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驚雷般的警報聲, 橫貫帝國學院的路面中央逐漸亮起了紅色光點，在深沈夜色中勾勒出了規則的區域輪廓。

這是帝國學院最高等級的警報，只意味著一件事——

擬態蟲出現了。

而且已經靠近了帝國學院建築物所在的範圍。

距離上一次擬態蟲出現在人類所知的宇宙範圍, 已經過去了三百餘年。在漫長的三個世紀裏, 歷史都已成為了書卷和影像。擬態蟲成為了代表著極端危險的傳說, 漸漸地已經被人遺忘。

人類已經在安逸的生活中放松了警惕, 他們忘記了蟲潮來臨時的恐懼，將擬態蟲作為飯後的談資。

——好像再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一樣。

帝國學院中，兩個參與巡邏的學生晃晃悠悠地往正門走去。其中一個伸了個懶腰, 不耐煩地發牢騷：“這警報是想幹什麽啊, 吵死個人。餵我說，鄭侃之, 你板著臉幹嘛, 跳跳糖吃嗎？”

“閉嘴吧，萬一真出事了怎麽辦。”鄭侃之抓緊了手裏的短程輻射槍，警惕地盯著道路盡頭的方向。

寬闊的路面只有他們兩個人, 除了警報聲只有風聲。按帝國學院的傳統, 三年級以上的學生都要參與輪流巡邏，兩人一組。這種事大部分時候都是在放風抽煙，還仰賴著仿生人幫忙打卡，總沒人真的上心。

帝國學院的開學指南中都會提到, 那座幾個世紀前的大理石門框遺址下有著防禦裝置的啟動元件。

這套防禦裝置從帝國成立之初就開始逐步完善了, 到現在成為了安全處引以為豪的設置, 只不過有些敏感, 偶爾不合時宜地響起。

“外面都起霧了, 黑漆漆的一團，看都看不清楚。你抱著槍有什麽用, 那玩意兒幾年沒修了。操，怎麽下雨了。”說話的學生轉過身，抹了一把臉上的液.體。

具有強腐蝕性的東西黏黏糊糊，在紅光下泛起了綠色。

他顧不及皮膚燒灼的痛楚，定定地擡起頭，站在兩米外的鄭侃之渾身僵硬地望著上方。循著視線，他也緩緩地仰頭，死死地定在了原地。

一只黑色的觸角穿過了防護屏障，像一根不合時宜的巨型晾衣架，粘液緩緩地聚成水滴，“啪嗒”一聲落了下來。

在觸角上空的黑色硬殼處出現了一只血紅的眼睛。瞳孔只有一條狹長的黑線，呈現出隱秘的畸形，貪婪和垂涎。

它全身上下沒有任何生的特點，只有死亡的氣息，冰冷得如同世界的盡頭。

毛骨悚然的刺激瞬間沖破了天靈蓋，但在那樣靜得不存在呼吸的註視下，沒有人能夠邁開一步。

帝國學院長達數年的全息訓練課都遠不及這一秒來得生動。

“砰”地一聲，鄭侃之叩響了扳機。然而輻射槍的光束卻只剩下了一個點，恰好照在了那只蟲子的獨眼上。

只見那只擬態蟲的眼睛旋轉了三百六十度，緊接著數只金色的眼睛都從周圍浮出，目不轉睛地盯著開槍的人。

穿過防護屏障的觸角瞬間蛻去了短小的絨毛，前端變成了尖利的鋒刃。

“啊啊啊啊操操操快跑——”被粘液燙傷的學生神情崩潰，不管不顧地朝道路的另一端狂奔而去。

求生的本能讓兩個人忘記了先前所學的一切技能，只能勉強地克制住腿軟的沖動。

呼救聲淹沒在了警報裏。

逐漸蔓延的觸手追逐在他們身後，不出二十米就包抄到了前方。鋒利的前端劃破了夜風，反射著血腥殘忍的光線。

“我、我糖還沒吃完。”鄭侃之的隊友秦越抿著唇，準備抹掉鼻涕眼淚，但又發現手上皮膚沒一塊好的。他看著那彎刀一般的肢體朝自己的脖頸飛來，耳畔風聲呼嘯而過，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然而等待了數秒後，死亡卻遲遲沒有降臨。

