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構成時空的基本要素，真實宇宙也存在於此基礎之上。我們的基本方程中並沒有測量時間變量，但包括了物體相對的變化。如亞裏士多德所說，時間正是在度量變化——”

郭祺推了推眼鏡，在講臺上侃侃而談。他的視線逡巡了一圈，在經過最後一排的宿陵時放慢了許多。

那雙煙紫色的眼睛盯著前方全息投影裏璀璨的星雲，向來放空的神色此刻格外專註。

郭祺合上手冊，輕聲道：“無論我們的機械鐘表是否可以測量時間的所有特點，世界永遠處於變化的洪流之中。今天就到這裏，下課。”

他沒有關閉投影，若有若無地瞥了一眼漸散的人群，放慢了收拾東西的動作。

宿陵仍舊望著那片星雲。它是那麽具有吸引力，如同一朵在無邊黑暗中綻放的花朵，富有無盡的生命。又仿佛在向他傳遞某種隱秘的信息，足以填補他腦海中的空白。

“啪”地一聲，一只手輕輕拍在了他前方的桌面上。

宿陵條件反射地避開，在反擊之前排除了危險信號。

瓦格看起來相當不好意思，但仍舊送上了燦爛的笑臉：“宿陵，星際戰略那門課你有小組了嗎？要不要當我的搭檔？我知道我的成績可能一般，但我真的很想和你做朋友。”

“……朋友？”

“對，就是那種可以每天一起上課、一起吃飯的朋友。你每天都一個人，也沒有人跟你說話。”瓦格的聲音小了起來。

宿陵想，一起上課、一起吃飯的人也是有的。

在瓦格身後不遠處，蕭淮硯在臺階上回頭看了一眼，隨即被弗蘭克搭上了肩。他聞到酒味，嫌棄地拉遠了距離。

“你小子這麽幾年不見，愈發過分了，”弗蘭克埋怨道，“我都來旁聽多少次了，你都不記得咱們一起打架的情誼！哦對了，那個宿陵，是你的人形兵器？”

蕭淮硯不置可否：“怎麽？”

“沒什麽，他不該寸步不離地跟著你嗎，咱們今天喝酒不帶上他？”

蕭淮硯微微斂眸：“不用了。”

弗蘭克作出了誇張的震驚：“你這什麽態度啊，好歹這麽漂亮的小家夥，帶來撐場子嘛。你看人家司家大少的人形兵器，商聯的大會都帶在身邊，炫耀得不行。誰跟你似的上個課都離人家那麽遠。你知道同學們都怎麽看他的？一個弄不好影響心理健康怎麽辦。”

“連這個都承受不了，留著他有什麽用。”蕭淮硯語氣不善。

臺階上方，瓦格捕捉到了宿陵的沈默，他頗為受傷地低下頭，巧妙地掩住了眸中一閃而過的深意：“是我冒犯了，以後要是有機會的話，我們再一組吧。”

他自嘲般地笑了笑，從兜裏掏出了一個密封的小袋子放在了桌上。

“我看見你很喜歡貓，這個是豐田星特產的貓薄荷，飛廉星很少見的。送給你啦，祝你好運。”

和那天送完巧克力一樣，瓦格仿佛很怕會被拒絕，飛快地跑遠了。

宿陵拿起那枚小盒子，看見了密封包裝的嫩青葉片，上面還殘餘了露水。

他對著虛空說了聲“謝謝”，然後將貓薄荷揣進了兜裏。

宿陵走出報告廳的時候，在場的學生基本都已經散了。

走廊裏原本雪白的墻面此時鋪上了一層閃爍的星空。他擡起頭，眸中倒映著一片遙遠的紅色星雲。

他忍不住想要觸碰。

“那是Y-9528星雲。”郭祺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見他略顯警惕，郭祺也不介意，只是溫和地笑了起來：“你很喜歡星星，對嗎？”

宿陵點了點頭，問道：“那是什麽地方？”

“是離我們很遠的一個坐標，幾乎是在膨脹的邊緣地帶，除了一直在巡航的自由艦和軍部巡邏艦，基本不能抵達。這裏離遠方星海很近，或許你就是從這裏來的。你現在看到的這個，是模擬版的圖像。”郭祺聳了聳肩，耐心地解釋了一會兒。

