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明亮的陽光灑落在濃密的睫羽上, 泛起了輕微的顫動。

在一片吵鬧聲裏，不知是誰第一個叫出了聲：“宿陵醒了！”

宿陵睜開眼時，床背自動擡起, 使他可以用舒服的姿勢靠坐著。周圍幹凈敞亮, 整面玻璃外是晴朗的天空和無垠的海面。

左手腕細微的痛覺令他逐漸清醒了過來。那裏紅了一圈, 好像被人攥著過了很久一樣, 還殘餘著溫度。

四周有不斷的說話聲。蕭淮硯靠在墻邊，正在翻一本薄薄的書。但書的內容似乎並不是很吸引他，一頁一頁翻得很快。

發現宿陵醒了, 他看一眼監測儀, 一言不發地走出了房間。

“你還好嗎？”歐楚楚和連嘯擋住了宿陵的視線。後者語氣誇張：“喏，這花是大家一起送你的, 那天所有人都嚇死了！尤其是老大, 手都不肯松——”

“咳咳咳咳。”歐楚楚適時截住了他的話頭。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你的傷都好了嗎？”

宿陵微微點頭。

沒有感覺什麽不適，只是仍然有些困倦。

袖子卷到了小臂，露出了光潔的皮膚, 在陽光下顯得蒼白。

歐楚楚明明記得, 剛到醫院的時候，她跟在蕭淮硯身後，發現宿陵的手臂上都是爆炸沖擊留下的傷口。

然而還沒進手術臺，一切體征都已經恢覆平穩, 只餘有幹涸的血跡。

當時蕭淮硯好像並不驚訝, 連嘯根本沒看出來什麽問題, 希子都還忙著陪那個小歌星。只有她和醫生面面相覷。

她多瞄了一眼, 還想追問什麽時聽到了敲門聲。門鈴響了三次, 鎖自動開了。進來的是一行穿著黑色制服的人，神情嚴肅, 動作警惕。

為首的那個衣著整齊，溫文爾雅的面容看上去才是中年，但已是滿頭銀發。他微微一笑，側身請歐楚楚和連嘯離開。

“憑什麽，你們什麽人？”連嘯剛一捏緊拳頭，忽然看清了那人的胸章，氣焰瞬間滅得一幹二凈。

對方也不拿架子，反而是讓身旁的人出示了許可。

“我們是特別調查組二處的，前來詢問昨天發生的事。安井先生是負責人。”

“別擔心，”安井輝的聲音溫和穩重，“我們只是想要問一些簡單的問題。你只要如實告訴我們就好。”

等歐楚楚和連嘯離開了房間，宿陵原本望著海的視線才慢慢收了回來。

屋子裏靜悄悄的，七八雙眼睛盯著宿陵，觀察著他的行為和神態，錄音和袖扣攝像頭從各個角度工作，絕不願放過一絲細節。

宿陵審慎而平淡地與那位上校對視著。

安井輝的笑容逐漸收斂，冷漠的語氣似乎早已有了判斷。

“你認識A001。”

宿陵波瀾不驚地回答：“見過。”

“什麽時候，你是指莎士比耶城，還是Y-9528星系？”

“天狼九。”

“但A001很早就知道你的名字，宿陵，”安井輝咬定了他在隱瞞，“你在撒謊。”

宿陵眼尾微擡，不想與他做毫無意義的爭辯。

“我沒有想錯，你們的確是見過。你知不知道對調查組的人撒謊是什麽後果，作為一把只有從屬身份的武器，等著你的只有銷毀。”安井輝壓低了聲音，讓威脅聽起來像是循循善誘。

宿陵淡淡地說：“我不知道。”

安井輝失去了耐心，擡了擡下巴，一個下屬便拿著金屬手環走了過來。

尚未靠近，宿陵瞬間警惕了起來。哪怕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這種冰冷的光澤也會令他回憶起那個白色的實驗室。眼前的這些人逐漸與白色大褂的身影重合，消毒水和催眠劑的氣味隱隱作祟。

下一刻，那枚金屬手環就碎裂成了幾截。

霎時間，房間內的所有槍口都對準了宿陵，狹小的空間裏劍拔弩張，仿佛一切停滯。

安井輝瞥了一眼宿陵，毫不留情：“不識好歹。”

“安井先生說得不錯。”蕭淮硯懶散的聲音出現在了門邊。

宿陵繃緊的手指慢慢松開，聽見蕭淮硯一邊走近，一邊慢慢開口：“的確有人不識好歹。”

手指摩挲著離宿陵最近的槍口，嘴角噙著冰涼的笑意。

“R999 ，已經淘汰的槍型。安井先生，調查組的經費如果很緊張，不如和上級打個申請。畢竟危險的任務更需要保證執行者的安全，您覺得呢？”

安井輝又恢覆成了溫和的笑容：“哎呀，這不是淮硯嗎？多年不見，竟然長這麽高了。”

他示意手下收起了槍，想要拍一拍蕭淮硯的肩膀以示親近，卻被不動聲色地避開了。僵在半空中的手停頓了片刻，自然地收回了身後。

“淮硯啊，我今天來也是辦公事，蕭部長那邊也是知情的。他老人家很關心你的安危。”

蕭淮硯矜傲地靠著床尾，不緊不慢地提醒：“今早六點半，我已經接受過軍部、警廳還有調查組一處的問詢，該說的都已經告訴過他們了。需要我再重覆一遍嗎？”

安井輝面不改色地笑了笑：“不用了，我們該問的信息也都已經知道了，後續還需要你們作為親歷者多多配合。”