他睜開了一只眼睛，看見一段黑色的觸手正在自己的腳邊蠕動，嚇得直接跳了起來，往後撞在了鄭侃之身上。

等看清楚了情況時，他沒忍住狠狠罵了一聲“操”。

只見正門的方向，地面幾乎鋪滿了深色的粘液，被截斷的觸手像是還未失去生命，不斷地扭曲著。

那只擬態蟲斷成了兩半，像是被什麽東西切開了，摔砸在大理石門柱邊。

而那個“罪魁禍首”有一張令人印象深刻的臉，平靜地盯著擬態蟲的屍.體。在令人作嘔的腥氣裏，他幹凈得好像是自帶結界，一塵不染地站在那裏。

“是宿陵，宿陵來了！”秦越拼命地搖晃著鄭侃之，高懸的心總算放下了一丁點，“臥槽，太險了兄弟——”

鄭侃之微微松了口氣，仍舊擔憂地望著大理石門柱周圍的防護屏障。

這東西的系統理論上可以無限自我修覆，但既然一只擬態蟲能進來，那就意味著……

“叮叮叮”的聲音敲打在了屏障外，光弧起伏震動。

“這裏撐不了太久，”宿陵停在了他們身旁，保持著一米以上的距離，回身望著無盡深沈的夜色，“先撤到安全區。”

“對、對對沒錯，我們有八個安全區！”秦越的腦子總算轉了過來，扒著鄭侃之的手一松，差點沒站穩。

宿陵淡淡地擡眸：“火。”

“什麽？”秦越沒反應過來，鄭侃之就從他褲兜裏掏出了一枚袖珍打火機，摁了開關，丟到了逐漸枯萎的觸手上。

瞬間，火光順著地上的黏液燃了起來。

鄭侃之回溯著一些常識：“擬態蟲的屍體必須要用明火處理，否則會滋生大量病毒，造成大面積生態破壞……秦越，你不是戒煙了嗎，打火機哪兒來的？”

秦越清了清嗓子，招呼著他：“快點，跟上！”

警報聲不知何時已經停了。漆黑的夜色裏，尖叫聲很容易在空曠的平原上傳開。

宿陵帶著他們去了最近的安全區，那裏已經有了一些就近避難的同學。

安全區是一個巨大的圓拱形建築物，半埋在地下，只有一扇門可供進出。裏面的幾塊大屏幕連通了幾個隨機區域的路口攝像頭，圍觀的人群中不時傳來驚叫。

“……B區、T區和S區已經完全失聯了。我記得醫學部都在那邊，他們武器可能不足。”有人擔憂地說。

無數雙眼睛時刻關註著屏幕，直到其中一個高喊出聲：“快看，那是N區吧——擬態蟲已經攻進來了，這根本來不及撤離！”

其中一塊屏幕裏，一只體型較小的擬態蟲追著幾個狂奔而過的學生。惡心的蟲子在鏡頭下停留了一會兒，像是感應到有人在觀察一般，睜開了眼睛。

它正要朝那幾個瑟瑟發抖的學生發起攻勢時，突然調轉了方向，像是被什麽吸引住了，十四只肢節加快了速度。

“是低頻聲波，有人用低頻聲波引開他們了！”

鄭侃之松了口氣，扭頭時忽然問：“宿陵呢？”

秦越遲鈍地“啊”了一聲，左右瞧了一圈，不見蹤影。

門口蹲守的同學朝他倆攤手：“我剛剛想攔來著，他非要出去。外面這麽亂，真是搞不懂。不過我還是在這兒等著，要是一個小時後還沒人回來我再關門。”