他觀察著宿陵的神情，笑容溫和：“不過，圖書館的檔案庫有一些巡邏艦拍下的真實影像，我可以帶你去看看。剛好，我也要去還一本書。”

宿陵說：“謝謝。”

聲音疏離而清澈。

帝國學院的圖書館在東側，距離N區有很長的距離。

郭祺一邊給宿陵講解Y-9528星雲，間或著談及學校裏的建築。

“我第一次來圖書館還是林校長親自帶我來的，沒想到已經五年了。你不介意走樓梯吧？從這裏可以看到鐘樓，那是飛廉星最古老的建築了。”郭祺踏上透明的旋轉樓梯，領著宿陵一直往上走。

整片式的大落地玻璃構成了內部弧形的空間，最東面是一臺全息模擬時鐘。

宿陵來到了第五層樓。此處空無一人，一塊巨大的屏幕漂浮在東面，近看才能看到其後極細的支架。

屏幕旁是一處被星空包裹的棧道，通往一個白色方塊似的房間。

“這裏還在規劃中，暫時不對外開放。”郭祺放置了一塊“禁入”的牌子，然後通過了虹膜識別，邀請宿陵走上了玻璃棧道。

古老的恒星和數不清的行星，在深凝的黑暗中散發著微光，整個宇宙仿佛都近在咫尺。

“Y-9528的視頻在前面的房間裏。”郭祺捂著嘴咳嗽了一聲，放低了音量。

那個小房間很窄，在沙發邊放了一個用來查詢檔案的全息系統裝置。

宿陵一眼就看見了玻璃櫃裏放著的一片晶瑩。一顆顆細碎的、不同顏色的小石子兒分別放置在了軟墊上，標簽記錄著時間和坐標。

“這是撿回來的宇宙塵埃，”郭祺開啟了角落裏的加濕器，將使用過的針頭滑入了外套兜裏，然後朝宿陵笑道，“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你喜歡的話可以拿出來看看。”

“我忽然想起來，Y-9528的檔案需要一個授權，你先在這裏等一等，我去申請，可能要一定的時間。不過那臺全息系統你可以先用著，說不定有你想要的東西。”

宿陵打開了全息系統，整間屋子也變得和外面一樣，漂浮著隕石和星團。用手觸碰的時候，還可以不斷地放大，連隕石表面都能看清楚。

他索性坐在了沙發上，不想遺漏任何一個細節。

房間門悄無聲息地關上了。

郭祺站在門外，此時心臟正在瘋狂地跳躍。他摸了摸下巴，眼神幽深。

手指覆蓋在封鎖按鈕上，他想，這是一間科學部廢棄的實驗室模型，防能量聚變，是用來給軍部和司法部裝窮兇極惡的罪犯的。

當然，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裝入宿陵。

那樣令人震撼的靈魂必須要近距離地、仔細地欣賞才行。

他一想到那修長的身段和勁瘦的腰肢就有些心猿意馬，恨不能當下就親自體會一番。科學部不是沒有流出過那種特別的視頻，但從來沒有過像宿陵這樣級別的。

只是可惜，好不容易搞來的催眠劑濃度不夠，要等兩三小時才能生效。

幸好，宿陵的主人並不是很關心他，甚至還充滿了厭棄。

真是不識貨的東西。

現在是晚上十點，還能去準備一點什麽。

與此同時，宿陵聽見了機械女聲在講解每一顆他觸碰到的星球。

那些名稱、屬性都是那麽陌生，而他企圖在這片無盡的汪洋中尋找到某種線索——盡管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找什麽。