宿陵聽著他們不露形色地交談，只覺困意上湧。聽見關門聲時，才回過神來。

目送他們離開之後，蕭淮硯眼底的笑意漸收，嘴唇緊抿，看上去很不高興。他側身盯著宿陵，好像忍了很久，一個“你”字剛出口，又停住了。好半天，他低聲說了句“算了”。

一枚細長包裝的營養劑遞到了宿陵面前。

宿陵接了過去，但沒有立刻打開。他註意到了門口櫃子上放著酒店送來的食盒，淡淡的香氣徘徊在室內。

蕭淮硯發現了，只說：“你才好，吃點清淡的。”

宿陵疑惑地望著他，淺色的眸子露出了某種無辜：“是清蒸鱸魚。”

精致的食盤擺放在了桌板上，宿陵挑出了蔥姜，一點一點地撥著細膩的魚肉。他吃得很慢，咀嚼也沒有任何聲音，仍舊眉目平淡。

蕭淮硯打開了上懸窗，海浪拍打著礁石，海風迎面而來。他側過身，發現宿陵停下了筷子。

“你也要吃嗎？”宿陵問。

蕭淮硯下意識地想要拒絕，但逆著的光線下，宿陵眨了眨眼，像是一種邀請。

宿陵將裝著牛排的那一層分給了蕭淮硯。過了一會兒，蕭淮硯切下一小塊先放在了他的盤子裏。

宿陵輕輕吸了鼻子，沒有碰，同時將剩下的半條魚和牛排拉開了距離。

對面沈默了一會兒，若無其事地撕開了營養劑，遞給了宿陵。

等他均勻地抹在了鱸魚上，蕭淮硯才開口：“昨天晚上的那個人，原名虞冰，的確也是人形兵器。”

宿陵擡眼時，蕭淮硯輕飄飄地說：“我調閱了他的資料。”

危險分類為ss+的通緝犯通常保密級別為B類，但這個A001卻被歸為了A+類，由特別調查小組管轄。

“A001意味著他是至少一百年前捕獲的第一批人形兵器，編號是第一個，甚至說不定可以追溯到帝國時代，”蕭淮硯慢條斯理地將牛排切成了均勻整齊的條狀，“但奇怪的是，科學部卻並沒有他的檔案。或者說，他們那一批人形兵器的檔案都查不到。”

宿陵說：“他不是自願的，他失控了。”

“……什麽？”蕭淮硯立刻反應了過來，“你說得不錯。我切入過他的行動軌跡，他本來已經離開了聯盟的搜索範圍，現在回來或許是聽從了誰的指令。”

“契約。他的主人。”

宿陵從食盒中抽出了最後一層，是一盤蒸熟的蝦。他順著長長的須拎出了一只，隔著蝦殼一口咬了下去。

坐在對面的蕭淮硯慢悠悠地戴上了食盒底部附贈的手套，分析道：“他的檔案裏沒有記錄契約。他埋下的炸.彈中有一些特殊的納米材質，和上次在莎士比耶城的爆炸相似，這可能是你恢覆速度變慢的原因。但目前還沒有在軍部的信息庫中找到相似的東西。”

他利落熟練地將蝦殼、蝦線拆幹凈了，放進了宿陵面前的盤子。

宿陵猶豫了片刻，晶瑩細膩的蝦肉看起來口感很好。

等他慢慢吃完了，蕭淮硯忽然問：“你在難過嗎？”

宿陵鼓著臉，安靜地咀嚼蝦肉，聽見他重新組織了語言：“是因為我開了槍，他才會死。作為同族，你們之間難道不會因為彼此的消亡而傷心？”

宿陵沒有回答。

等他慢吞吞地吃完了，才思索了片刻，說：“不是因為子彈。他失控的時候，就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

宿陵眉眼之間仍是一片平淡，充滿了悲憫。但他說出的話卻令蕭淮硯怔了怔。

“死亡並不可怕，宇宙很大，他總有一天會重新成為他自己的。”

宿陵幾乎沒有經過思考——他下意識地這樣認為，像是在闡釋深深印刻在腦海裏的某種真理。

“但是為什麽，他會變成這樣，”宿陵微微垂眸，回想起了當時的場面，充滿了不解，“人類並沒有愛護他。”

蕭淮硯一時無言，太過覆雜的社會結構難以講清。他想了想，說：“他遇到了不好的人類。”

“那他們會被懲罰嗎？”

在看見宿陵眼中流露的不加掩飾的悲傷和不悅時，蕭淮硯抿著唇，說：“……會的。”

二人沈默相對著，一個剝完了蝦，以另一個吃完而告終。

蕭淮硯摘下手套，去洗了個手回來，發現宿陵調低了床板，安靜地註視著一望無際的海平面，似乎下一秒就要睡著了。

“這個給你，是在爆炸現場找到的，或許是虞冰留下的。”

宿陵看見枕邊出現了一塊比懷表還小得多的藍色晶瑩，和帝國學院中那塊嵌在鐘樓上的是同一種。

……遠方星海的碎片。

宿陵攤開掌心，那枚碎片如同融化了一般，慢慢地消失了。與此同時，一股奇怪的暖流在腦海深處隱隱作祟，像是要沖破禁錮，引起了滔天駭浪。

困意無限上湧。

“對了，”蕭淮硯震驚之餘有一點猶豫，他放平了語氣，“你受傷了，那個人都沒有來看過你。”

宿陵閉上了眼睛，搭在床邊的手指勾了勾，無意中碰到了一片衣角。他還以為是被子的邊緣，輕輕拽了拽，然後慢慢松開了。

空氣中沈默了很久。

蕭淮硯跟觸電了一般，胸口悶得慌，只想找個地方透透氣。

作者有話要說：

蕭淮硯：我不想吃的，可是他邀請我誒！我也不想多想的，可是他抓我衣服誒，但他好自然，他還抓過誰的衣服？？？

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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