一截黑色的殘肢從半空中砸落，碎成了一灘爛泥。半透明的息肉從堅硬的外殼中向外滲。

“謝、謝謝你！”一個女孩子扶起了同伴，心驚肉跳地朝宿陵道謝，末了忍不住問道，“你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不遠處停靠著一輛穿梭巴士，連嘯在駕駛座上朝宿陵瘋狂招手。希子都和歐楚楚正忙著安排調度送車。

面對著女孩兒擔憂的神色，宿陵只說：“不了。”

“那你要小心啊。”素未謀面的同學在叮囑他之後，帶著同伴走向了巴士。

不遠處，兩只擬態蟲碎成了幾段。確認周圍安全後，雲清才慢慢走到了宿陵面前。看上去，她的力量已經恢覆得差不多了。

雲清攤開手，一枚銀色的紐扣終端躺在那裏。

“他帶著一個低頻聲波儀往東邊去了，離開之前，托我們轉交給你。”

“……謝謝。”宿陵捏緊了終端。

在接通的一瞬間，他和對面幾乎是同時開口：“你在哪裏？”

蕭淮硯深吸了一口氣，呼吸有些急迫：“實時定位發給你了，暴風雪會帶我繞到S區的邊緣，那裏有一輛自動接駁車，我們在那兒見。”

“不，”宿陵聽見了玻璃破碎的聲音，“我能追上。”

掛斷通訊的同時，蕭淮硯狠狠踩了一腳油門，方向盤急轉，避開了撞上來的一只擬態蟲。

這玩意兒的一只觸角擊碎了後方的擋風玻璃，差一點就碰到了後座的低頻聲波儀。

然而被低頻聲波吸引來的擬態蟲愈發多了起來，密密麻麻地追著在帝國學院邊緣穿梭的暴風雪。

在薄薄的屏障外，拱起的黑影或許是山脈，也或許是蟲子。

這東西到底有多少。

綠色的黏液跟下雨一樣潑灑在了前玻璃上，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蕭淮硯的胃裏一陣泛酸。

與此同時，他的餘光一震。

一個身影掠過了低矮的屋頂，逐漸朝暴風雪靠近。

他立刻連接了終端，忍不住搶先道：“你別過來，這裏全是蟲子。”

話音未落，頭頂上傳來了一聲悶響。

蕭淮硯沈默了兩秒，在操縱臺打開了天窗。

宿陵順勢縮了進來，漆黑的長發掃過了蕭淮硯的肩。他撐著操縱臺，輕松地把自己送到了副駕。

“你跑去哪兒了？”蕭淮硯掃了一眼地圖儀，他們已經離預定的地點十分接近了。

宿陵回答道：“我去鐘樓了。”

“……鐘樓？”蕭淮硯地語氣不善，“你見到誰了？”

暴風雪一個急剎車，拐彎上了一條小徑。擬態蟲群像一條巨蟒死死地咬在身後。

宿陵想了想，說：“鄭侃之。”

手套摩擦著方向盤的邊緣。

蕭淮硯的腦海中浮現出了鄭侃之的臉，看上去平平無奇，沒什麽優點。宿陵半夜不睡覺，偷偷摸摸跑出門見的人是他？

宿陵又說：“秦越。”

……還不止一個？！蕭淮硯感覺自己的臉色已經有些難看了。

宿陵奇怪地望著他，以為他是在擬態蟲的包圍下很緊張。人類面對未知物種出現恐懼是很正常的。

因此宿陵決定多說幾句轉移他的註意力：“他們在巡邏期間去了正門，那裏的屏障壞了。後來我們一起去了安全區。”

這時候，蕭淮硯才反應過來那兩個高年級的應該是巡邏組的。

“那你從安全區出來幹什麽？外面這麽多蟲子。”蕭淮硯從後視鏡看見了宿陵平靜的眸色。他總覺得自己靠那個答案近了一點，但他想聽宿陵自己說。

宿陵說：“到了。”