Y-9528……他是從這裏來的嗎？

不知過了多久，宿陵才緩緩站了起來。他走到了玻璃櫃邊，視線掃過了每一粒碎石。他試圖去觸碰，動作很輕。

在其中一顆深藍色的晶瑩中，他仿佛觸電似的縮了手指。

眉心微皺，繼而舒展開來。

他捏著那一枚晶瑩的顆粒，舉過頭頂，像是在仔細辨認著什麽。

夜風漸冷，郭祺低頭看了一眼時間，有些按捺不住的詭異的澎湃。

他裹緊了夾克，捂住衣兜裏的膠帶和細長的尼龍繩，快步朝圖書館走去。

他沈浸在想象中，幾乎快要笑出聲。

這麽漂亮又好騙的東西，誰碰都一樣，但他篤定自己是唯一一個能夠與宿陵共鳴的人。他知道，那種靈魂要掰碎了才好看。

還沒走幾步，他忽然看見圖書館門前站了一個人，猛地頓住了腳步。

年輕人身形高挑，穿著精致得體的風衣。那雙桃花眼微擡，神情懶散冷淡。

“郭老師。”出乎意料地，對方主動打了招呼。

郭祺此時此刻最不願意碰到的人就是蕭淮硯了。但他很快調整了不安，若無其事地笑道：“蕭同學這麽晚了還來學習啊，真是聯盟未來的人才。”

“也不是，”蕭淮硯風輕雲淡地說，“東西丟了，來找找。”

“哦？丟了什麽，需要我幫忙嗎？”郭祺故作熱心。

蕭淮硯耳邊浮現著連嘯之前說過的話：“宿陵才不會來跟弗蘭克喝酒。他跟著郭祺去Q1圖書館了，我打工值班才看見的，絕對保真。賭十包小蝴蝶餅幹。”

他並不是出於擔心，而是對這種無緣無故消失的行為感到不悅。不是忠誠乖巧嗎，跟別人走這麽近是想幹什麽。

如果能找到證據，一並送給蕭以沫，也算是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但此刻郭祺眼神的躲閃實在惹人懷疑，蕭淮硯不由聯想到了近來軍部抓過的間/諜。

……難不成學校裏也有這樣的東西？不如逮一個來看看。

偌大的圖書館裏早已空空蕩蕩，光線十分昏暗。

“沒事，這裏是二十四小時開放的，你慢慢找。我還有工作沒完成，先不陪你了。”郭祺笑瞇瞇地說著，進入了電梯。

他迅速地按了“5”。

然而在電梯門合攏之前，蕭淮硯長腿一跨，邁了進來。

他瞥了一眼，微笑道：“剛想起來，是一本書，可能要從樓上的機械設計區開始找。”

郭祺站在他身後，吞咽了一下，莫名感到緊張。

他隱約聽說過蕭淮硯的身份，和他這樣的人簡直是雲泥之別。可是喈他不要的冷飯，倒是更刺激了。

滴，電梯門開了。

淡藍色的光線從腳下延伸出去。

“你在這裏找找吧，有什麽需要的，隨時告訴我。”郭祺將蕭淮硯帶到了圖書區，然後借口公事從拐角處消失了。

白色屋子敞開著門，門口的監控屏幕碎了滿地，剩下的半截顯示屏因為負載過重而成了一片白色。

宿陵站在棧道邊，擡頭望著深紅色的星雲。全息投影後，是玻璃拼接的形狀。

遠處的腳步聲傳來時，宿陵的指尖一動，那枚深藍色的顆粒從指縫滑落，在黑暗中只有輕微的響聲。

似乎經過了棧道邊緣，彈在了玻璃上，又往下垂直落去。

在投影下方，是四層樓高的全息鐘表。最底部是一只非常古老的鬧鐘，背部是暴露的，齒輪仍舊在轉動。

那一顆細小的宇宙塵埃不偏不倚，剛好落入了鬧鐘的齒輪裏。

此時，悠長的鐘聲從鐘樓傳來，恰好與鬧鐘指向零點的分針重疊。

指針又輕輕動了一下。

郭祺擦了一把額頭的汗，加快腳步朝棧道的方向走去。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心裏非常慌張，連觸碰門禁的手指都是顫抖的。

隨著門開的一瞬，冷風從背後襲來，一片陰影覆蓋了腳下的餘光。

郭祺僵硬了片刻，緩緩地扭過頭去。

恰好迎上了一雙冷酷無情的眼睛。

蕭淮硯整個人與剛才的漫不經心截然不同，他不知何時脫掉了風衣，輕松地拎著郭祺的領子把人摔了出去，然後毫不留情地狠狠一腳將他踹下了臺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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