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陵感覺蕭淮硯很奇怪。自從那個大雨中的親吻後, 他一路都繃直了背，視線只看著前面。

宿陵總覺得他欲言又止，但遲遲等不到他開口。

回到病房時, 宿陵停在門口。終端裏, 王雲溪說S區人手不夠, 想請他幫忙做一些善後的事情。

蕭淮硯靠在窗邊, 影子落在溫暖的燈光裏。或許是還在養傷的緣故，眉眼間鋒利倨傲的氣質收斂了許多，散漫而沈靜。他的頭發和衣服都還濕著, 但也沒有理會。

宿陵遞了一條毛巾給他。

蕭淮硯接了, 擡頭看著他：“現在就要走嗎？”

“嗯，”宿陵說, “連嘯他們準備去S區北部幫忙, 在樓下等我。”

蕭淮硯側過頭，看見了停在湖邊道路上的卡車。

“你在這裏可以嗎？”宿陵又說。

蕭淮硯不由好笑，什麽時候輪到宿陵擔心他了。但那雙淺色的眸子直勾勾的, 天然的無辜和平淡, 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原本斟酌了許久的解釋卡在了喉嚨，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這有什麽。”蕭淮硯若無其事地笑了笑，等宿陵轉身時，笑意又頓時消失了。

他放平了聲音, 提醒道：“你把衣服換了再去吧。”

他們出來得急, 本來也沒帶什麽衣物。暴風雪裏倒是備著幾套蕭淮硯平時穿的。

宿陵也不挑, 隨意拿了一套就走了。

蕭淮硯的衣服對他來說稍微有點大, 但也將就能穿。

只不過一上卡車就被連嘯認了出來：“這不是老大的衣服嗎, 怎麽還給宿陵買一樣的？”

希子都同情地看了連嘯一眼，搖了搖頭, 扭頭去給雲清變魔術了。他最近從直播裏新學了一樣好玩意兒，雲清肯定喜歡。

果然，雲清被一團水泡湊成的小狗逗樂了，笑得合不攏嘴。然後捧著希子都的臉飛快地親了他一口。

兩個人悄悄抓著手，一時都羞紅了臉。沒一會兒，希子都的嘴角都要翹到眼睛上了。

宿陵坐在角落裏，打開消除游戲時，恰好看見了這一幕。

“真氣人，”歐楚楚在他旁邊嚷嚷道，“這是抓我們來當觀眾呢，怎麽，就他有人喜歡，真了不起。”

她轉過頭，發現宿陵正在認認真真地湊齊那幾種動物圖案，衣服兜裏露出了一截金色的鏈條。

她默默地捏著鼻子坐遠了一點。

這一晚的活大都是在運送傷員、清理擬態蟲留下的黏液，整個S區到處都是燒焦的氣味。

這一忙就是兩三天。

等收拾得差不多了，也有更多聯盟的醫療隊前來支援，帝國學院派來的航行艦才姍姍來遲。

宿陵幾乎是一上航行艦就睡得天昏地暗，對周遭的一切事情都處於屏蔽狀態。

也不知過了多久，朦朧間，他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溫暖氣味。因此當他被這氣味包裹著抱了起來時，也沒有抗拒。

宿陵仍舊閉著眼睛，在半夢半醒間吸了吸鼻子。

沒多久，他又進入了夢鄉。可惜這一次，那些奇怪的夢境又交錯著出現了。漆黑的長夜，有著金色麥浪的豐田星，還有，蕭淮硯。

然後他被放在了一張柔軟的床上。如同掉進了一個裝滿羽毛的池子裏，輕飄飄的。

潔白無瑕的腳被覆著薄繭的手掌捏住了。四周冰涼的空氣逐漸升溫。那樣肌.膚相抵的觸感過於真實，帶來一連串的連鎖反應。

畫面一轉時，他又跪在水池邊，看見了倒影裏自己難耐的神情。漣漪蕩開沾染雲霞的眉目，泛起極力的隱忍。

……這不是真的。宿陵殘留的清醒提醒著他自己。

但這沒有用。每一幀都近在咫尺，逐漸重合。

夜幕低垂，繁星如長河，低沈的風聲過處，細碎的聲音在無限碰.撞、擠.壓。

“你在想什麽？”浸潤了冰冷夜風的嗓音仿佛從另一個世界而來，抓住了最後一絲清明。

宿陵想說話，但他不能。

在那些似假亂真的旖/旎片段裏，他時常是在那樣的處境中。大部分時候他都無動於衷地承受，有時也會給予回應。但回應往往換不來他想要的結束。意識恍惚之際，他被翻過了身，直面那雙發紅的幽深的桃花眼。

