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光線在封閉的空間中顯得異常刺眼。

“……蕭、蕭少爺，這個真的不行，我們現有的技術根本達不到——”

科學部的大樓裏，一個戴著防護鏡的研究員抱著材料拼命向蕭淮硯解釋，企圖阻止他的腳步，也撈一把自己岌岌可危的工作。他一面重覆著“真的不行”，因為害怕幾乎閉上了眼睛。

“你們既然能定下契約，證明已經很了解這種東西的性質了。是你不知道，還是你不願意說？”

宿陵的觀察裏，蕭淮硯從始至終都表現得非常有禮貌，甚至露出了微笑。

但那個研究員瑟瑟發抖，恨不能直接跳窗踩在飛船後背上逃離現場——如果他可以的話。

事實上，他只能委曲求全，盡量把得罪這位少爺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目前我們真的解決不了，我們對契約的認知也一直有限……抱歉，就算、就算總長大人親自來，也還是攻克不了現有的困境。”

他越說聲音越小，尤其在“總長大人”四個字出來之後，蕭淮硯的眼神更加冰冷了。

宿陵直覺蕭淮硯在忍耐，但在即將爆發之時又全數歸於平靜。

“讓我參觀一下總沒問題吧？”

“您、您的身份真真的不合適……”研究員極力委婉，百般遲疑，最後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對，進S級實驗室需要高級準入許可，我的級別沒到。您別為難我了。”

蕭淮硯按住了紐扣通訊終端，懶得看他：“我的級別夠了。”

那個研究員一楞，找不出更好的托辭。就在他抓耳撓腮、毫無對策之際，一個聲音救了他。

“出什麽事了？”

聞聲趕來的蕭薄毓朝研究員點了點頭，讓他走了。

“我想看一看契約訂立的地方。”蕭淮硯不動聲色地收起了終端。

蕭薄毓拉下口罩，戴上了金絲框眼鏡，主動開啟了右側封閉的大門，領著蕭淮硯和宿陵進去。

“這裏的儀器都是最新的，”蕭薄毓笑著介紹道，“其實很簡單，只要將你的血液樣本通過機器註射到宿陵的身體裏就可以了。整個過程很快，也不會產生任何不適。”

他停在了一面深藍色的墻壁之前，在彈出的掃描器上簽下了密碼圖案，調出了全息屏幕。

出現的是一段模擬契約過程。

“很遺憾，宿陵的契約成立時我並不在天狼九。但如你所見，它已經成立了。你或許暫時不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對宿陵來說會更明顯一點。”蕭薄毓指了指自己的腦子。

宿陵註意到了他的目光，像在擦拭著一件藝術品，盡管溫和可親，卻讓他有所警惕。

蕭薄毓看上去很耐心：“我們目前對契約的認知非常有限，但可以肯定的是，這是一個雙方的決定，不可更改，不可毀棄。我們已知的人形兵器在被捕獲前都是處於沈睡狀態的，沒人知道他們在宇宙邊緣漂浮了多久。直到他們被這種特殊的納米儀器喚醒。”

虛空中出現了一臺巨大的金屬器械。看上去很簡單，頭頂上是一個鑲有照明裝置的放大鏡。

在這個東西出現的一瞬間，宿陵的瞳孔放大了一些。他握緊了拳頭，緊抿雙唇。

“契約的機制除了絕對的服從與忠誠外，科學部也只記錄了一樣。那就是契約會一直持續到一方死亡為止。至於雙方都存活狀態的契約解除……抱歉，目前我們對這種機制的太過理解有限。”

蕭薄毓仍舊保持著溫和的笑容：“畢竟這也是他們存在的意義，拓寬了我們對宇宙和真理的認知。”

蕭淮硯註意到了宿陵的變化，不動聲色地輕輕挑眉：“所以沒有契約的人形兵器是沒有價值的。”

“那倒也不是，”蕭薄毓略顯抱歉，斟酌著用詞，“這個族群形容美麗，且天性忠誠，通常是由市無價的。當然了，報廢的一些也會流落到黑市。”

他放低了聲音，似乎怕傷害到宿陵：“他相當於登記在你名下的財產，你是永久的監護人。但如果你主動放棄使用權，從理論上來說也不是不可以。”

