎片在很久以前並不常見，甚至可以說是極為稀少。要是能在哪個角落撿上一片，別說一整個航行艦了，養十個都沒問題。但是最近這兩年，這種碎片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

弗朗西斯比劃了一下：“就像是突然從什麽地方掉出來了一樣。在接近Y-9528的位置，或是別的什麽地方。”

走南闖北的海盜總是對星河裏的事情更為敏感，任何風吹草動都了如指掌。

“這些是航海家號搜集到的，或許還有一些流入了黑市。誰知道這些東西意味著什麽呢？我和我的同伴們只知道，探索的環境正在悄悄地變化，就像這次拋錨的情況也比以往更為頻繁了。”

宿陵想起了之前聽見的那些詞語：“宇宙的膨脹和不穩定。”

“對，宇宙一直在膨脹，這種不穩定態可以說是周期性的。一百多年前也有過，但那時只是湧出了一些詭異的古文明。”

“而現在嘛，遠方星海在發生什麽，誰也不知道，”弗朗西斯瞥了宿陵一眼，“那可是宇宙的心臟。”

宿陵第一次聽見這種說法：“……心臟？”

“嗯，在我們的傳說裏，那是一切跳動的來源，和穩定的核心。”

弗朗西斯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恢覆了那副若無其事的表情。

“從外表上來說，或許我們也都一樣擁有來自舊星的祖先。但你或許是宇宙的饋贈。如果這些東西對你來說更有用的話，總比掛在哪個上等人家的墻上要好。”

宿陵抓著那袋星海碎片，在弗朗西斯走遠時仍然回想著他的話。

宇宙的不穩定態，遠方星海，碎片，擬態蟲……這些東西之間似乎隱隱有了因果聯系。和來自未來的蕭淮硯欲言又止的話對應上了。

那他自己呢，他是誰。與這一切又有什麽樣的關系。

他垂下眸，凝視著那袋星海碎片。這裏面應該有至少二十枚。藍色的結晶映出了他的模樣。

原本漆黑的長發似乎變淺了一點。

之前每一次吸收了碎片後，他的夢境都在逐步加深——更多的片段，迷茫，或是不安。一些從未發生過的場景摻雜其中，分不清楚是過去還是未來。

這些東西會帶來什麽，他也完全不知道。

但宿陵只遲疑了短暫的幾秒。他捏著碎片咬了一口。

什麽味道都沒有，除了一點能量豐沛的感覺，跟營養劑也差不多。

蕭淮硯醒來的時候，就看見宿陵抱著袋子在吃東西。白玉般細長的手指抓著藍色的結晶，唇色微紅。他吃得很認真，但看上去就不是什麽好吃的玩意兒。畢竟他機械般地咬著，都沒怎麽嚼就直接吞咽了。

……不知道是什麽古怪口味的零食。

下一秒，宿陵吃完了，抖了抖袋子。再沒有更多了。

然而，他剛和宿陵對上視線，突然發現了一絲不對勁。

舷窗外，那艘巡邏艦的艙門突然出現了一個洞。一只長滿了細毛的觸手伸了出來，幽綠的粘液在真空處變成了碎渣。

“我靠！擬態蟲怎麽出現在這兒！”有人驚叫了一聲。

一只碩大的蟲子從破開的艙門漂了出來——它似乎尚未適應跟巢宇宙不同的真空環境。

沒多一會兒，它全身的水分迅速蒸發，遍布著結了冰的灰色。

連通在航海家號上的監控器裏傳來了嘶啞的低鳴。

“完蛋了！！”臟辮兒一邊給其他人發武器，一邊哭天搶地，“我才不要當蟲子的食物！”

弗朗西斯一聲令下，鎮住了驚慌失措的海盜們。他們立刻檢查了所有關閉的艙門，分成小隊前往職守。

但拋錨的航海家號無法與那艘巡邏艦拉開距離。

隨著擬態蟲在那艘巡邏艦中的聚集，幾乎能聽見從靠近的過道處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航海家號內一片寂靜。

宿陵和雲清站在最外層的那扇門前，數支槍.口從他們身後對準了那裏。

觸角的邊緣劃出了刺耳的聲音，似乎正在試探輕重。“砰砰”地兩聲撞在了門上。

刀疤臉冷笑了一聲：“這可是去年才加固過的，就是為了防那些古文明裏的惡心東西。區區一個擬態蟲——”

門上出現了一個洞。觸角伸進來時，裂痕跟蛛網一樣向四周蔓延。

“後撤！”蕭淮硯喊道。

所有人撤到了第二扇門後。就在擬態蟲一步跳過來時，一個光點倏忽而至，在連接橋處爆炸了。

瞬間的白光極為刺眼。

那些伸出的觸手只能抓到那些碎塊，一並在宇宙射線中失去了方向。

“淦，精準粒子炮！”連嘯驚嘆了一聲。

宿陵轉過頭，舷窗外，一艘銀白色的航艦正在向他們駛來。那艘航艦很大，是航海家號的四五倍。但速度極快，尚未完全收起的前端表明了攻擊者的身份。

“……怎麽是他們？”蕭淮硯皺起眉。

與此同時，航海家號的海盜們就跟見了天大的救星一樣，歡呼雀躍，驚叫連連。

“——是自由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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