而夢裏的蕭淮硯就算如此，看起來也很不開心。

宿陵攀上他的肩，仰起頭，一時不知所措，不知道怎麽才能讓他高興一點。

“……沒事了，到家了。”有溫柔的語氣在耳邊哄道。

宿陵想，或許他也應該學著人類表達安撫的方式。於是他盡力在快要崩潰散架之前將自己拉向了蕭淮硯，用嘴.唇輕輕地碰了碰他的。

完全陌生的刺.激此刻穿過了靈魂深處，在疲倦深重的時刻壓倒了一切對真實的向往，徹底淹沒了他。從神經末梢開始的每一個細胞都在顫.抖。

忽然，周遭都如鏡花水月般散去，只剩下了無盡的安靜的黑暗。他的手捂在小腹，溫熱散去了。

一切又恢覆成了終於正常的睡眠。

有人站在宿陵的床邊，慢慢地替他撚好被子，手指在碰到他之前收了回去。

“你把我當成誰了？”低沈的嗓音冷得不像話。

沒有人回答。

宿陵睡了一整天，醒來時整個人都輕飄飄的。他坐在床邊，對著窗外發了很久的呆，才慢慢緩了過來。

春天已經要結束了，細軟的花朵此時已從枝頭謝了大半。帝國學院裏到處爬滿了生機盎然的綠色。

橘貓帶著它的崽在樹下小憩，看上去十分愜意。

樓下傳出了響動，是蕭淮硯拎著一袋貓糧和一瓶奶走了過去。他俯下身，蹲在橘貓身旁，倒在了幹凈的碟子裏。

尚未對人類生出警惕的混合基因幼崽仍然奶聲奶氣地展露出了森林豹的野性，對著蕭淮硯就是一頓咆哮，然後迎來了一頓撫摸作為教訓。

幼崽呆滯了一會兒，軟乎乎地倒在地上攤開肚皮，沖著蕭淮硯又急切地叫了幾聲。

宿陵認真地觀察著蕭淮硯的動作，他好像很熟練，很快就獲得了幼崽的信任。這時，蕭淮硯忽然回過了頭。

視線交匯時，宿陵仍然是那副平靜的模樣。過了幾秒，蕭淮硯率先挪開了目光。

幾分鐘後，宿陵慢慢走到了他身後，也蹲下身，想要去碰一碰那幾只幼崽。

他剛一伸出手，其中兩只就蹭了過來，爭先拱著他的手心。還有一只大膽地舔舐著潔白如玉的手指。

“小沒良心的，剛吃的誰的東西？”蕭淮硯忍不住拎起了最後一只，四目相對間，方才還露肚皮的貓崽跟變臉似的朝著他哈氣。

“你罵我。”蕭淮硯冷笑了一聲。

貓崽又哈他。

來來回回了幾次，也沒爭出個高低。

蕭淮硯終於意識到這是個極其幼稚的行為，只好把貓崽還給了橘貓。他的餘光裏，宿陵正撿起奶瓶，塞進了一只貓崽的嘴裏，好像對這樣的動作十分新奇。

宿陵那麽自然，那麽平靜，就跟這兩天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讓他本來想說的話都卡在了嗓子眼兒裏。

很好，那誰都不要提。

就在宿陵察覺到身邊的人莫名有些不耐煩，甚至別扭的時候，蕭淮硯終於起身，擦掉了手上的灰塵。

“閱讀器裝好了，你來看看吧。”

宿陵擡起頭，蕭淮硯逆著光，看不清神情。

那個拉普拉斯體安靜地立在吧臺上，那個閱讀器像是一臺實體的全息屏幕。閱讀器的左側有一根伸出的觸碰線，在靠近拉普拉斯體時跟磁鐵似的粘了上去。

跟上回一樣，宿陵的虹膜認證才能打開拉普拉斯體。

“噢我的孩子們，你們終於回來了。”代表著蕭時越的那個魔術師像是被憋久了，大喘了一口氣。

他扭動了一下頭顱，仿佛真的能看見一樣。

“今天天氣怎麽樣了，飛廉星下雨了嗎？”

“你別廢話了。”蕭淮硯冷冷道。

宿陵十分有禮貌地答道：“沒有下雨，是晴天。”

“那就好，”蕭時越說，“秋辭最喜歡晴天了。”

下一刻，他的聲音忽然消失了。而那塊閱讀器上，一行一行地顯示出了文字。

【你是誰？】

【你想知道，你是誰嗎？】

宿陵微怔，繼而頷首。

“我想知道。”

他的聲音傳遞到了拉普拉斯體中，回答又通過閱讀器展示了出來。

【認知會帶來痛苦和混沌，無論是對於人類，還是對於你，都是一樣的。】

【你確定嗎？】

蕭淮硯註視著他的側臉，宿陵的眸子裏透著他從沒見過的專註，甚至是固執。

他在這一刻才更加清楚，這個問題對於宿陵而言，很重要。

但他又覺得蕭時越是不是在捉弄宿陵。那些歷史書或是科學部的簡報裏都沒有對人形兵器的詳盡解釋，難不成蕭時越還知道些什麽——

沒錯，蕭時越的確擁有過一個人形兵器，可這並不意味著他能給出答案。

蕭淮硯想了想，忽然覺得自己不應該待在這兒。他拿起了桌臺上的書，繞到了客廳的沙發上。

宿陵遲疑了一會兒，對著拉普拉斯體說：“我確定。”

【請再次重覆，你確定嗎？】

“確定。”

閱讀器從白色變成了漆黑，而後顯示出了兩行奇怪的數字——像是某種加密的編碼。但對於宿陵來說，這些長長的數字串就和覆雜的數學模型一樣，傳達的信息簡單而直白。

【找回所有的遠方星海碎片，你就能想起來。】

第一行小字在觸碰後轉化了形狀，變成了一些閃爍的光點，在黑色的背景裏熠熠生輝。

宿陵不小心碰到了終端，似乎無意開啟了投影，將閱讀器的屏幕投射到了客廳的墻面上。

此時屋內所有的窗簾都已經閉合，投射格外清晰。

蕭淮硯摘下了遮住臉的書，奇怪道：“蕭時越想讓你幹什麽？”

他話音剛落，閃爍的碎片就消失了。

閱讀器的投影上又出現了第二行數字。

宿陵靜靜地望著，在黑暗中沒什麽表情。

“這是什麽意思？”蕭淮硯沒由來地產生了警惕。他盯著那行數字串，轉過頭看著宿陵。

良久，宿陵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他說，在找到碎片之後，請解除契約，立刻回家。”

作者有話要說：

那個，宿陵看見的機制和蕭淮硯看見的機制不一樣哈寶寶們。對於小蕭這個人類來說，未來是沒有發生過的、不可預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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