從科學部的大樓出來後，藍色的跑車停在了蕭淮硯腳邊。這是從蕭時越的車庫提的，蕭淮硯沒跟他客氣，直接開走了最新的一款定制。

他側過身看了一眼宿陵，沈聲問：“聽明白了嗎，契約也可以不存在——”

他是指，在雙方都假裝不存在的情況下。

宿陵似懂非懂地點頭：“如果你死了。”

蕭淮硯碰到車門的手一滯，殘餘的冷淡笑意完全消失。

艷陽之下，宿陵總覺得他的臉逆著光，看上去黑了一圈。

“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蕭淮硯坐進了駕駛位，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戴上了墨鏡，拉緊了手套，“既然都不樂意，那就隨便你去哪兒。”

藍色的跑車毫無征兆地提到了最大速度，消失在了宿陵的視野中。

宿陵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回過身註視著科學部的大樓，摩天建築群設計得很壯觀。

不是這裏。他在心裏想著。

盡管很像，但他不是在這個地方接受契約的。

他順著和科學部相反的道路慢慢地朝前走，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裏去。他對自己的處境還不夠了解，就像他並不清楚蕭淮硯為什麽不高興。

莎士比耶城和雪城還有帝國學院都不太一樣，長久的晴天和處處盛開的繁花都顯得很有生命力。

沒走多久，他來到了一處公園。經常有路人在打量他，但宿陵毫不在意。

突然，迎面一個巨大的屏幕正通過城市廣播放起了一則緊急新聞。

“各位居民請註意，目前我城中出現了一名在逃嫌犯，危險級別為ss+，城警已出動搜尋。請尋找就近掩體，呆在室內，不要外出，如有見到此人請立刻與我們聯系。”

原本在公園閑逛的人群很快散去，只剩下宿陵一個。他擡頭與屏幕中的嫌疑人四目相對，那人罩著黑色的鬥篷，眸色漆黑，一道猙獰的刀疤從耳後一直劃到鎖骨。

“宿陵。”一個輕柔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車窗變得透明。

隔著玻璃，宿陵看見了雲清，和坐在她身旁的蕭時越。後者笑瞇瞇地說：“你有空嗎，來幫個忙。”

環形的透明橋上出現了交通擁堵。在遠處響起的爆.炸聲和滾滾濃煙引起了尖叫。

蕭淮硯側眸輕瞥，車子仍在緩慢的行進當中，已經靠近了科學部的大樓。

然而視線範圍內，街道上空空如也，一個人影也沒有。

蕭淮硯沈了眸色。

總不至於這麽快就被抓到黑市去了吧……？開什麽玩笑。

新聞正在直播。

“目前，逃犯的定位芯片顯示在城市中央公園附近。請各位註意避讓。”

“眾所周知，天狼九離漸臺七非常近。我們預測，逃犯的目標地點是出發港。駐紮軍已經出動。可以透露的是為了不傷及平民，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不會被使用。接下來，請部長發言。”

蕭時越蒼老堅毅的聲音傳來：“請各位放心，我們已經掌握了情勢，正在全力抓捕。”

鏡頭切給了幾個監控片段。裹著黑袍的嫌犯正打碎了摩天大樓的玻璃撞了進去，而後從直升機上跳下了幾個追逐的人。他們速度很快，身影一閃而過。

但蕭淮硯一眼就看見了為首的那個，眼神清冷疏離，過腰的長發被風吹得飄了起來。

“請註意，嫌犯已往出發港方向移動。請註意躲避攻擊。”

頓時，一股氣悶在了蕭淮硯的肋骨間。他狠狠踩了一腳剎車，繼而在周遭瘋狂的鳴笛中猛地調轉車頭，將加速器拉到最大。藍色的跑車如幻影般穿梭在間隙中，朝出發港的方向駛去。

這是一片城市邊緣的廢墟，殘破的水泥樓，倒在鋼筋上的太陽能裝置。最重要的是，沒有任何監控。

宿陵追逐著前方不斷跳躍的黑影，風聲從耳畔呼嘯而過。

耳麥中傳來電流聲，指令吵嚷，斷續不清。宿陵摘了下來，隨手扔了。

那個嫌犯速度很快，但在宿陵穿過拐角時發現他正坐在一片廢墟上。似乎是在等待著自己。

“轉達給他們，抓我是毫無意義的，”那個嫌犯擡起槍，在看向宿陵的瞬間楞住了，隨即拉緊了袍子，“無所謂，誰來都一樣。”