暴風雪從小徑沖出，樹木漸少，來到了一處大型停車場。所有S區的接駁車都在這裏。接下來要做的，無非是把低頻聲波儀扔到其中一輛裏面，引開蟲群。

暴風雪不能走回頭路，機會只有在這一條路上。

蕭淮硯剛想指揮，就見宿陵已經抱起了低頻聲波儀，動作迅速地到了車頂。

纖細修長的身影在夜風裏安靜得如同一座完美無缺的雕塑。宿陵微微回頭，發尾在風中翻飛，無數的眼睛密密麻麻地鋪在地面，一陣一陣如浪潮般湧來。

觸手猛地伸出，繼而拍空了，狠狠落在了車尾。

暴風雪直直地向前，而宿陵跳上了一輛巴士頂部，與它背道而馳。蟲潮的大部隊瞬間沖向了宿陵。

“我在最前方等你，”蕭淮硯提示道，“接駁巴士的天窗開關是右側玻璃上方的按鈕——”

後視鏡裏，宿陵直接用手心裏的光刃劃出了一個洞，然後輕松地將聲波儀丟了進去。

宿陵也跟著跳了下去，用終端打開了操縱臺的權限。

“那個警報一旦響了，學校裏所有東西的權限都對學生開放，”蕭淮硯看見那輛巴士橫沖直撞地拐了出來，“順著這條路往北三公裏是一個屏障出口，跟著我。”

第一次開車的宿陵猶豫了片刻，眼前這個操縱臺好像比暴風雪少了一點什麽，比如沒有方向盤，也沒有油門和手剎。

這是一臺自動駕駛車輛。

他嘗試著在亮起的地圖上點了點，接駁車立刻跟發瘋一樣提速往前沖。

蟲潮迅速地淹沒了巴士身後的路面，甚至最前方的在追逐過程中利用觸手撞了上來。

一陣稀碎的聲音，玻璃碎了一地。

宿陵轉過身去，站在狹窄的走廊盡頭，手心逐漸生出了一道鋒利的光束。

一百二十秒，倒計時。

擬態蟲倒掛在車頂，朝宿陵的方向撲去，然後隨著車身一歪，一口吞沒了同伴的殘軀。緊接著在一道白光靠近之前，幾十只金色的眼睛停滯在了那裏。

低頻聲波儀在駕駛位上。

周圍堆滿了擬態蟲的屍.體。

宿陵順著破碎的玻璃窗爬上了車頂。他的身姿迅速，戰鬥果斷，但即便如此，與無邊無際的蟲潮相比也顯得十分渺小。

終端傳來了聲音。

“倒計時五秒。”

“五。”

宿陵殺掉了一只。

“四。”

黏液經過的樹梢瞬間枯萎成了黑色。

“三。”

巴士經過的瞬間，一棵粗壯的樹木倒了下來。

“二。”

光刃劃開了擬態蟲的軀體。宿陵退到了巴士邊緣。

“一。”

“跳！”

宿陵背對著朝後一翻，然而此時，一只從附近小路插道而來的擬態蟲猛地伸出了觸手，朝宿陵撲去。

“小心！”

暴風雪猛地剎停。一只手拉了宿陵一把，讓他穩穩地落在了車頂。

“砰”地一聲，納米槍打爆了那只擬態蟲。

黏液飛濺，濕了地面。就連手套尾部也沾上了幾滴，瞬間成了窟窿。

蕭淮硯握著純黑的納米手.槍，迅速上車關門。暴風雪再次疾馳而出。

同時，接駁巴士帶領著震撼的擬態蟲大軍按照自動規劃的路線朝東面的門口駛去。在那裏，帝國學院唯一的重型武器訓練場等待著它們。

“你還好嗎？”宿陵微微皺眉。

那副矜貴的眉眼從繃緊的狀態漸漸松了下來。薄唇微勾：“我能有什麽事，見多了——”

視線落在了手套上，黏液的腥臭味撲入了鼻腔。

蕭淮硯猛地側過頭，胃酸無限上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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