宿陵聽到了“轉達”，想到下一次可以晚一點再扔耳麥。

在狂卷的風中，他聞到了一股濃重的灰塵氣味。

“你再往前走一步的話——”

嫌犯扣住扳機，威脅尚未結束，就見宿陵朝自己沖來。與此同時，一道光束自他的掌心凝出，如一柄長劍。

黑袍的反應也極快，迅速向後退去。

灰塵四起。

一聲爆.炸在宿陵的身後響起。

隨即，是幾聲更遠的巨響。

宿陵意識到，對方是有意引人過來的，目的正是為了分散註意力。

晚了。

他穿梭在廢棄的鋼筋之間，腳尖剛掠過的地方立刻炸開。但他註意到了不遠處，三層樓的位置，有一個小女孩正抱著球，呆呆地望著自己的方向。

黑袍人顯然也註意到了，在宿陵分神之際，立刻拋出了幾枚綠色的煙霧彈。

滾滾濃煙立刻遮擋了宿陵的視線。

但他憑借著極佳的方向感掠到了水泥樓間，在小女孩搖搖欲墜之際抱起了她。

連環的爆.炸裝置在此時突然被人為觸發，轟隆隆的聲音從頭頂和腳下同時傳來。這一片的廢棄樓宇都瞬間開始了傾塌，巨大的水泥塊毫無征兆地從上空砸了下來。

宿陵抱著小女孩在三層樓高的位置不停地穿梭，最終在邊緣處頓足。眼前都是濃煙，什麽也看不見，只有一些碎石的影子。

然而爆.炸聲已經追逐到了咫尺。

他懷中的小女孩害怕地扯住了衣領，小球仍在手上，不肯丟掉。

就在這時，宿陵聽見了一道尖銳的鳴笛聲。

兩束燈光穿過了濃煙，一輛藍色的跑車出現在了視野中，正往自己的方向快速駛來。發動機的嗡鳴響徹天際。

一塊碎石幾乎是貼著臉砸到了宿陵腳下。

他將小女孩捂在懷裏，快速地避讓，同時朝與跑車一致的方向向前跑去。

樓房坍塌在藍色的跑車身後。加速器已經到底時，被猛地拉了下來。

就在腳下的地面塌陷之際，宿陵抱著小女孩直接從半空中躍出。

在一聲驚喘之中，穩穩地砸在了跑車上。

蕭淮硯擡眼時，正從敞開的縫隙中對上了懵懂濕潤的眼睛。

小女孩被先塞了下來，隨即是宿陵。

跑車的速度再次提升至最大，在廢墟之中穿行。

大概七分鐘後，終於鉆出了濃煙。

蕭淮硯先把小女孩抱了出來，將她臉上的灰塵擦幹凈了，然後交給了一旁的警廳辦事員。

他摘掉了手套，回頭朝宿陵的方向，語氣慍怒：“他們讓你幫忙你就去，到底誰是你的主人？！你還知道跳下來——”

剩下的話消失在了齒間。

宿陵裂開的衣袖露出了數道血痕，臉上全是灰屑。他渾然不覺，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朝蕭淮硯掠去，整個人撞了上去，將他撲倒在地，翻滾了兩圈。

下一刻，一塊巨石從天而降，將跑車砸了個稀巴爛。

宿陵在蕭淮硯錯愕的目光中迅速放開了他。他感覺蕭淮硯似乎是被煙塵嗆住了，眼神覆雜，好像想說話卻半天沒發出聲音。

於是他停止了起身的動作。

那雙桃花眼避開了宿陵的視線。

一張柔軟的手帕糊在了宿陵臉上，帶著某種名貴的香氣。

不耐煩又沈悶的語氣再熟悉不過：“先把你的臉擦幹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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